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娟子姐的电话，听得出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因为我听她说话时，感觉她就像在冰天雪里穿着单薄衣服的冷得直发抖时说话一样，断断续续的，说不出一囫囵句来。不过，我还是从娟子姐这断断续续的话里听明白了，原来是李军喝药死在了她家里，她不知该怎么办？叫我快点回去。
　　 我问，还有气没有？
　　 娟子姐只是说，死了死了。
　　 我又问，报派出所没有？
　　 娟子姐说，报了。
　　 我又问：那人在哪里？
　　 娟子姐说，停在她堂屋里。
　　 我又问，通知他父母没有？
　　 娟子姐迟疑了一下，说，还没有，怕他们来闹。
　　 我说，还是得通知他的父母。我又想了想，娟子姐说怕他父母来闹，这也是肯定的，儿子死了，是在别人家喝药死的，当父母的在过度悲痛之下，不会有理智的，他们肯定会断定是被逼死的，得找人偿命。想到这里，我便对娟子姐说，等公安来了再去通知，这样他闹，公安就会出面阻拦。同时，我又安抚娟子姐，叫她不要慌，得保持镇定，反正他是自杀，跟你们没什么关系的。娟子姐在电话里“嗯”了一声，然后催我搞快点回去。我说，我马上就回来。
　　 我走到村头时，虽然看见了老榆树，可我无暇顾及了。村头这边静悄悄地，大晒坝里没有了小孩子玩耍的影子，甚至连一条狗都看不见，各家各户都是关门抵户的。当然，我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不过，我还是听到了从我和娟子姐家那边传来的隐隐的嘈杂声，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我走拢时，果然这边聚集了很多人，几乎是把娟子姐家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那些站在外面的人，有看见我的，就喊了声：“秦歌回来了！”其他人听到了，也互相说着。于是，大家主动让开一条路，让我进去。
　　 娟子姐看见我来了，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咪，一下子向我扑了过来，一把把我抱住，浑身直发抖，眼泪双滚。我知道娟子姐吓得不轻，这莫说是死了个人在家里，平时就杀鸡，她都不敢看，很害怕。像娟子姐这么坚强的人，在这方面胆儿小。我一边安慰娟子姐，叫她别怕，一边看着直挺挺躺在地上的李军，他的嘴角残留着呶出来的农药的痕迹，他旁边有一个和他一样躺着的装乐果的瓶子，我知道瓶子挨瓶颈是一个X上面有一个骷髅头，表示这药是巨毒农药。瓶子里剩下的乐果有一部分在瓶子里，有一部分溅了出来，浸得那地像李军的脸，煞白煞白的。
　　 派出所的公安正在观察现场，看得出他们也是才来不久，可能就是早我一步。
　　 李军的父母坐在根高板凳上，黑脸秋风的，看不出是痛苦还是愤怒，也许是两样都有。
　　 公安在把现场弄清楚后，就准备开始对娟子姐和幺娘进行询问，用他们的话来说是协助调查。他见娟子姐搂住我，就问我是谁。
　　 我想到娟子姐先前跟李军的父亲说过我是她男朋友，于是，我就说是娟子姐的男朋友。在我说是娟子姐的男朋友时，外面村子里的人都表现出惊讶的神情。因为他们一直都只知道我跟娟子姐是姐弟，什么时候我和娟子姐耍起朋友来了呢？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都没看出来。只是现在这种场合，他们也只能是表现在脸上，并没说什么。
　　 公安听说是娟子姐的男朋友，便没叫我出去，而是任由我留在娟子姐身边。
　　 公安便叫娟子姐和幺娘把情况说清楚，另一个公安已把本子拿出来，准备着笔录。
　　 娟子姐说，因为今天是半天课，她一早放学后就回来了。刚吃完午饭，李军来了。
　　 这李军，自从秦明去吓唬了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娟子姐和我都以为他不会来了。没想到今天他却又跑起来了。
　　 娟子姐见李军来了，就想往外走。李军却堵在了门口，说是今天要跟娟子姐作一个了断。
　　 公安便问娟子姐，这李军来是什么时候？
　　 娟子姐说，当时没看时间，不知是什么时候。
　　 公安说，大概是什么时候呢？
　　 娟子姐说，我们刚吃完饭，今天我们吃得比较早，我跑到大鸡公那里去的时候，他们家还在吃饭。可能也就是十二点过一点来往钟吧！
　　 这时，公安示意娟子姐继续往下说。
　　 娟子姐就说她在听李军说出这话后，以为他今天是来闹事的，见李军堵在门口，想往外跑看来是不得行，她便跟他来了个缓兵之计，于是就对李军说好，并叫他进来坐。
　　 李军也许没想到娟子姐会跟他说话，以为娟子姐被他吓着了，事情有了转机，也就走了进来。他边进来边说，要娟子姐今天无论如何都要答应嫁给他，不然他就死在娟子姐家里。
　　 娟子姐听他要以死相逼，趁他不注意，一下子就跑了出去。李军只顾着说话，没想到娟子姐会跑出去，等他意识到时，想追已来不及了。
　　 公安问，你当时跑到哪里去了？
　　 娟子姐说，大鸡公家。
　　 大鸡公？公安感到很疑惑，也许他是把大鸡公当成了一只公鸡吧。
　　 娟子姐看出来了，就说，大鸡公是我的一个学生，我去辅导他。
　　 公安“哦”了一声，算是明白过来了。他接着又问：你跑出去后，回家来没有？
　　 娟子姐说，我跑都跑不脱，还敢跑起回来。我一直在大鸡公家辅导他。
　　 公安又问，那李军的死，你是怎么知道的？
　　 娟子姐说，可能到了半下午吧，智娃儿的爸爸来请我去跟他娃儿辅导。因为我今天是该跟智娃儿辅导的，可是由于李军来，我也慌慌忙忙的，就没去他家了。他到我家里时，看见李军硬梆梆地躺在我家堂屋中间，旁边有个农药瓶子，他明白是喝了农药，看情形，这人已经死了，于是他就喊开了。我是在听到喊后，才赶忙跑回来的。
　　 公安又问幺娘，你女儿跑出去后，你应该在家吧？
　　 幺娘说，娟子跑出去后，李军就来扭着我，他要我表个态。我就说，你这个人才笑人呢！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当老人的能表个啥子态哟！
　　 他听我说后，就从怀里拿出个农药瓶瓶，把那瓶瓶往桌子上一放，当时他放得很重，砰的一声，把我惊了一跳。他说他反正都没得想头的了，今天不把话说个清楚，他就要死给我们看。
　　 我以为他是吓人的，你想嘛，哪有人不爱惜自己的命呢？我没理他，拿起锄头就想到坡上去干活了。
　　 他拦住我，不要我去干活。我就说你这个人真是怪，我要去做活路，你来拦着干什么？并喊他让开。我当时很冒火，把话说得很大声。
　　 他听了，就让开了，我就到山上去干活了。
　　 公安又把智娃儿的父亲、大鸡公和他的父母还有其他见证人都叫来，向他们问取情况，并对他们说了，如果做假证，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公安来调查情况，他们问得很仔细，连一些很细微的细节都得问个清楚明白，所以，显得很是泼烦，可这是他们的职责，他们必须得把情况弄得一清二楚水落石出，这是应该理解的。公安在把一切情况问明后，最后得出结论，李军是自杀，不是他杀。
　　 李军的父母一听，直喊冤枉，口口声声说他的儿子是娟子姐杀死的，要娟子姐偿命。
　　 公安便给他们解释，说是一切得讲证据，娟子和她母亲有人证，证明她们不在现场，没有做案的可能，这只能证明你儿子是自杀的。
　　 我对李挺说，你儿子那么强壮，在部队又是特务连的，幺娘和娟子姐是俩个弱女子，奈得何他么？
　　 李挺不听这些，只顾自己地说，这不是他杀，他怎么会死在她屋里，又没有死在我屋里。
　　 也许公安知道他是大队书记才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仍跟他解释说，这不能以死在哪里来决定是自杀他杀，我们公安是讲证据的，我们得用证据来说话的。
　　 我对公安说，现在情况已弄清楚了，这李军不可就这样躺在这里吧，这可影响人家的生活。
　　 李挺却说，他死在这里，就得躺在这里，要埋也只能埋在这堂屋里。反正我是不会弄回去的。
　　 我知道跟李挺是讲不通的，我也不跟他讲，现在有公安，一切由公安作主。我便问公安怎么办。
　　 公安便叫李挺把人弄回去。
　　 李挺说，我为什么要弄回去，未必我的人就这么白死了。我得找到人来填命。
　　 公安说，你这是自杀的，你找谁来填命？你硬要说是有人害死你儿子的，那你得找出证据来才行，光是凭嘴说是不行的。
　　 我又说，你的儿子跑到娟子家里来自杀，跟娟子带来了精神上的伤害，打官司的话，得要你赔偿精神损失费的。
　　 我赔你精神损失费，那你赔我一条命。李挺嚷道。
　　 李军的母亲却扑到李军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下子，整个场面便有些失控了。
　　 但我知道，不管怎么样，反正得把公安扭住，只有公安出面，这事才好办的。
　　 最后，公安叫娟子姐这边出点安葬费，把人埋下去，就算完事。
　　 公安把我和娟子姐幺娘叫到一边，说，这事你们这方也是有责任的。
　　 我吃惊地问道，我们这边会有什么责任呢？
　　 公安说，那李军口口声声说要死，你们怎么不制止呢？
　　 我说，她们见到他，就像见到鬼一样，只想到躲，先前他来的时候，她们都是这样开躲的。还有，他说要死，谁会相信呢？一般说来，说自己要死的人，都不会寻死的。再说了，就是她们在旁边，他李军要喝药，她们也奈不何的。
　　 公安说，你们奈不何，可以去告诉他父母嘛！还可以找我们嘛•
　　 幺娘这时说了一句，他父母还不是跟他一个鼻孔出气的，找他们，你怕是自己找上门去挨骂的哦。
　　 公安最后说，像这么件事，对死者父母来说，他们所受的打击是巨大的。谁都知道的，这中年丧子，是人生最大的悲痛。我看这样行不行，你们还是出点安葬费，我们再出面做做工作，就这样把人安埋下去就算完事。如果你这方一点都不出，那方才死了儿子，肯定很悲痛，无法理智地处理这事，他如果硬要把人留在这里，留个两三天，也不太好，会影响你们正常的生活。
　　 我觉得公安说得是合情合理的。就像俗话说的，砍竹子遇节节，遇都遇到了，是得想个解决的办法。
　　 这时幺娘马上表态，愿意出这个钱。看来她是想到，搁个死人在家里，既晦气又不安的，能尽快把人弄起走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当然也想尽快把人弄走，不过在出钱上，我觉得还是应该有个说法的，于是我对公安说，这出点钱是可以的，不过不能说是安葬费，而应该说娟子家出于人道主义，自愿出点钱来安葬李军。
　　 公安笑了笑，对我说，你们当老师的，就爱咬文嚼字的。那好，就照你说的。
　　 李挺不同意，死死咬着要娟子偿命。
　　 在外面的村子里的人听了，就说开了，大家都说李挺是不讲理，你这人跑到人家屋里来寻死觅活的，这怎么能怪得了人家呢？
　　 公安又把李挺叫到一边去，反复地跟他做工作，李挺总算明白了过来，勉强同意了。可他又狮子大开口，要一笔相当大数额的钱。
　　 我说，按理说，娟子家是不该出这钱的，她是看在你死了儿子，出于人道主义才愿意出点安葬费。
　　 公安跟李挺也说明了这个道理。
　　 最后，李挺同意娟子姐出五百元安葬费。不过，他却要娟子姐这边请人把他的儿子抬回去。公安带着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叫我答应了，不然一直这样闹下去也不好。
　　 娟子姐也许想早点了结此事吧，她拉了拉我的手，对我小声说，你就答应他，早点把人弄起走，早点安生。
　　 然后，我就请大鸡公的父亲和智娃儿的父亲还有田二哥小麻子四个人帮忙把李军抬了回去。
　　 这天晚上，娟子姐和幺娘都吓得不得了，虽然我跟她们说没事的，这人死了就了了，没有鬼的，只有迷信才说是有鬼。可娟子姐和幺娘始终都感觉害怕。我的爸妈和哥哥还有帮忙那几个，另外还有很多人都来陪着，坐了一堂屋的人。大家聊天聊到了下半夜，个个的瞌睡都来了，我们便叫他们回去睡觉，我留下来陪着娟子姐和幺娘。我睡堂屋，娟子姐和幺娘睡里屋，这样有我在外面，她们便能睡踏实了。
　　 村子里有这么一种说法，说是像李军这样凶死在屋里的，他会冤魂不散的。我觉得这纯粹就是迷信，叫幺娘不要信。可幺娘偏偏要信，她还去请了道士来驱鬼。我想想，这样也好，求得个安心，以免疑神疑鬼的。
　　 打这以后，我与娟子的关系就曝光了。我与娟子姐都想到这样也好，反正纸是包不住火的，尽早大家都知道，再说这也是光明正大的事。像黄军与秦明，他俩的子女都那么大了，我俩还八字都没一撇。不过，我俩都担心我的父母会不同意。所以，我才迟迟没向我父母提起。但我们又想，只要我俩个决心好，我父母的也不会过分干涉，毕竟他们也喜欢娟子姐的。就这样，我与娟子姐也就公开地以恋人的身份交往了。我俩这迟来的爱，来得更为迅猛，用俗话说就是：一巴掌打倒烘笼里，热（火）乎完了。
　　 我俩都改了称呼，我叫她娟子，娟子也叫我秦歌。我俩都觉得娟子这么叫我特别有意思，因为“秦”与“情”、“歌”与“哥”同音，她这样叫分明就是“情哥”的意思了。村子里的人也打趣我俩，说我俩怎么不喊姐不喊弟，却喊起娟子秦歌来了，喊喊得那么甜，让人眼浅的。他们还说娟子姐喊我“情哥”喊错了，应该喊“情弟”，原因是我比她小。
　　 我俩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娟子姐便会回他们，我愿怎么叫就怎么叫，不关你们的事。
　　 他们就会说，你是我们村子的人，当然关我们的事，反正到时候不要忘了请我们喝喜酒。
　　 我与娟子就慷慨地回答，到时一定请大家的。本来，在汪家街，只要是做事，一般来说，全村人都会来的。
　　 自从我与娟子相好以后，我每个星期都会回来。一回来，我就跟娟子黏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娟子家，而我自己家却呆得很少。
　　 我与娟子在一起，有时不说话，互相交换一下眼神，都觉得很有趣，两人都会笑的。而大部分时间并不会这样安静的，像两个小孩子一样，打打闹闹，有时闹得凶了些，幺娘故意板起个脸说我俩：“两个都这么大了，还跟娃娃儿样，不像个样子。”
　　 娟子就会向她妈妈撒娇，说，您怕吵，那我们把门关倒，这样就吵不倒您了。
　　 幺娘却说，谁怕吵了？我是叫你们斯文点，不要疯过头了。
　　 我俩可不管幺娘，仍就玩自己的。我俩就像有人说的：“在爱河里游泳是快乐无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