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爱抬头看明亮的太阳，就在渭水北边的墒灵山。墒灵山上绿树成林，放肆的蔓延。那些温情的枝叶舒张，遮蔽我的眼睛。阳光就是这样落下来了，在春天，或者夏天。我微微眯着自己的眼睛，找寻传说中佛的身影。在太阳后面，那些我看不见的阴影。
　　
　　 我死去多年的母亲对我说，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佛祖的呓语。所有变幻着的一切，都是他眼中的桑烟——一切都是烟云。我看着她，是在她死去之前的那些时间里。我问她说，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我的母亲微笑，她说小眉，不是这样的。我们还会见面，即使是在许多年以后的将来，但我们总会再见面的。或许我已经不知道那是你，你也不知道那是我，但我必定会出现在你面前，如果我看见了你，我会对你微笑。她的眼睛发出微绿的光芒，然后黯淡下去。于是我把母亲埋葬在墒灵山中惟一的一棵桑树下，以后的日子我一个人生活。我常常抬头看明亮的太阳。佛祖在后面安然地沉睡。
　　
　　 我是小眉。我是我死去母亲惟一的女儿。她叫我小眉，北方的猎人觞洌也叫我小眉。在他的梦中，我怡然地出现在桑树后面。觞洌微微皱着他的眉毛，他说，你是谁。我探出头来对他微笑，并且说，我是小眉。从此以后，我的猎人觞洌，他叫我小眉。
　　
　　 在觞洌的梦中，墒灵山上总是落雪一片。所有的动物和树木都消失或者死去了。阳光照耀着裸露而干枯的大地，佛祖茫然。我是一个叫做小眉的女子，着一身雪白的衣裙，站在落去了叶子的老桑树后面。白雪苍茫无边，在温柔的山头上以一种行的姿态绵延。于是觞洌背负着他紫木的弓箭出现，凌乱的头发上有着落雪的尸体。他看到我，然后他微笑并且叫我小眉——埋葬着我母亲的桑树下，猎人觞洌拉着我的手和我讲话，在他的梦中。寒冷的冬天，落雪如花。我的手掌冰凉，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觞洌问我，小眉，你是谁呢，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我的梦中。他低下头来看我，是北方男人明朗的脸庞，有漆黑的眼睛，他的头发落在我的脖子上，冰凉而且湿润。我看着他笑，我说，我并不是谁，我只是小眉。总有一天，你会见到我，虽然你不会知道那是我，但是我总是会知道那是你。
　　
　　 觞洌的梦境模糊，雪片如同眷恋的花朵那样落下。温柔，婉转。
　　
　　 我是小眉，我独自生活在渭水北边的墒灵山。在灿烂的阳光下，我肆意地奔跑，跟随在我的猎人觞洌后面，我是一只雪白的狐。
　　
　　 站在商纣王帝辛冰凉而高大的玄武石宫殿之前，我抬头向着天空张望。是一个阴天，雨水缤纷地下落。细微地湿润我茫然的脸。我早已经看不见那遥远的墒灵山，那些青色的温暖的山峰，那些翻转着降落的雪片。我的猎人觞洌在他的梦中问我说，小眉，你就要离开我了吗。我一手扶着垂死的桑树，一手轻触他的掌心，我说，不会的。我只是离开一阵子，总有一天，在这棵桑树下，你会再一次见到我。是在真实的桑树下。于是觞洌就像一个孩子般放肆地微笑了，他说小眉，那时候，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是谁。我会等你。我会拉着你的手，再也不让你离开。还是有无边的落雪，我看着觞洌北方男人明朗的脸庞，然后我对他说，好。
　　
　　 这些，都是佛祖许给我的东西。在墒灵山阴的敛泉边他把这些东西都许给了我。他说，只要你化为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子妲己，只要你听从我的话语，生活到商纣的身边去。我会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你要的所有，我都给予你。
　　
　　 我抬头看佛，他高高在上，发出美丽眩目的光芒。映照着敛泉清澈明亮的泉水，威严地慈祥地笑着。我说，是真的吗。佛说，是的。我许给你的这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真的——只要你听从我的话语。泉水恹恹。我在泉水中看见了自己的脸。雪白而细长的脸，有一双绿色的野兽的眼睛。蝉在炎热的夏里鸣唱，他们说，知了，知了。知，了。我眯着眼睛看佛所有的美丽的光芒，我说，好。
　　
　　 我身边的男人有一张苍老的脸，他轻拉我的衣袖。他说妲己，进去吧，王在等你。他并不知道他的女儿早已经死去。可是我却亲眼看见了她的尸体。在峭裂的悬崖下面，一条干枯的树枝穿越她柔软的胸口，笔直地指向深蓝的天空。妲己睁大着她美丽的眼睛，模糊而茫然。我问佛说，她是如何死去的。佛闭眼不看她，也不看我。他说，这是天意。所以我问他，什么是天意。佛说，就是天的意。在这个奇特的答案之后年幼的女孩妲己消失去了，我化成了她，着一身美丽而殷红的衣裙，垂着温婉柔和的发。年轻的商纣王帝辛用他锐利的眼睛看着这样的我，露出笑颜。他坐在高高的金色王座上，用左手支着自己的脸颊。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在一阵昏眩中我对他微笑，我说，我是妲己。
　　
　　 帝辛看着我，立在我身旁的文武百官看着我，佛看着我，我说，我是妲己。
　　
　　 商都中繁华如锦帛。百姓们忙碌地穿梭，在阳光下，脸上有着各自的表情。商纣王帝辛拥我站在玄武石的宫墙上，并且高傲地看着脚下的一切。他说，妲己，你看到了吗，这土地，这百姓，这天，从这里，到无尽的远方，全都是属于我的。我是王，我无所不能。他朗笑出声，他说妲己，你想要什么，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看了这个男人消瘦的侧脸很久，然后微微低头。我说王，我想要一座宫殿，一座我自己的宫殿。用美丽的白玉石建成，高大的华美的宫殿。无论什么时候，都温暖如春。帝辛笑了，他说妲己，为什么，你怕冷吗。我不语。
　　
　　 (2)
　　
　　 为什么？我也这样问佛。佛说，不要问为什么，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一切，都是天意。他说听从我的话语吧，然后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暮色阴冷，帝辛沉默地看我，他说妲己，如果这是你的希望，那么我愿意为你完成它。我依旧不语。我想起在墒灵山的桑树下，觞洌抬头看落雪不止的天空。他问我说，小眉，你见过我的屋子吗。很小，可是非常暖和。我会为你猎无数的毛皮，挂满四周的墙壁，那么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冬天，你也不会察觉到雪的来临。于是我轻声问他，那要有多少灵魂失去它们的身体呢。觞洌看我，他笑，他说，这，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或许这世上的一部分生必须用一部分死来成全。一切都是天意。不过，他又说，小眉，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可以为你砌一个美丽的石炉，里面燃烧着温暖的火。在冬天，我们打开窗户，看雪花的下落。他问我你冷吗，然后他用他温暖的手掌拉着我的。觞洌的梦中，桑树突然地开出绿色的叶。天空成为明亮的浅蓝，低矮地流淌到远方去。
　　
　　 第三年秋天，帝辛的离宫建成。在洛水边的朝歌。宫中有一座高高的白色猎台，铺满了鹿的毛皮，非常温暖。帝辛把它叫做鹿台。也是在那个秋天，我在白洁的鹿台下见到了一个浑身缟素的男人。他低着他的头，对着鹿台不断的叩拜，叩拜。一次，又一次。直到坚硬的大地终于发出了沉闷的回音。帝辛用他年轻而锐利的眼睛看着他，紧紧抿着他的嘴唇。我说，那是谁。我的侍女渊涟对我说，那个人是将军茧苑。我低下头去，刚好看见了茧苑已然血红的眼睛。他看着我，一言不发。青色的脸上有着奇特而悲哀的神情。帝辛呼喝他的名字，他说茧苑，你要干什么。茧苑再一次地叩首，他说，王，妖女祸国，求王杀死她吧。他抬手，举上一把斑驳的剑。我的头微微作痛，有鹿死去时候的哀鸣。这时候我听见商纣王帝辛没有起伏的声音，他说，她不死，你死吧。
　　
　　 茧苑叩首，他说，谢王。谢，王。谢王谢王谢王。他的声音回荡。然后他的头颅滚落了。飞快而肆意的，它敲击到雪白的鹿台上，发出悠远美丽的声响。秋日的高蓝，鹿台的苍白，血液的嫣红。我闭着眼睛，听到了佛温柔的声音。他说，这是天意。
　　
　　 我的侍女渊涟有一双微蓝的眼睛，带着一种孩童才有的天真。她喜欢用她清脆的吴音对我讲述一些她故乡的故事。江水微微发青，漂浮着白色的杨花，然后，顺流而下了。渊涟讲起和她一同长大的长哥哥。她咯咯地笑。她说娘娘，他们都说你是妖女，可是我却非常喜欢你。同喜欢我的长哥哥一样。她说长哥哥明白鸟的声音。鸟从北方来，鸟到南方去。鸟儿说，春花落了，雪将降了。我倚在窗边看着她，微笑。我说，渊涟，你想回去吗。回去，再见到你的长哥哥。渊涟说想啊想啊，我常常梦见长哥哥的，五月，开了好多桃花。我说，那么我同王说了，让你回去吧。渊涟扬起她微蓝的眼睛，她说，娘娘，那么你怎么办。如果我回去了，我也会梦见你。
　　
　　 我的眼中突然大雾弥漫。
　　
　　 在我的猎人觞洌的梦中，我只见过一次这样的大雾。雾中我见到了还是一个孩子的觞洌。觞洌看着我，他说，你是谁，你知道我的妈妈去了哪里吗。我回答他，我是小眉。觞洌迷茫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他问我说小眉，我的妈妈去了哪里。我说，我不知道，她离开了吗。年幼的觞洌在我怀中哭泣，他说，我不知道，她不见了。我只能抚摩他的头发，我对他说，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是，她会回来的，你相信我吗，她会回来的，或许你已经不认得她，但是你的母亲却永世地认识着你。这时候有一个瞎了眼睛的女人出现了，她伸出骨瘦如柴的指头，拉觞洌的手。她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她还是对他微笑了，她说，觞洌，我是妈妈。觞洌转过头去看她。他问她，为什么你离开我。瞎眼女人叹息，她说，有的时候，那些爱着你的人，不得不离开你。但是你知道吗，他们总是会回来的，无论他们在多么遥远的地方，无论已经是多么的物是人非，他们都还认得你，都还会回来看你。她告诉他说，你要等着他们，多么久的时间也要等着他们。大雾散去，觞洌和那个瞎眼女人都消失在他的梦中，于是我一个人站立着，在埋葬了我的母亲的桑树下，我是一只白狐，我的母亲死去了。所以我在阳光下飞快地奔跑，向着不知道名字的远方。在路的尽头我第一次见到了猎人觞洌，他用细绳束着自己的长发，擦拭那张紫木弓。他的头低埋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然后他发现了我，他笑着轻拍我的头，他说，你怎么了，小狐狸。他说你是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吗。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所以带他去看了我母亲的尸体。觞洌梳理了她的毛皮，同我一起把她掩埋在了墒灵山中惟一的一棵桑树下。他说，小狐狸，不要伤心。总有一天，你会再见到你的母亲，因为她是爱着你的。接着他笑了，他说我为什么对你说这些呢，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杀死你，你明白吗，我希望你快乐地生活下去。
　　
　　 许多年后，也是那棵桑树下，觞洌看着我，他说，小眉，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现在你为什么离开，但是我会等待着你，就在这里。
　　
　　 是在鹿台上赏雪的时候，我的侍女渊涟站立在我的身边，低着她的头。官员们在周围或坐或立。商纣王帝辛说，看！妲己，这雪多么美丽，这属于我的雪！他说妲己，你还想要什么东西吗，只要你说出来，我就答应你。他高傲地仰着自己年轻而消瘦的脸，有锐利的眼神，看着我。这时候我听到了佛祖的声音，他温柔地说，让他挖掉你侍女的眼睛。挖掉她的眼睛。我说不出一句话。佛祖说，听从我的话语。这一切，都是天意。
　　
　　 （3）
　　
　　 我高高地抬起了我的头，对着帝辛微笑。我听到猎人觞洌对我说，小眉，我会等你。然后我看到自己抬起手指着我的侍女渊涟，我听到一个奇特的女声说，挖掉她的眼睛。
　　
　　 四周大臣尖锐的抽气声响起。我看到了渊涟最后的眼睛，她抬头看我，茫然地看着我，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微蓝，微蓝。
　　
　　 五月的江南，桃花开放了，有一个叫做长哥哥的男子站在桃花下，听着鸟儿的话语。他在等待着她。他说，他会一直等着她。
　　
　　 皇叔比干白发苍苍。在皇宫的玄武石城墙边，他同我擦肩而过。比干回头看我，他说，你是谁。我笑了，我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比干笑，他说，别人告诉我，你是祸国的妖女妲己，但是，我想听你自己说说。我回答他说，我只是我而已。老人叹息道，这，不是一个回答。我抬头看天，我说，对我，这就是一个回答。
　　
　　 西伯侯姬昌来到帝辛的皇城拜见了他。那时候比干站在姬昌的身边。帝辛说，皇叔，你在这里干什么。比干回答他，我听说你要囚禁西伯侯。为什么。帝辛冷笑，他说，我是王，没有为什么。姬昌，你想要说什么呢。我看着台下的西伯侯。他的眼睛发出奇特的平和的光芒。他说，王，我并不想说什么。你是至高无上的商王，将统领我们，直至万代千秋。他低垂着他的眼睛，不看我，也不看帝辛。帝辛问我说，妲己，你相信他的话吗。我沉默，然后我低声说，我相信。帝辛站起来，他说，无论如何，还请到羑里一居吧。
　　
　　 后来，帝辛对我讲到他的祖先成汤。他说他的祖先辛苦开垦，才有了这辽阔的江山。河流，原野，天空，湖泊，山岭。帝辛说，这是我的，妲己！这天下的苍生，都要听我的主宰，谁也不能反对，没有任何人可以。我微笑。他说妲己你笑什么。我说，没什么。
　　
　　 觞洌对我说，天空之下，冥府之上，这世间的一切，都属于他们自己。他说小眉你知道吗，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在的。飞翔或者奔跑，都由着他们自己。他说，我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墒灵山上，从来没有改变。这是因为我不愿意离开这里。这些起伏，这些树木，这些天空，这些雪。在他的梦中，他指着茫茫的雪原，告诉我说他喜欢这里。他拉着我冰凉的手，头发凌乱，掌心温暖而干燥。并且给我讲女娲的事情。他叹息说，她是多么孤独啊。所有的人都离去了，于是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他说，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存在，一个人，如此孤独的存在。不能去任何地方。那是什么样的姿态呢。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