1.
　　
　　 绕过前台小姐乱糟糟的短发，我稍倾身体找到墙上指示北京时间的挂钟，指针示意——凌晨一点整。
　　 对于生平首次踏入旅店大门的我来说，那墙面上齐整罗列的不同时刻显得奇特又神秘。什么伦敦纽约新加坡，东京柏林华盛顿，每一块钟表后面都有着明暗的分别，而我的黑夜是你的白天，这真有趣。不过老实说这有趣是我过后想到的，站在前台时我只关心“我的现在”。
　　 我感到疲惫，因为不知被火车的轰隆声陪伴了多少个小时。火车也是首次搭乘，但那股新鲜劲儿随着枯燥的“咣当咣当”也终是一去不复返了。新鲜的早晚要归于枯燥，枯燥的也曾经新鲜，想来想去，实在没有什么分别。
　　 在踏上火车停靠的D州站台时，我抬头看了看夜空。可这是徒劳，我依旧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几点钟。直至走入这间路口拐角的旅店时，心中疑问才终于有了确实的答案。
　　 得出答案后我又产生了新的疑问。这眼前罗列的钟表除去指示北京时间的一台，其余能派上什么用场？尽管我从未来过D州，但从山德士写给我的信中，多少对它也有了些了解。加之从破败的车站一路走来，猜想大概这地方也就是本地人或邻近地区的人在兜转。即便范围扩展至全国人民，那些其余的钟点也终归是无限寂寞的。寂寞就寂寞好了，人的寂寞都无从理会，钟表的寂寞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些寂寞钟表所在的旅店是无从谈起破败二字的。从进门扑面的刺鼻气味可以断定该是装修不久。灯光昏暗的前厅只有一位睡眼惺忪的前台小姐，登记间隙我发现沙发旁边竟还倒着一辆不新不旧的自行车。其它地方还算平整，我将眼光停留在桌上一大盘花花绿绿的糖果上，揣测是否可以拿起吃一块。若能带几粒到房间就更好了。
　　 “唐娜？”前台小姐打断了我的眼光与思路。
　　 “嗯。”我点点头。
　　 她稍稍撇了下嘴角，“407房”，说着将一把钥匙递到我手里。
　　 接过钥匙时我顺便向她指了指糖果，她嘴角又是一撇，摇摇头，坐回她的位置了。
　　 我躺在旅店这张雪白的床上，想着明天去见山德士的事。“恐怕自己要美美的才好……”念着这些，我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2.
　　
　　 我是唐娜，二十四岁，于今天下午谈了一场短短的恋爱。
　　 我讨厌学校，读书至高中毕业便决意不再继续，以工作的名义获得学生无法拥有的自由。这自由到此刻为止，已持续四年时间。起初我对工作的挑选充满兴趣，秉持着“自由”权利来回调换，当然很快厌倦。之后确定一家旅店的前台位置，想想也有了一年多的时间。
　　 前台之所以成为我目前维持时间最长的工作，原因除去恰好我已厌倦调换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自由。
　　 我生活的D州是一个面积不小，经济不好的城市。这里的人们每天都兜转在有限的圈子里面，关心自家的柴米油盐，在日日过活中消磨着对D州以外的感知能力。当然，新闻依旧伴着晚饭，那些大城市的高速斑斓家家也略知一二。但也只是在一声哀怨的叹息后，各自重回各自的世界，什么也不能留下。这里的年轻人不是没有过振兴家乡的梦想，但事实终究残酷。于是，一些人抱着怀才不遇的悲哀远走他乡。剩下那些便放弃轻狂，关心起柴米油盐来。
　　 这样的城市注定会失去关注。火车途经停靠时，车厢内的人们最多只是草草几眼，丢下一声淡淡的鄙薄又随车而去。没人想要下车探寻其中的奥妙，因为这里如清水般轻易就见了底。
　　 没有太多外来旅客便意味着许多生意惨淡经营，意味着各个旅店空空如也，意味着我工作的轻松自由。在这自由的时间里，我大可胡思乱想，将其内容记录在案，也算形式般了却了我幼时的理想。
　　 读小学时老师曾站在讲台上，用粉笔写下白色粗体字——我的理想。于是我写：我的理想是长大后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日日耕耘，笔耕不辍。当那几个偶然认识的词汇派上用场时我得意不已，这得意的延续源于老师的夸奖。于是，我本来并未放在心上的“理想”也被无形放大，从此印在头脑之中。
　　 印在头脑并不代表恪守履行，我只是记住了它。之后读书时光依旧平淡，学习成绩在逐年的成长中日益下降。走到高考，也成了我学业的尽头。说到这里我已然露出了马脚。是的，我并非讨厌学校，只是不再具备继续的资格。而对于无法接受我的事物，我也只能回敬鄙夷不屑，以此安慰自己。
　　 很显然，我的人生轨迹从未有机会偏离D州，直到现在，我二十四岁，仍旧牢牢的定在这里，再不愿提及曾经那个流浪的梦想。
　　 我是唐娜，厌恶“梦想”。
　　
　　 3.
　　
　　 山德士与我分别已有两年时间。两年内我们从未停止通信，而每一次信中他都要说起见面的事。
　　 我想你到此刻为止仍然不了解我是何许人也。其实这并不复杂，我叫唐娜，是麦当劳门口那个穿着着黄色连身衣、红色大鞋子的小丑模型。更确切的说，我是未来某个小丑模型的灵魂实体。事实上，在你所能看到的每一间麦当劳外，都有一个唐娜寄居在那固定的模型里面。世界上也就有着很多的男唐娜与女唐娜。我还未曾获得分配指令，仍然能自由游走在任何地方。
　　 同理证明山德士也是如此。无数个山德士分布在无数个肯德基门店外。他们都有着黑色蝴蝶结和南方绅士般的和蔼微笑。但在那相同的模样背后，又有着全然不同的多个山德士。而我所说的，只是D州唯一的山德士，也是我眼中唯一的山德士。
　　 两年前的一天，山德士接到指令说要去D州履行使命。在那之前，我们与其他唐娜、山德士共同生活在大戏院里。那大戏院非常辽阔，甚至大过一些小镇的面积。里面无所不有，而我与山德士几乎形影不离。他常常替我对付一些难缠的角色，而我则一直为找不到他需要我帮助的事而感到深深地苦恼。每当这些烦恼搅得我流眼泪时，山德士就会撇着嘴说，真是女孩子！然后拨开自己的刘海，用手在空气中冲我比划一下。这时我便举起食指慢悠悠的在他额头上划下一道无形的皱纹，表示又他长大了一些。在戏院里，每个人都盼望着长大，等待着长大后履行使命的神圣时刻。而划皱纹也就成了炙手可热的游戏，代表着对被划者最有力的安慰。
　　 直到两年前那分别时刻的到来，也宣告了我与山德士共同生活的彻底结束。
　　 记得那天他收拾好要带走的东西，满脸都是兴奋喜悦。我哭丧着脸不说一句话，他照旧走到我面前，撇了撇嘴角说，这就是长大了啊。之后不再多说，永远离开了戏院。
　　 在他离开的当天我就收到了他的来信。字里行间难掩兴奋地说着他的新奇见闻，最后神秘的附上一句：知道吗，这里还没有一个唐娜，你早晚会来的，就在我对面！
　　 我看到这句时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从此收信回信，充满希望。
　　 直到两年过去，我即将去某个海滨城市履行使命，而与山德士的约定再也无法实现了。在失去游历的资格前，我决定去D州看看山德士。那将是我们最后的见面。
　　
　　 4.
　　
　　 昨天晚上，不，是今天凌晨，我在旅店接待了一个同样叫唐娜的女孩儿。
　　 起初我昏昏欲睡，为她的半夜到访扰乱梦境颇感不满。当我看到那与我相同的名字时，顿时才觉亲切了起来。
　　 就在来旅店值晚班前，我与老妈又在饭桌上吵了起来。原因仍是老生常谈。她的某个牌友说为我寻觅了一位结婚对象，条件种种万分详尽，并在我未知的情况下做出明日相见的约定。这样的事件并非首次出现，事实上，它出现的频率与日俱增。而我并未因它的屡屡到访变得麻木无感。恰相反，随着次数的增多，我与老妈的争吵级别也在一路攀升。
　　 其实争吵的内容会很快偏离起因，随着老妈的临场发挥扯到其它的什么地方去。比如昨天，她又提起生我的艰难种种。在耳朵饱受折磨忍无可忍时，我丢下一句，我去我去！推起自行车飞奔了出来。
　　 家里远没有旅店的小小前台来的清静。这也是我维持这份工作的重大原因。
　　 另外，这间旅店老板的万分宽容也是不可否认的。他从不介意我在空余时间趴在桌上写写画画，偶尔碰到，他甚至还会颇为感慨地说上一句，年轻真好哇……然后若有所思，推门而去。在如此宽松的坏境下，每每值班，我连将自行车放到后院都嫌困扰。索性直接从大门口将车子推到沙发边的空地上，方便明早离开。今天也是如此。
　　 前半夜我头脑还算清醒，手中的笔几乎没有停下的时间。这是我内心澎湃的时刻，每分每秒都沉醉于抒发的快感里。偶尔忘形会忽然有奇妙的错觉——我觉得自己俨然是一位伟大的作家，陶醉在文字的欢愉之中。立刻清醒又会产生些许的落寞。那落寞与真实无关，只是对幻觉失望的表达。
　　 又想起小学时的一段故事。就在我的理想饱受表扬之后，我也曾有过一小段写作的经历。那真是信心膨胀的时间，随便看到什么都会自语一句，嗯，写下来。继而付诸行动，最后交予老师，获得表扬当然才是目的所在。在又一次当做范文于全班面前阅读后，一个男孩忽然站起来说，她是抄的，我在作文书里见过！这话一下子将我的得意泼到九霄云外。我怒气冲冲同他理论，盼望着老师能为我讨回公道。天知道我是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的。但到最后老师只有一小声隐秘的叹息，接着说，你们都坐下吧，算是对这场风波的了结。
　　 事情过去多年，忽然被我从记忆的垃圾堆中刨了出来，并且到现在我仍感困惑，不知是何原因受到如此污蔑。只知道自己从那以后再没有交予过老师什么课下的写作成果，而那经受表扬的目标一旦消失，动力也就完全没有了。从此我不再写作。
　　 哼，真好笑……
　　 当我半梦半醒的做着这些真实的梦境时，却被“吱呀”的大门声打断。就是她了，又一个唐娜。
　　 她发愣的无辜眼神使我产生恻隐之心。不知她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加之相同姓名带来的亲切感，我为她安排了这间旅店唯一两面通风的房间。前几日这些房间刚被劣质油漆粉刷了一遍，刺鼻气味还未散去，无疑两面通风是最好的选择。这才是我履行职责的至佳体现。在将钥匙递给她时，她略带忐忑的指了指桌上那堆无人问津的过期糖果。吃下那些的后果我无法推断，但总之不会太好，又懒得在这样的凌晨多加解释，因此只摇摇头表示否定，她也就乖乖的上楼去了。
　　 我又一次趴在桌上，可再也睡不着了。直到没有什么值得深究思考时，我忽然想起明天要去见某个陌生男人的事。
　　 真是奇怪的感受。
　　
　　 5.
　　
　　 当D州清晨那肯德基门店昏黄的灯光亮起来时，我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山德士。
　　 很显然，他看到眼前的我时愣了会儿神，那微微张开的嘴巴被我看在眼里。尽管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山德士始终如一的和蔼微笑，但我却能够察觉出他脸上哪怕一丝的变化。这只有我能做到。
　　 “嗨，山德士，我来看看你。”我被他张开的惊异嘴巴逗乐了。
　　 “啊——呃——是你？唐娜？”他显然还没从梦中醒过来。
　　 “是我，山德士，你好不好？”
　　 “你来了，你要来了么？就在我对面？真的！”他开心的笑了起来，跟在戏院时没有太多分别。
　　 “哦……山德士，我必须告诉你，我要去另外一个地方了，临行之前再来看看你……”
　　 他不再说话了，脸上的微笑渐渐失去光彩。事实上，他之后再也没有开口。
　　 “山德士，我要去的那个地方二十四小时无休，因此再不可能空出时间来看你了。不过——不过你可以过来看我啊，你是有时间的，你可以在熄灯之后悄悄溜出来不是么！
　　 “……
　　 “是的，我也是在做梦，隔得太远怎么可能见得到呢？让我们成熟起来吧。也许过不了多久，你的对面就会出现另一个唐娜，她到时会跟你聊天说话，会一直陪你。而这见鬼的D州也会有越来越多的山德士跟唐娜，说不定你们还能在溜出来的晚上一起到这冷清的街上逛逛呢。到那时候，你是不会记起我来的。而我那时一定也在跟另一个山德士聊天说话，也是不大会记起你来的。这才是长大了啊。
　　 “山德士……再见了……再见，山德士！“
　　 我一再告别着他沮丧的神情，悄悄溜出那片伤感的视线。
　　
　　 6.
　　
　　 非常奇怪，我竟没有对这眼前的陌生男人如往常一般充满敌意。于是在稍稍聊了一小会儿后，两人共同决定逃出那几位家长密不透风的视线。
　　 “去肯德基吧。”他说。
　　 选那样浮躁的地方怪不得他。D州能好好坐一坐的，恐怕也只有那里了。
　　 走到肯德基门口时我惊异的发现，昨晚接待的那个同名唐娜，竟独自站在门外，仰望着“肯德基爷爷”和蔼的笑脸，不大动弹。
　　 可我没有上去问候她，那不是我的风格。因此进门后我只选择了一个靠窗位置静静观察。离得有些远，加之我近视的双眼，使得她脸部的表情无法被我观察详尽。但可以确定的是，她在突然的笑脸之后，一步一步，离开了我的视线。
　　 她走后我又可以同眼前男人进行正常的谈话了。
　　 他说，“喂，你知道吗，我之前一直在S市，那里每一家麦当劳对面都有肯德基，但并不是每一家肯德基对面都有麦当劳。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哈哈哈……”
　　 这时我心中那些奇怪的感觉又开始趁虚而入，那满脸的狐疑令他窘迫了。
　　 “咳咳……那个……我觉得D州太小了，想不想跟我一块儿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那里广阔又充裕，有多少力量都能尽情施展，简直比这里好上千万倍……对了，你有什么梦想没有？”
　　 说到这里，我想该是说拜拜的时候了。
　　 于是我对他摇摇手说，拜拜。
　　 这世界是没有例外的，大家走的都是同样的旅程。
　　
　　 7.
　　
　　 唐娜下楼来时我仍旧趴在桌子上，距离在肯德基外看到她已有几个钟头。天色还亮，她要走了。
　　 当她把房间钥匙重新递到我手里时，我漫不经心的说了句，我也叫唐娜。说完抬头看她。她愣着神，微微张开惊异的嘴巴，又突然笑了。跟我看到的，她在肯德基外“突然的笑”如出一辙。
　　 “原来你也叫唐娜啊！再见了，唐娜！”她满面笑容，远离了旅店，
　　 “就是啊，我也是唐娜……”我嚅嚅自语，之后独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