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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晓烟云(四十八) 又到五六月


作者:鲁芒 进士,10218.59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284发表时间:2010-11-10 13:45:12

五月底六月初的时节,天骤然热了起来,人们过早地感到了身体的不适,觉得已经进入了暑热的天气。
   因为厂里搞油压机会战,方云汉常常夜间加班,这样,白天在凤山中学自己家里休息。一天午饭后,天色骤然暗了下来,天边隐隐地传来雷声。
   女儿平儿和儿子安儿都在睡觉。忽然外面有人闯了进来。
   方云汉警觉地从床上爬起来,迎上去。
   “是你,希忠?你怎么来了?”看着韩希忠那红红的挂满汗水的脸,方云汉急忙追问。
   “出事了,你还蒙在鼓里呢。”韩希忠好半天才说,“厂子里给你写大字报了。”
   方云汉心里一震,略微一停顿,问道:“写的什么?”
   杜若从里间走出来,跟韩希忠点点头,让他坐下。她那无动于衷的态度,让韩希忠感到奇怪。
   “写的什么?”杜若一边给韩希忠倒水,一边问道。
   “什么?——今天早饭后召开了全场职工大会,吉月武书记给讲的话。”
   “他怎么讲的?”云汉问道。
   “他叫全厂的人都写你的大字报,还骂你呢。他说,四人帮打倒了,现在要清查他们在各地的代理人,他说你就是四人帮在咱们县里的爪牙,现在必须挖出来。他叫大家站稳立场,提高阶级觉悟,紧跟英明领袖华主席的战略部署,把清查运动进行到底……说了很多,咬牙切齿,很厉害。老同学呀,你可得小心点呀,受了那么大罪,好不容易过了几天的平安日子,不能再走到那一步呀!”韩希忠十分担心地说,然后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水。晃出的水撒在在颈下的汗衫上,他用手抹了一下。
   方云汉沉默片刻,汗水不住地流下来。他无奈地望着他的妻子,忽然攥紧拳头,悲愤地说:“杜若,我真没有想到。历史发展到今天,他们还是这么歹毒地对待我们。这三年半来我究竟干过什么?又犯了什么罪?”他向里间望了一眼,尚不谙世事的女儿和幼小的儿子听到动静,刚刚醒了过来。方云汉忍不住流下泪来。
   此刻杜若就像一尊女神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到丈夫那么激动,便安慰他道:“云汉,你也不必这样。社会的变化,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他们要乱,你想当一只太平犬也办不到。我父亲当年起义过来,自认为找到了归宿,还要下乡下到沂蒙山区当陶渊明,可他心边上也没有想到会把一把老骨头扔在山沟里。我们光想着过天平安日子,可人家就是不叫你过,你能怎么样?我以为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了,可是我也太幼稚,把问题看简单了。”她抬眼往窗外望了一眼,见西邻居万里芳正从窗前走过,而且往屋里瞥了一眼,便立刻闭了嘴。
   这时候,一向不好睡午觉的杜妈从外面回来了,她用慌乱的目光望了韩希忠一眼,欲言又止。
   韩希忠说;“我先回去了,我一点半上班,不能耽误了。你马上去看看吧,云汉。”说完出门骑车走了。
   杜妈觉得气氛不对头,便问杜若有什么情况。
   杜若照实说了。
   杜妈说:“这社会也真怪!你爸爸一辈子在动乱中过来的,最后还是死在动乱上。他活着的时候经常说,‘宁当太平犬,不做乱离人’。还是让观音大士来保佑吧,保佑咱们不再出什么大事,平平安安过几天日子。”说完去哄啼哭的安儿去了。
   杜若深情地望着丈夫说:“一切都不由人。你去看看吧,云汉。千万沉住气。天塌下来有地接着。”
   这时候,杜妈已经把安儿哄住了,便插嘴道:“不知昌乐你弟弟妹妹们怎么样?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要是他们没事,云汉你就到那里避一避,等运动过去再回来。”
   正在这时,邮递员送来一份电报,是给方云汉的。云汉接过来。杜若和她的母亲急忙凑上去看。那电文说:“家中事急,见电让妈速回。”
   安儿似乎有什么本能的预感,又啼哭起来。平儿要去上学。大家用担忧的目光瞅着她。杜若把她送出学校大门。
   杜若回来后,三人一起猜了半天,结论是:杜若的弟弟们也出事了。
   杜妈不再犹豫,决定回去。但是当天没有车,只能等到第二天。
   方云汉骑车到了机床厂。厂里的气氛有很大的变化。这不是节日红旗招展的情景,也不是新产品试验成功后的喜庆;这里仿佛弥漫着火药的气息。一条从南到北的中心道路上,两边的墙壁一张连一张地贴着大字报。好多白纸墨迹未干,有的因为用墨过多,墨水还在往下流淌。那字迹可就更加五花八门,大都是行不行楷不楷草不草,书写很随便。
   方云汉将自行车插在一旁,从南往北浏览着大字报的内容,大都是无中生有的编造,望风捕影的瞎说,方云汉对这类大字报已经不甚在乎。但是在车工车间门口对面的墙壁上,有两张字迹工整的大字报,却引起他的注意。靠南的一张是这样写的:
   质问方云汉
   方云汉,你是怎样到机床厂夺权的?你既不是这里的工人,又不是这里的领导,你来到这里干什么?告诉你,你追随四人帮来向无产阶级夺权,妄图复辟资本主义,让被打倒的地主资产阶级重新上台,让我们工人阶级重受二茬罪,重受二遍苦,你的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这张打字报的落款是“凤山县机床厂工人阶级”。
   靠北的一张是用极为潦草的大字写的,其文略曰:
   方云汉,你这条归山虎,是谁把你从监狱里放出来的?你必须重新交代你那年如何搞玉山暴动的,你的杀人罪一定会得到惩罚。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是不会放过你的。
   落款是“机床厂一工人”。
   “方云汉,你必须认真交代你跟你岳父那个国民党特务的关系,还要交代你是怎样被阶级敌人拉下水的。”有一张大字报这样追问。
   ……
   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真叫方云汉眼花缭乱,不一会儿他就看晕了,胸部憋闷,有点恶心。
   方云汉也许没有注意到:大字报贴满了整个机床厂的墙壁,但是大多是重复的,也好像一个人拟定的,文字语体风格基本一样。
   这时候,一些工人开始往车间这边走来,男男女女,从他的身边擦过。方云汉不自然地跟他们打招呼,点点头,但是除了个别人对着他微笑一下,大都不冷不热。少数人还怒目相向,好像对待仇人一样。“怎么回事呢?”方云汉想,“平时我跟他们相处很好呀。我一向对工人阶级都是很敬重的,为什么他们对我这样呢?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翻了脸,真是不可理解!”
   那个副书记关明智,跟云汉简直是至交,平时还在一起喝过不少酒。原来的一切,现在都翻了个儿。机床厂的整个环境变了,人变了,什么都变得不可思议。现在,他亟需逃出去,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定下神来,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准备到机床厂后面的凤河上去,那是他经常去的地方,每当心里有些不快的时候,他就独自漫步到那里,在河滩上想心事,吟一首小诗。但是,这一次可不行了,当他走过传达室门口的时候,两个身强力壮的工人拦住了他。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冲他说:“上面有命令,不准你随便到处去。”
   不远处站着他的老同学吴思金。看派头,他很像个公安人员。
   方云汉什么都明白了:现在他已经成了被审查的对象,失去了自由。但是方云汉毕竟是方云汉,他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他挺了挺胸脯,横横眉毛,严厉质问拦他的人:“你们有什么权力限制我的自由?
   “这,这,这,就不是我们的问题了,我们是执,执行上边的命令的。不信,你,你,你,问问老吴。”口吃的人说,憋得脸通红,一面指指吴思金。
   吴思金脸上现出一丝冷森森的笑容,然后向着方云汉走过来,像一个人物似地说:“走吧,老同学。厂部有人找你谈话呢。”
   “走就走!”方云汉没好气地回答,然后跟着吴思金来到党委办公室。
   党委办公室就在厂子的西南角上,三间瓦房相通。正面墙壁上,一左一右挂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和英明领袖华主席的彩色画像,两位伟人的表情都十分庄严。画像两边分别向外斜挂着一面鲜艳的党旗。当毛泽东逝世之后那些群龙无首的日子,全国人民都陷进痛苦和迷茫中。中国的前途如何?下一步到底怎么办?毛主席开创的革命事业能不能继续下去?中国会不会变颜色?这一连串的问号终日萦绕在广大干部和群众的脑子里。但是不久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华国锋一举粉碎四人帮,并且提出,凡是毛主席说过的不能改变。这就保证了党和国家永不变色,那些在文化大革命并中没有被斗死,恢复了自己原有的社会地位的人,现在可以高枕无忧了。华国锋最大的长处就是牢记毛泽东的阶级斗争理论,而且巧妙地将这种理论应用到自己的权力斗争上,例如,原来用来批邓,现在用来批判四人帮,而且扩大到清查什么帮派体系,在老干部里面也要找出卖身投靠者。华国锋忘记了,他自己正是文革的最大受益者,是真正的卖身投靠者。当全国大多数老干部被打倒的时候,他却青云直上,当上公安部部长,进而当上副总理、总理,最终取代了不争气的王洪文的地位,成了毛泽东看中的接班人。你看,无论怎么看,华国锋的气质都很像毛泽东,他那润泽的天庭和饱满的下巴,表示他是一位非同常人的杰出人物,他眉宇间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的确,谁要是威胁到他的权力,谁就当然是无产阶级的死敌,不管这样的势力是左的还是右的。现在,全国人民都把希望能寄托在这位一举成名的英明领袖身上。
   两位领袖像面前,是一张漆着绿漆的大办公桌。正襟危坐在领袖像前面的是吉月武书记。他严肃地紧闭嘴唇,表示他不是轻易表态的那种人,也表示自己是有风度的。
   吉月武的右边是厂里的党委书记杨令海——一位红方脸大块头的人,他微微地皱着眉,正在吧嗒吧嗒地抽烟,表情有点沉重。吉月武左边是厂长兼副书记关明智,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包裹着他小巧玲珑的身体。他的脸干干巴巴,瘪瘪嘟嘟,但是,看那一双智慧的眼睛,总觉得很像是他的名字,给人感觉就是那种善于看风使舵的人。在那样的年代,这种人是最适应生存需要的。
   吴思金将方云汉带进党委办公室的时候,天色更加昏暗了,雷声越来越近,西南风经过窗户猛烈地吹进办公室。关明智急忙关上窗户,并且拉开电棍。蓝色的灯光照在人们脸上,叫人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
   方云汉推开门,迈进门坎,吴思金紧跟着进了屋,闭了门,像警察一样立正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
   “坐下吧。”吉月武说,一面用下巴指挥关明智把旁边的一把破椅子搬到他对面的桌旁,让方云汉坐下。
   方云汉并没有反抗的表示,很随便地坐在椅子上,还像平常一样跟各位官员打招呼。
   “方云汉,”吉月武打着官腔说,“你知道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吗?”他像公安人员一样目光直视着方云汉。
   一看吉月武这架势,方云汉便有点火。他也打起官腔说:“不知道,有什么你直说好了,何必拐弯抹角?”
   “啊?你方云汉真是看不透风向呀!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你以为你是领导?你以为平反了,你就什么问题没有了?”吉月武发出了一连串的诘问句。
   吉月武的装腔作势,让方云汉不能忍受。小说里写的那些被捕受审的革命者在法庭上慷慨陈词的形象,一时在他脑子里浮现出来。他质问吉月武说:“怎么?秋后算账吗?我倒要问一问吉书记,我到底有什么错误?我到底该不该平反?”
   外面雷声大作,大雨滂沱。
   吉月武笑道:“毛主席早就说过,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跑掉。方云汉,我明白你这个人,你是一撞南墙不回头呀。可是,现在英明领袖华主席发动的大清查运动,已经在各地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了。其势如狂风暴雨,不可阻挡,就像四七年打土豪分田地一样,这是人民的盛大节日,是反动派掉泪的时候。告诉你,这一次不是‘一打三反’,那个还可以落实政策,翻案平反;这一次清查的规模远远超过‘一打三反’,不但要把那些翻案的牛鬼蛇神重新清理一下,还要抓一批新的反革命分子。不是有人对华国锋当领袖不满意吗?这样公开反对领袖的要抓起来判刑——方云汉,不是我吓唬你,你自己的所作所为你最清楚。如果你是个聪明人,你现在就要持一种老实态度,相信党的一贯政策,竹筒子倒豆子,毫不保留,把自己的老错误新错误一起向党交代出来。这样才有出路。不这样的话,那就不好说怎样了。两条道路,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最后这句话像锤子在铁砧上敲了一下,结实而有力。
   坐在一旁的关明智歪头瞅瞅吉月武,也向方云汉板起面孔说:“方云汉,你应该理解吉书记的苦心。他是老革命,最懂党的政策,他这样苦口婆心地挽救你,你不能持对抗态度呀。”他说完这些话,偷偷地看看吉月武,又望望杨令海说:“你说呢,杨书记?”
   杨令海正在低着头一个劲儿抽烟,关明智的发问,弄得他措手不及。他只是敷衍地说:“是,是,就是这么回事。”然后继续抽烟。
   方云汉侧目看了一眼关明智那张瘪瘪嘟嘟的脸,十分厌恶,但是他对他的话没有反驳。
   吉月武这类话,方云汉早就熟悉了,那是他在监狱里受审时经常听审判员说的,不过今天不是出自公安人员之口。
   “吉书记,你不要拿这些话吓唬我,我不害怕。‘一打三反’中你们加在我身上的那些污蔑不实之词,我到死也不会承认的。况且那些问题已经有结论了,我的平反书还在。至于打倒四人帮以后的事,我也很坦然。我没有什么错误。所以还请吉书记说话负责一点,你是党的书记呀!”方云汉坦然地说。
   吉月武觉得受了嘲弄,便和着外面的雷声咆哮起来:“方云汉,看样子,你是把我们的好言相劝当成耳旁风了。那么,咱就骑着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外面雷声隆隆,电光闪闪,雨暴风狂,世界好像又到了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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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外面雷声隆隆,电光闪闪,雨暴风狂”。作者运用自然界的现象来喻示着,一场政治上的暴风雨的来临,技法巧妙。“世界好像又到了末日”,但不是世界末日的到来,相信,真理永远都是真理,正义永远不会被邪恶所压倒的。欣赏。期盼精彩更新。【编辑:桐疏枝寒】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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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桐疏枝寒        2010-11-10 13:46:01
  “外面雷声隆隆,电光闪闪,雨暴风狂”。作者运用自然界的现象来喻示着,一场政治上的暴风雨的来临,技法巧妙。“世界好像又到了末日”,但不是世界末日的到来,相信,真理永远都是真理,正义永远不会被邪恶所压倒的。欣赏。问候朋友。
2 楼        文友:黄金山        2023-05-12 06:41:26
  妙。巧用天气时令自然景物写人写事写心情,这样的妙笔只有老练通达的作家才会运用自如。妙。点赞。
活到老学到老
3 楼        文友:黄金山        2023-05-12 06:41:32
  妙。巧用天气时令自然景物写人写事写心情,这样的妙笔只有老练通达的作家才会运用自如。妙。点赞。
活到老学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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