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休的新娘
这是发生在准北平原的一个故事。
1
张家庄——这个几十户人家排成的“凸字形”村庄,位于宿小镇十里的偏僻角落。干涸的老环村河已经被岁月磨砺地快失去了痕迹,但残存的一截水洼似乎还想包围林子里的人家。远远看去一片森林式的小村庄,在夏天里会完全被那浓密的树叶所遮盖,看不见一星点人家房顶的瓦片或围墙;可是如今冬天,光秃秃的枝杈中间一户户红瓦青墙清晰可见。
仔细望去,那村子中央有一个十字路口,使横行的“凸形”村庄分成两半。这东西与南北的走道是村民们与外界相通的桥梁。顺十字路口向南走,在接近村口的地方,有一户人家此时正杀鸡宰鹅、鞭炮齐鸣,因为这家的女儿明天将要出嫁。
送彩礼的男方唢呐队伍早已吹吹打打来到了北村口。
男婚女嫁本是天地之间必须循行的一件大事,人们并不感到怎样惊奇,但却奇于这位将要出阁的姑娘明明已经二十四岁了,却哭哭啼啼闹着不愿意出嫁?不愿意结婚?
出阁对于年青的姑娘来说,那是多么令人想往的幸福啊!
人们不懂这位女孩子,为何如此固执?为何违背常理、不守女人的本份?但是在这鞭炮齐鸣中,人们又仿佛看见这可怜的女儿抹干眼泪默默服从了父母的旨意。
第二天,碧空无云,太阳红灿灿的从东方升起……
思念一早就起来了。
她依旧如往常的衣着,清扫了院落。她妈妈喊住了她,教她歇着。可是她歇不住,也不能够歇——-她是位爱清洁的人。
她清理完毕,便轻坐在床沿上,小心地翻弄着那本放在枕下的《迦南诗选》,很认真地唱着那首基督赞美之歌——《大卫牧放羊群》。这是她一个月前从《迦南诗选》中挑出来的。她觉得这诗文意境美、且很有趣,便每天无事时坐在那儿唱;看妈妈在太阳下为她缝制那件美丽的嫁衣。
这时候,她便幻想自己穿着那件美丽的嫁衣,在云端中与那英俊的少年大卫翩翩起舞,身边是五彩的云霞和灵性的蝴蝶儿……她觉得这很温馨美好——啊,慈爱的妈妈从来都是她的依靠和梁柱!
可是在身旁无人的时候,她唱着唱着,那眼泪便无声地一颗颗飘落下来。此时她觉得亲人都弃她而去,慈祥的母亲把她推入一座无人的荒岛!
从此凄凉与孤独伴随着她……她哭着喊着“母亲!”和那素昔疼爱、关心她的亲人们,这忽儿却都失踪了?眼前是一个无底的黑洞,虎啸狼嚎恐怖着她的神经……
“思念!思念!”一位女孩拍着她的肩“你睡了么?我们都来看你了!”
“哦……你们坐!你们坐!”思念热情地招呼。她从来都是这样:无论心里有多么不愉快,表情却都是一副喜气洋溢的神采。所以尽管她因为身体的缘故不能出去玩耍,仍然有许多女孩子视她为最好的朋友。女孩子们都清楚,思念那伶俐的小嘴巴,为她们分担了多少青春的苦恼和忧愁。
虽然她比她们多有岁月的沧桑几许,世间的阳光几度。可是这似乎与世隔绝的生存环境脱尽她尘世烟火的外衣;只留有清新脱俗的心灵使她们沉迷;幽谷中养成的气质,造就她风趣幽默音乐般的谈吐,这使她们欢乐。
因为所有的这一切,使她周围常常围绕些花季中追星赶月的女孩子!
今天思念将出嫁了。她的出嫁对于这些爱花的女孩子来说是难过而又心慰的。论内心的感情,谁也不希望她嫁人;可是为思念的将来和终生幸福来说,这又值得令人欢喜。
女孩子总要走这一步的,于是她们怀着对新生活的无限向往,用欢笑来祝福这素昔朝夕相处的闺房玩伴……
思念坐在那儿,一位容貌俏丽的少妇为她梳着那黑而亮的发辫。
女孩子们围住她叽叽喳喳地说:“梳什么型的呢?”
当然是不能像别的女孩子那样由新郎陪着去美容店定发型、去婚纱店选婚纱……
想像电视中那些披婚纱的美丽新娘,思念禁不住恍惚起来——今天是她这一生做新娘的日子。至于做谁的新娘?做新娘又将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思念想做一位快乐的新娘。她看到荧幕中、书本里的新娘都是溢不住的甜蜜和快乐——她带点妒意地想:自己若做新娘肯定笑得比她们甜!做新娘的感觉是怎样的呢?她仔细地体味着新娘子的甜蜜与快乐。如今自己将要做新娘了,可是她奇怪并没有什么感觉。舌麻木,身冷硬,心空烦,她看到前方只是一片渺茫的空白、一堵生硬的墙!
思念有些迷惑,她当新娘无知无觉,一点也感受不到快乐的味道。她不明白,这样无滋无味的新娘,为什么千千万万个女人世世代代地争想?
张思念已经对这“新娘”失去了兴趣,她想恢复原来的妆束。可是唢呐响亮的催逼下,一把火红的小伞已经撑到了红褂子、绿裙子,满头碎花瓣儿的思念头上……!
热闹的场面,高唱的唢呐,震耳的“噼叭”声,堵住了她灵魂和肉体逃跑的大门——张思念终于以“出嫁”的身份,出了这捆锁她二十年躯壳肉体的古老村庄。
2
思念的出嫁,对于这几十户人组成的张姓家族来说,最伤心的要数她的母亲——张氏。
张氏是外乡人,十八岁被人贩子拐骗到此地,跟老实木讷性情古怪的庄稼人张老头,过了大半生并有了四男一女。
四个儿子都已成家。其中老大至老三已有儿女。只有小儿子性情酷似父亲,结婚三年了,还没有孩子,因此和老婆总是吵……
六间宽的瓦房院劈成两进:老大、老二、老三在别处另拨了宅子,只有小儿子——小四偎在父母身边,住隔壁的院落。
这三间小院落是思念同父母住的。如今女儿已出嫁,老两口走来走去,总觉得空荡荡的,有一种身无是处的感觉。尤其思念妈像失去什么贵重东西似的,东瞅瞅、西看看,这原来笑声不绝的院落一下子静谧的如深山旷野;死气沉沉的窄小空间分明有死墓穴中的味道,憋地张氏直想冲老头子发火。
原来思念在家的时候,这座小院总是欢声笑语。思念本是活波爱笑的性格,何况村里的孩子们总爱找女儿玩耍,如今这一切再也不会来了!
思念母亲悲哀地在想,她的老泪禁不住涑涑落了出来。
“……女儿!我的乖女儿,妈妈不该让你走啊!如今再没有人陪妈妈谈心、聊天了;没有人为妈妈分忧解闷了;没有人为妈妈出谋划策了……”
张氏想起以前母女俩商议盖房、商议为她的哥哥们婚娶的里外开销等等大事,在这些事上,女儿超出精明的男人。而家中真正的男人不通这一窍,却还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训诉这母女俩不守女人的本份。
女人的本份是什么?张氏当然明白丈夫的意思。那就是必须先伺候周到自己的男人及丈夫。而自己何尝不想做位温温顺顺的小女人,亲热地搂住丈夫撒娇耍赖、温柔奉拍。可是鼠般的男人不能为妻子遮风挡雨,不能给老婆一个安稳的巢,也许神经病女人才肯顶着枪林弹雨,去亲吻那被人世风雨吓作一团的丈夫。
只因为想清清白白在世人中受尊重,想踏踏实实抚养儿女;相夫教子谈不上,但最基本的人格和尊严终于算守住了。最重要的——一位母亲的责任和义务,她做到了,而且比别的女人还出色。她严守闺训,牢记先人遗言: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操守;一位母亲最伟大的爱心;一位妻子最基本的义务,她都完成的很出色。
她自信有生存在的价值,帮了丈夫的大忙。有许多身为男人都无法达到的事情,她一位女人家却能力挽狂澜,担负家庭的重任。
可是这一切,丈夫并不理解,也不为自己是男人却让妻子抛头露面,与人情债务周旋而感到脸红。却反而怪怨老婆不温柔地伺候自己。
为这一切,她从年青一直哭到老,眼睛都要哭瞎了。可是丈夫依然如故,时不时为一顿饭的不合口味而无端地大发脾气。
为这,她想去死。可是看看可爱的儿女,却打消了此念;为不爱的丈夫,她曾想离家出走。可是慈爱的上帝对她说:孩子啊,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哪里都有烦恼伴你。
她一辈子跟随自己的男人受尽心灵的痛苦,唯一的安慰便是上帝赐给她的,一位善解人意的好女儿。如果不是女儿,她或许远走他乡,或魂入黄泉。在她伤心的时候,女儿安慰她、开导她;碰上大事时女儿俨如一位精明的男子汉,分析弊端、力陈利害。是的,她的几位儿子加起来也不如女儿一半的聪明才智。
然而她的女儿却生来的命弱——先天性的心脏病;十岁的时候,又被公路上的来往的车碰伤,从此落下了双脚不平衡的结果。她的女儿是位瘸子,又是位病人。医生告诉她:你女儿这一生算是白活——她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将来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她不信,她是位好强的人。她坚信自己的女儿比自己的命好,她一定能寻个好人家,能生一大群的儿女……想到这儿,她笑了:看来庸医的舌头是不可信、不可听的。为女儿寻这个人家,她做妈的费了不少周折。是呀,女儿这样子应有自知之明:我们不可能家庭人才都顾及。女儿这个婆家,她基本上是满意的——小伙儿灵灵气气,家里的粮食一年四季总是宽宽裕裕。
她明白自己的女儿是有病的,能不能适应新环境?而且这个女儿是素来被她的哥哥们宠爱惯了,那任性的脾气总是使人担心。从内心讲,她是不愿意这唯一的女儿离开自己的;可是随着女儿年龄的增大,而且心脏一直处于平衡中,如果不是那脚瘸的缘故,根本就如一位健康人。她脸色红润,爱说爱笑,谁也不相信她有心脏病啊?走在路上,走在田中,村里村外认识的人都说她的闲话:“为什么留着女儿不出嫁?天下那有养老的闺女?这老太婆变态是不是?……”
她受不了这个压力:是呀!那有女儿大了不出嫁的?她开始想通了,对女儿软硬兼施,‘姜还是老的辣’——这一点,她还是能够操纵的。因为女儿从小到大的,一切所需的用度皆都是她给予满足;所以她的话就是军令、就是圣旨——女儿自然不敢惹她生气,使她难过。“妈,我不走,我一辈子呆在你身边……”想起思念孩子气的话,张氏感到又疼又爱——她何尝不想让女儿一辈子留在身边?可是自己若死去了呢?这无依无靠的苦命孩子将何去何从?她的哥嫂待她能是长远之计么?不管如何,为了女儿的将来,一定要把她嫁出去——女人需经历为人妻母才能算位完整的女人。
张氏凭着做女人的经验,为女儿设计一个预想:我的女儿应该做位出色的女人!
3
张思念的出嫁,伤心的除了母亲外,还有另一个人。这个人便是张氏的小儿媳、小四子的老婆、思念的嫂子——秀芝。
秀芝的娘家距这张家庄,西面六七里地的刘集。刘集虽是个小小的集子,但那地方田薄人稠,有钱的人家很少。秀芝的妈早年病死,她爸领着她和四个哥哥艰难度日。上面三个哥哥自己凭本事在外地打工各领回一个小媳妇。剩下的小哥天性平庸,不是打工的料,说媳妇就更没希望了。秀芝爸犯愁,这说媳妇需要一笔钱哪!有人给他出主意:你家秀芝不是一颗值钱的夜明珠么?可以先给她找个婆家——然后这笔钱……
于是十七岁的刘秀芝便嫁给二十四岁的小四——了结了张家的心病,也除掉刘家的忧愁。刘秀芝自从嫁到张家,与小四走卧一起,外人莫不夸他们两口子是天设地造的一对“金童玉女”,老四听了“嘿嘿”的憨笑,刘秀芝却是暗暗的叫苦……
刘秀芝没读过书,生得却很俊,十六岁时就出落地花朵似的。她生性喜欢装扮,只因家境贫寒,爱美的虚荣使得她在漂亮的女孩面前藏有妒意的自卑。初嫁张家那年,那位自称是她丈夫的男人给她买了好多衣服——她兴奋极了,这是她生来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的东西啊!于是她开始对这位叫“小四”的男人特别温柔、特别体贴——她觉得小四是她的靠山、是她的财神爷,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这个男人。蜜月刚过,小四立既由潇洒多情的白马王子恢复成一位朴素的劳动人民,然后又渐渐脱变成木讷、吝啬、不解风情的呆瓜农民。
小四的变化令刘秀芝不能容忍,自己是刚开的花,正处于娇艳的风采当时,需要培植浇灌啊!一肚子的委屈无处倾诉,反正她觉得这个男人正在埋没自己的美丽、糟蹋自己的青春!
她常叹命苦,苦极之时,又在安抚自己:至少找的男人是丰衣足食的,一辈子可不用发愁柴米,比起别的女人,自己还是好的呢。人啊!哪能十全十美的呢?然后她想起小姑——可怜的人儿!虽说模样儿可人,却带着不知朝夕就完结的病……这岂不是比自己还要惨?想到这儿,那时刻诅咒丈夫的心便稍稍平静了下来。
当然,心情高兴的时候,她喜欢唱歌,唱那古老的民谣——“摘石榴”。她的嗓音银铃子似的,特别迷人。可惜这专长,只有她自己欣赏,小四子是不懂这韵味的;她也不敢高声唱,否则婆婆又该骂她狐狸精想勾引男人了。
满院子静悄悄,她坐着织毛衣,轻轻地哼着——“姐在南园摘石榴/哪一位淘汽鬼隔墙砸砖头?/你要想吃石榴/摘了两个去/你若想谈心/跟俺上高楼/何必隔墙砸俺一砖头哟/……”
正哼着,冷不丁地墙头上“哗啦”一声,她以为是猫踩掉了靠婆婆那边墙头上的花盆,便骂:“死猫,你作死哩?”抬头向上看去——不见猫影儿,却见一位小伙儿的头眼朝她笑哩!油亮的头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还有那双眼睛……
她脸红了,嘴巴想说却又闭,扭身回屋去了。
看了一部分
几段感情纠葛缠绕在一起
一个典型的多边形
没有对与错
一种新旧观念的对战
这是读完此文的第一感受
又觉得感情是那么容易被欺骗
用爱去欺骗爱,得到的与失去的究竟是否平衡呢
作者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