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乌云遮不住太阳
　　 铁道从翠绿的原野上穿过，一直延伸到天边。
　　 冯雪莲蹒跚地走着，顺着田陌，穿过一片稻田。这地方的铁道，高出地面不多。一列火车隆隆地开过，它的威力使大地都颤抖起来。冯雪莲有些害怕。她在生与死的歧路口徘徊起来。水田里，不时有水鸟在悠悠地翻飞着。天空飘荡着白云。冯雪莲想起了小时候老师教唱的《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她觉得那美好的童年还在眼前。妈妈那慈祥的面孔，爸爸笑吟吟的样子，家庭祥和的气氛，她的天真烂漫……可是这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像梦一般消逝了，剩下的只是回忆，而这种回忆徒然增加她的悲哀。
　　 夕阳西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不知为什么，冯雪莲脑子里忽然跳出这么两句诗。
　　 夕阳即将坠入地平线。天暗下来。田野上变得死寂，仿佛整个世界都死去了。这时候，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呼唤：“雪莲，来吧，快到我们这里来吧，你会去掉一切烦恼的。”
　　 冯雪莲在心里答应着。她靠近了铁轨，微微倾斜着身子，等待列车的到来。
　　 这时候，她忽然发现，东面距离她二百来米的铁轨上，好像有人横卧在那里。这时候即将将她拖向死亡深渊的死神忽然松了手，雪莲一下子清醒了。她想：“这也是一个寻死的人，我得去救救她！”
　　 于是她沿着铁道，飞快地向那人跑过去。
　　 这时传来火车汽笛的声音，冯雪莲判断火车已经进了县城，很快就会到达这里。于是她加快了脚步，两个辫子都飘了起来。
　　 火车从县城里露出头，像个怪物一样呼啸着飞奔而来。冯雪莲焦急万分，用尽所有力气狂奔着。
　　 突然，她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倒了，雪莲感到膝盖骨一阵剧烈的疼痛。
　　 火车发出了刺耳可怕的汽笛声。
　　 冯雪莲感到这个怪物即将吞噬那条生命，于是一边爬一边大声喊叫：“火车来了，赶快离开！”
　　 然而自杀者一动也没动。
　　 火车逼近了末路人。
　　 “完了，那人一定会被压死的。”她想。
　　 千钧一发，她看到一个男子突然从旁边猛扑过去，将那人抱起来，拖到一旁。
　　 火车轧轧地开过去了，带起一阵狂风，险些将雪莲推到。
　　 那人得救了。救人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方脸大汉。
　　 那个被救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
　　 方脸大汉将姑娘抱到稻田的溪头上。
　　 冯雪莲急忙凑过去。
　　 被救的姑娘在哭泣。
　　 “你是哪里？小小年纪，怎么走这条路呢？”方脸大汉蹲在姑娘身边，责备她道。
　　 冯雪莲也在姑娘身边蹲下。她忘记了腿疼。一场惊吓，让汗水湿透了她的衬衫，她脸上的汗水不住地滴滴答答往下落，落在姑娘的身上。雪莲忘记了一切烦恼，关注着面前这位自杀未遂者。
　　 姑娘身材短小，黑瘦的脸上满是泪水。不用说，她不是那种漂亮女孩儿。
　　 “你不能走这条不归路呀，有什么烦恼不能解除呢？”冯雪莲也用责备的口吻说。
　　 这时候，方脸大汉转脸看了看冯雪莲。“这不是雪莲吗？你怎么也在这里？”他奇怪地问道。
　　 冯雪莲也认出来了，这方脸汉子就是住在机床厂家属院里的杜洪烈大叔，她原来就见过他。前些日子，妈妈死的时候，杜洪烈还到她家去吊唁过。刚才两人都将精力关注在这位寻短见的姑娘身上了，相互没有注意对方是谁。
　　 冯雪莲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来玩的，不巧遇到了这位姐姐，也遇到了你。”
　　 “到这里来玩？这里是野地，天又快黑了，社会这么乱，你敢自己在这里待着？遇上坏人怎么办？”杜洪烈不相信。
　　 冯雪莲羞愧地低下头。
　　 杜洪烈明亮的目光像鹰一样锐利，它穿透了雪莲的内心。他说：“可不能像这位姑娘一样胡思乱想呀。你的高考怎么样，考了多少分？”
　　 冯雪莲觉得不好隐瞒什么，便说：“考得不好，上不了大学了。”
　　 “上不了大学也不能想到这个路上来呀。人一辈子，不管遇到什么大灾大难，都要坚强地活着，不能想到自杀那条路上去。”杜洪烈批评冯雪莲的时候，目光是对着那位姑娘的。
　　 冯雪莲很奇怪，这人怎么这么聪明，就像相面先生一样，看透了人的一切秘密。现在她只好承认自己一时想不通，钻牛角尖儿，幸亏这位卧轨自杀的姑娘转移了她的念头，不然她此时也就魂归西天了。
　　 读者可能还记得，我在叙述李刚寻找女儿慧芳的时候，曾经写到杜洪烈这个人。他下岗后以照相为生，有时候在广场给人照相，有时候也下乡照，今天他是到南岭村给一位朋友照相的，那位朋友娶儿媳妇。上午照完婚礼照，喝了喜酒，喝得有点多，休息了一下，便骑车回家。不料经过铁路的时候，遇到了这种事。聪明的杜洪烈立刻判断姑娘是卧轨自杀，便急忙插下自行车跑了过来。
　　 她把这些告诉了冯雪莲。
　　 冯雪莲往东一看，不远处的铁道边站着一辆自行车。
　　 冯雪莲说：“我去把你的自行车推过来吧。”
　　 杜洪烈答应着。冯雪莲将自行车推了过来。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能不能跟我说说，我尽量帮忙。”杜洪烈问寻短见的姑娘道。
　　 姑娘停止了哭泣，用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向杜洪烈和冯雪莲说出了实情。
　　 这姑娘叫陈丹凤，是李慧芳的同学，去年大学毕业，因为没有关系，至今没有找到工作。无奈只好帮妈妈在医院附近的小吃部里干活儿。但是时间不长，小吃部就叫城管给拆了，说是影响市容。小吃部不能开了，母子俩只好回家养猪。
　　 但是不久外地来了一个开发商，他买通了村里的书记，书记把村里的土地卖了。老百姓没地种，有的就出去干了小生意。但是大多数不能干生意，他们失去了土地就像失去命根子一样。于是到县里反映。陈丹凤的爸爸也是个血性的汉子，成了上访的带头人。他召集了全村几百人，打起了“还我土地”的横幅，到县府门口要求县长接待。
　　 县长害怕群众，没敢接待。不久武警来了，用喇叭喊叫，命令上访人员立刻解散，说这是犯法的。可是陈丹凤的爸爸毫不惧怕，领着大家高呼口号：“还我土地！我们要吃饭！土地就是我们的命！打倒奸商！打倒贪官污吏！”
　　 这时候聚集了一大群围观的人。他们都很同情，也跟着喊口号。
　　 不一会儿，几个武警上来给陈丹凤的爸爸等几个带头的带上铐子，塞进警车带走了。上访人员也就解散了。
　　 人被拘留后，陈丹凤家里就像塌了天一样。母亲呼天抢地，觉得没日子过了。村里有明白人说，逮人可能是临时治安措施，只要把上访的压下来，人也就放了。不料时间不长，传出来的消息说，被逮捕的人是煽动造反，要判刑的。
　　 陈丹凤的母亲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当天晚上自缢了。
　　 家里再也没有亲人，陈丹凤也没有了生活依靠。她哭得死去活来，一直哭了四五天，不吃也不喝，瘦得没有人样儿。街坊邻居只是同情，用话安慰安慰；亲戚也没有多少来的。有个姑姑是企业家的妻子，跟她家多年不打交道了。还有小姨，在外地打工叫人强奸后自杀了。陈丹凤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家，终日看着爸爸妈妈的照片，心如刀绞，不知如何是好。
　　 爸爸判刑后，陈丹凤到劳改队见了他一面。爸爸掉下泪来，不过马上昂起头，跟女儿说：“丹凤，我没有罪。有罪的是他们。他们是土匪二马子，抢了我们的土地，就是抢去了我们的命。我不服气，我要申诉！”爸爸还要交代丹凤什么，却被狱警拉走了。爸爸一边走，一边回头大声吆喝，还被警察打了一耳光。
　　 陈丹凤哭着回了家。
　　 人总得活下去，陈丹凤想到了外出打工。这时候，她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广告，说是富翁超市招收营业员，基本工资三百元。陈丹凤去了。
　　 在面试厅里，超市经理亲自给应聘者面试。
　　 陈丹凤看到跟她一起应聘的几个姑娘都顺利通过了，自己也充满信心，以为没大问题。
　　 不料那位肥头大耳的经理忽然问了这么一句：“你来做什么？”
　　 陈丹凤感到奇怪，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便反问了一句：“不是来应聘的吗？”
　　 经理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沈丹凤说：“应聘？也不看看自己长的什么样子。像你这副摸样，不光我这样有名气的超市不要，恐怕县城任何一家超市都不会要你的。”
　　 陈丹凤岂能忍受这样的侮辱，便当场顶撞胖经理说：“你侮辱谁？你们又不是开妓女院，要什么模样的人当营业员？”
　　 胖经理恼羞成怒，用大嗓门呵斥她说：“你给我滚！长得就像丑八怪一样，还想好事！回家扒粪去吧！”
　　 陈丹凤骂道：“我看你表面上像个人，其实是个畜生，你要漂亮女人做什么？什么动机？”
　　 “我要漂亮女人干什么，你管得着吗？我叫你走，你快走！”经理吼道。
　　 陈丹凤只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便又骂了经理几句，同时挑明自己的身份：“我是大学毕业生，我还真看不起你们这臭超市呢！一个肮脏不堪的地方！”
　　 胖经理喊来了两个保安，都是彪形大汉。保安一人抓住陈丹凤的一只胳膊，将她拖出面试厅。
　　 陈丹凤欲哭无泪，想到妈妈的自杀，想到爸爸的冤枉，恨透了这个世界。
　　 她在大街上彷徨了好久，便来到这里，想一死了之。不巧遇到了杜洪烈和冯雪莲。
　　 听完陈丹凤的叙述，杜洪烈和冯雪莲都忍不住流下泪来。
　　 天已经黑了下来。县城的灯光全亮了。杜洪烈激动地说：“我只听说前些日子一些农民到县府闹事，具体情况不太了解。原来是因为土地问题，走资派砸了我们工人的饭碗，又开始勾结奸商抢农民的土地了！真没想到呀，毛主席死后二十来年，社会全变了你们这些女孩子也很难活下去了！这都是背叛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结果——不过，我相信，历史往往是按照否定之否定的规律发展的——孩子们，坚强一点，你们千万不要遇到困难就想到死，死也要有价值。”他站起来，冯雪莲也扶着陈丹凤站了起来。杜洪烈又说：“天黑了，我送你们回家。雪莲，你骑上车子，我带着陈丹凤。你爸爸还在家里等着你呢。陈丹凤，我看你暂时别回家了，一个人在家很孤独，女孩子家，也不安全。我看你到雪莲家住些日子，改变一下环境，心情会好一些的。像你们这个年纪，最容易出事了。你们住在一起，可以在一起仔细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办。人总得活下去，人一辈子不可能不经受波折。像我们这一代人，从原来的领导阶级，一落千丈，饭碗叫人家给砸了。可我们不照样生活吗？我活得比那些下岗工人还要好一些。他们去卖青菜、捡破烂，我呢，用几百块钱买了个国产照相机给人照相，挣钱不多，可也能吃饭。孩子们，记住当年毛主席的几句话：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毛主席还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要相信，乌云遮不住太阳，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早晚有一天，那些打着红旗反红旗的人要受到清算。”
　　 对杜洪烈的话，两位姑娘虽然似懂非懂，但是她们好像在恶浊的空气中呼吸到了一点新鲜的氧气。
　　 此时天虽然已经全黑，但是，杜洪烈目光熠熠，像是两盏明灯，给她们希望，给她们勇气，给她们力量，鼓舞她们活下去。是的，年纪轻轻，为什么要走那条不归路呢？
　　 两位姑娘的心亮堂多了，她们不再沮丧和悲伤。
　　 当夜，杜洪烈将两位姑娘护送到冯雪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