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六十七公斤英语
再过一个月,新建就是高三学生了。放暑假第一天,他要跟爹到清水河里打石头,爹不答应,“这活你干不了,好好复习功课。”
新建没有多余的话:“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爹不太懂他那五个字的意思,但是明白里面有“劳动”,村里和他一样大的孩子都回来劳动了,自己可不想看到这一天。“把功课复习一下,明年就考大学了。”
新建还是那句话:“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看儿子倔强,爹只好推托说:“明天,明天吧。”
爹和三蛮子配对打石头,从“东干渠”开工到现在,已经三年多了。打石头就是把河里的大石头分解成小块,再按规格打成石条,等着“东干渠建设指挥部”的人验点收购。爹下午和三蛮子说起新建要下河的事,他吃罢晚饭就过来了,提出来新建身子骨软只能算半个工。爹是个实诚人,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爹的实诚远近闻名,比如他觉得东干渠是给老百姓造福,一直拣河里最硬的青石打,石条尺寸也丝毫不差。活干的细致人就受累,三蛮子早有意见,但每次东干渠的人一块不剩地收了他们的石条,分钱时就忘了牢骚。“八叔,咱傻人头上有青天,贵贵他们这次,有一半石条坏到河里了,羞先人呢,都是灰石和页岩。”
新建快快吃完早饭,换上解放鞋到村东去叫三蛮子,爹只好默许了。新建扶钎子,三蛮子抡铁锤,爹凿石条。三蛮子爱讲荤笑话,新建听了总要脸红耳热,三蛮子就说:“我兄弟羞脸多,哥干脆把你的外号改了,不叫秀才了,叫新媳妇。”新建的脸更红了,爹就拿碎石丢三蛮子。
一上午时间,新建手上震了几个血泡,有两个烂了,血痂子把手套粘在手上。晌午回来吃饭,新建洗脸时连手套伸到脸盆里泡了一会儿,娘怪异地看着他。
“我连手套一起洗了。”新建撒谎。
爹知道他想瞒着娘,也帮他遮掩。“洗啥,下午还要用,学生娃就是学生娃,爱干净。”
下午又添了两个血泡,吃晚饭时新建总是攥着手,拿指头捏着馍馍,他怕娘发现了埋怨爹,爹就不让他去了。血泡敏感,端稀饭碗时新建吸了口凉气,爹眉头皱了一下:“明天就不要去了,好好看书,还是学业要紧。”
新建不说话,放下碗,到自己的房子去看书,一直看到夜里一点多。爹起夜看新建房子灯还亮着,回来对娘说:“咱娃考上大学是没问题了,自己生心了,小时候可是打着打着让做作业。”
娘翻了个身说:“大学一年一万。”
爹欣慰着回答:“就是砸骨头卖髓,也要供他。”
第二天吃罢早饭,新建把爹的话忘完了,提着铁钎扛着大锤,一声不吭跟在爹后头去了清水河,爹想说他,看他的脸色,也没敢说什么。
干了几天,新建脑子活,分解大石头时用手量几下,端详一会儿,用画石描几条线,就比爹按经验估摸的少凿几条缝,还能多出几个石条。三蛮子哈哈笑着说:“八叔,咱新媳妇没把书念到屁股上,就是比老子强。”
爹听了欣慰地笑笑,新建觉得三蛮子肉麻:“立体几何,我们刚学过。”
三蛮子不懂什么叫立体几何:“八叔,新建将来也是个好石匠,肯定要超过你呢!”
爹的脸黑了下来,黑的三蛮子都不敢再开玩笑了。
吃晚饭的时候爹说:“新建,明天不去了。”
“不。”
“你听不听话?”
新建不言语,梗着脖子吃饭。爹夹菜的手颤抖了一会儿,放下筷子,把碗给地上一掼,“叭”,粗瓷碗裂成八瓣,包谷糊糊摊了一地。娘吓得不敢说话,给儿子使眼色。新建没看见似的,照样夹菜吃馍,全然不理。黑狗过来舔糊糊,爹站起来踢了它一脚,黑狗呜鸣一声,逃到院子角落里哀叫。爹抖抖衣襟,拿起烟袋出去了,经过黑狗旁边,狠狠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
新建把头埋在碗里,越埋越低。娘声音颤抖着说:“建建,你就不要去了,在家好好看书。”
第二天新建没有下河,窝在自己的房子里看书,看到后晌,开门出来,娘正在太阳下翻晒红薯片。
“娘,闷的很,我到崖畔上找个凉快处,背英语。”
娘瞅瞅他胳膊下夹的英语书,点点头。
爹晚上回来,悄悄问娘:“新建今天在家干啥来?”
娘想起爹昨晚掼碗的架势,没敢说新建出去。“在家看了一天书。”
过了几天,后半晌三蛮子把爹从清水河搀回来,铁钎子打滑,左脚面钉了个血窟窿。已经到卫生站包扎过,纱布缠得左脚塞不进鞋里,娘吓得脸色苍白。爹坐在炕边问:“新建呢?”
娘看瞒不住:“到崖畔上背英语去了。”
“好,别叫他知道。”爹长出了口气,“给我找双大布鞋,隔壁他六爷脚大,穿上看不出来,要不新建又不安心念书了。”
娘出门去借鞋,爹对三蛮子说:“你另找人搭伴吧。”
三蛮子眼睛一睁:“八叔,我这人有的是力气,就是脑子不够数,和别人干不来,我这几天刚好有个事,不耽搁啥。”
新建傍晚从崖畔回来,爹已经坐在饭桌前,直到新建吃完回房子看书,爹才站起来。“他娘,我看这脚瞒不住,干脆我明天下河算了。”
“你那脚?”
爹拉着腿走了几步:“能行,扶钎子,不碍事。”
第二天早上新建还没起来,爹叫三蛮子拿自行车推着自己,右脚在地上点着,下河去了。
过了半个月,盼星星盼月亮,东干渠的人来收了石条,现金结算。爹高兴之余,就没有心情再打石头了,和三蛮子回来在小卖部换了零钱,当场分了,新建干的那两天不算。三蛮子占了个便宜,非常得意,要骑自行车去镇上喝酒,爹劝他为媳妇娃娃着想,省着点钱。三蛮子无赖地笑着说:“吕洞宾说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再说,我回来给她娘儿三个,一人捎一个肉夹馍呢!”
爹笑骂了一句:“你个崽娃子,主席说过,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三蛮子片腿上了车:“别给我扣帽子,主席说的是,浪费是其他的大队。”说完哈哈笑着,沿大坡把车子放了下去还回头张狂地大叫,“浪费是其他的大队,我们大队没有!”
爹提着钎子回家,虽然医疗站他三伯的药好,脚背还流水儿,走路还是一个轮子没气儿。每天晚上都要用清水泡了才能脱下袜子,第二天早上再去上药。每次泡脚,想起新建泡手套,爹就摇着头笑了,娘问他笑啥,爹咋都不说。到了家门口,爹赶紧把走路的姿势调整了一下,要是碰见新建,他又倔着不去学校了。
爹在堂屋板凳上坐下来,娘说新建又去崖畔背英语了,爹很有成就感地把钱掏出来递给娘:“崖畔上清静,叫背去,明年就考大学了。”
娘捏着钱,试探着说:“帐结了,咱到县医院去,把你的脚好好看一下。”
爹看着自己的左脚说:“还要咋好好看,三十多的破伤风针也打了,还要咋好好看?”
娘眼圈红了,不敢再说什么,拿钥匙开了三八柜的抽屉,把钱夹在红塑料皮的“毛选”里,锁了又开,看了一眼再锁上。
爹严肃的说:“你别打那钱的主意,那是新建这学期的学费。”
娘擦了一下眼睛:“你把人都能心疼死,这伤深,他三伯说怕发,啥都不敢吃,赶紧好了,也叫你美美地喝一顿酒。”
爹欣慰的说:“赶紧好了,换一次药三块钱,窟窿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浅,塞的黄纱条还没有开始的一半,他三伯就是不给便宜。”
娘笑了一下:“你咋好意思说这话,人家把你这脚救下了,实话给你说,新建说他们学校‘竞争’,还有个啥‘激励’,考全级前十名的,今年不收学费,咱新建考了个第七,你别说你晓得了这事,他知道我给你说了,你去河里打石头,我一个人在家,他能把我逼死。”说完笑得弯了腰。
爹听了这话愣了半晌,高兴地难以言表。“这崽娃子,上辈子和我是仇人,啥都不给我说,长大了。”说着站起来,伸展了几下胳膊,“全级第七,那大学门离咱娃就更近了,考一回试顶我打两个月石头,比我厉害,明年考上重点大学,将来还得了?”
娘扶住他问:“你干啥呀?”
爹拿开她的手笑着训斥:“事多,做你饭去!”
娘笑盈盈地去厨房忙活,爹浑身是劲,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心情一高兴,看院子里菜地的杂草不顺眼,觉得它羞辱了自己“耕读传家”的门风。
爹轻快地到后檐墙取镢锄,不见了,急火火地到厨房问娘。娘不敢看他的眼睛,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爹气得发抖:“你还想哄我,一定是新建拿走了,说到崖畔上背英语,挖苦参去了,谁不知道,不争气的东西!”
爹的左脚不灵便,拽着灌木枝条,吃力地爬上崖畔,远远就听见新建的声音,咭哩哇啦听不懂。爹的气消了几分,看来还是真在背英语,就掩在洋槐树丛后,循着声音找儿子。新建正挥着镢锄挖苦参根,挖着挖着断了声响,扔掉镢锄从地上拿起书本,飞快看上几眼,然后继续大声念着。挖完一个扔在太阳底下,寻找下一个时声音就有些犹豫。挖出来一个粗大的,新建背英语的声音也要高上几度,和开心大笑一样。
爹听不懂一句英文,却能听懂儿子的全部悲欢。
明天是开学报名的日子,后晌新建拿着麻绳上了崖畔,把干透的苦参捆了老大一捆,从崖畔上背下来。路过电磨房,进去过了磅,六十七公斤,一公斤两块一,就是一百四十块零七毛。新建很快算出了钱数,笑的非常灿烂。
新建进了院门,看见爹在院子里的麦秸垛扯柴,爹这么早回来,让新建措手不及,他赶紧把苦参卸在照壁后面,准备挨骂。
爹今天脾气出奇的好。“新建,回来了?”
“嗯,你也回来了。”
“粮食下午托你二伯家老大用蹦蹦车捎到县中,给你交到学校灶上了,饭票放在你文具盒里,我早回来点儿,帮你娘烙煎饼,给你带上。那是你挖的苦参?”
新建局促不安:“嗯,英语高考要考听力,我想买个复读机,练一练。”
爹笑着过来:“有多少?”
“刚在磨房称了,六十七公斤。”
爹提起苦参捆掂了掂:“我儿也背下了六十七公斤的英语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