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冯小玉的透露
　　 第二天许莹莹又来了，她说是来带雪莲的。雪莲看看被疾病折磨得又黄又瘦胡斯邋遢的爸爸，很不忍心离开。她知道，她离开后，爸爸将没人照顾，因为舅舅家里还有好多活儿，不可能长时间待在这里，便对许莹莹说，等爸爸出院了再去。许莹莹没有生气，觉得也在情理，便开车回去了，临行前留下电话号码，交代雪莲等病人出院后可以自己坐车去，到确山汽车站给她打个电话，她好去接。
　　 就这样，雪莲白天陪伴父亲，晚上回机床厂宿舍休息。
　　 大约三个星期后，冯子路出院了。父女俩又回到环溪村老家，因为冯子路不愿意住在机床厂。
　　 回家的第二天，冯子路便叫雪莲到确山找许莹莹上班，因为家里已经没有钱了，他暂时还不能干活挣钱。雪莲也急于上班挣钱，就开始将自己打扮一番，准备到确山去。
　　 这是一个晚上，父女俩刚刚吃过晚饭，大门吱扭一声，一位细高挑儿的漂亮姑娘进来了。
　　 “雪莲妹妹在家吗？”那女子用好听的嗓音喊道。
　　 冯雪莲急忙开了堂门，迎了上去。一看，是她本村远房的一个妹妹，叫冯小玉。
　　 这里重新交代一下，那天叶剑飞等人在县城贵族大酒店喝酒的时候，服务员冯小玉曾经出现过。
　　 此刻，冯雪莲有点奇怪，因为冯小玉跟她素无交往，只在上初中的时候曾经一块儿走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但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环溪村出美女，冯小玉论相貌也是相当出众的，但是学习不好，素日只喜欢穿戴打扮，总想享受。后来传闻冯小玉被县城的一家豪华大酒店招去了，做了陪客的小姐。这一点冯雪莲相当反感，认为她也不过是个俗货。但是毕竟两人没有什么利害冲突，便保持了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那么今天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冯雪莲比较客气地将冯小玉让到堂屋，拿板凳让她坐下。
　　 冯小玉也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冯子路吭了一声，没说什么。他早就听说小玉这孩子走了邪道，混了个坏名声，真怕她弄脏了自家的板凳。
　　 对冯子路的冷淡，冯小玉并不介意。
　　 灯光里，冯雪莲看到冯小玉那张雪白的瓜子脸，脸上非常合适地安着一只通天鼻梁，镶嵌着一双明亮快活的眼睛，一张樱桃小口……她不禁为她惋惜起来：多么漂亮的姑娘，竟然去了那么肮脏的地方，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嘛。但她无心想那么多，她急于了解冯小玉到这里来的动机。
　　 “有什么事吗？小玉？”冯雪莲单刀直入地问。
　　 “有点小事呢。”冯小玉说，带着点性感的鼻音。
　　 坐在黑影里的冯子路在默默的抽烟，眼袋锅子的红光一闪一闪的。近来他很注意节约，将自己种的旱烟连烟拐子也叫雪莲用石碓捣碎了来抽，所以旱烟味怪而呛，直呛得冯小玉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冯小玉用手帕捂了一会儿嘴，说：“我明天休班，今下午回家的。饭吃了一半，就跑到这里来了。我告诉你一件事，大叔和雪莲妹妹不要生气。”
　　 冯雪莲是个急脾气，便催促小玉快说。冯子路也熄了烟，凑了过来。
　　 屋里静得出奇。
　　 “我跟你说，雪莲，你今年高考不是落榜了吗？你知道你是怎么落榜的吧？”冯小玉将嘴凑近了雪莲的耳朵压低声音说，“前些日子，有几个人到富豪大酒店喝酒住宿。我在送菜的时候，听到他们嘀咕，好像是说换分数的事。”
　　 “谁？”冯子路急不可耐地问。
　　 “大叔别急，你听我说。那个人是公安局的局长，他的女儿高考分数不高，就把雪莲的分数换成了她的。他们议论这事的时候怕人听见，可是不小心叫我听见了。”冯小玉有些得意地说。
　　 但是在得意之余，冯小玉脸上立刻出现了紧张的神情，她慌忙补充说：“也可能我是听讹了，可我感觉就是这么回事。雪莲，大叔，这件事你们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要是他们知道是我说的，我这饭碗也就打了，单位里有明确的规定：服务员不能把顾客的议论传出去，违反了就马上开除。”
　　 然而一言出口，驷马难追，冯小玉就是想收回自己的话也不可能了。现在在心里责怪自己多嘴；她想象到了她这样做的严重后果，要是她被开除了，她的幸福美梦也就破产了，她每天大把的收入也就没有了，那时候，她将回到老家，在人们鄙视的目光下过穷苦的日子……
　　 冯雪莲看出她的心情，便压住自己的怒火，安慰小玉说：“妹妹，你不要害怕，我们到死也不会说是你告诉我们的。要是那样，我们还算人吗？”
　　 小玉平静下来了。但是冯子路是个火爆性子，他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骂道：“叶剑飞，这个畜生！我真想宰了他！”
　　 冯小玉吓得浑身哆嗦起来：“大叔，你……”
　　 冯雪莲责备爸爸道：“人家小玉好心好意把他知道的消息透露给咱们，咱们得为小玉着想吧？”
　　 冯子路尽管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但是只要雪莲批评他，不管对与不对他都能听进去。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重新安上一袋烟，点火猛抽起来，他自己都受不住这么浓烈的烟味，咳嗽了好大一会儿。冯小玉和雪莲也跟着咳嗽起来。
　　 冯雪莲叫爸爸慢一点抽烟。冯子路果然慢下来。
　　 冯雪莲向小玉解释说：“我爸爸就是这么个性子，过后他会冷静下来的。不过这事也太气人了，叫谁也受不住啊。”
　　 冯子路一下子想起了好多事情，他愤愤不平地说：“就是旧社会那些坏官，也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我真想不到呀。多年来，我还认为这些人是共产党的干部，还为人民办事。可实际情况让我越来越看明白了，这些人不过是些披着共产党外衣的狼。他们吃人都不吐骨头。我怎么瞎了眼，就没有看透他们的本质呢？”他痛苦地低下头，为了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又装上烟点火抽起来。
　　 几口烟之后，冯子路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越发激动起来，他攥起拳头，两眼冒火，发出可怕的声音：“这事不能算完！我们不能受这窝囊气。我要跟这些坏蛋斗争到底！我不信，共产党里面有那么几个坏人，就变质了。我要去找叶剑飞算账，不行就上访，市里不行就找到省，省里不行就找到中央。反正我已经掉到泥里了，大不了豁上这条老命，也要讨个说法！”
　　 冯小玉真的害怕了，她后悔自己缺乏考虑，惹出大祸来了。于是她哀求般地说：‘叔叔，你可千万不要这样。你这么大年纪了，不是我们青年人，处事应该谨慎一些。你要是把这件事闹大了，对我对你们一家都不利。他们有权力，会报复你的。”别看冯小玉年纪轻轻，可考虑问题不像小孩子，也许她的职业使他了解了那些权势者。
　　 冯雪莲也再一次劝爸爸：“爸爸，你不要生气了。生气没有用，还气坏了身子。你先喝口水。”她从靠近北墙的方桌底下取出暖瓶，给父亲倒了一碗开水端给他。
　　 冯子路用爱怜的目光看了看女儿，便喝汽水来。
　　 冯小玉一直惴惴不安，觉得自己惹了祸，见雪莲也这样劝说冯子路，便趁机告辞回去了。临行前再一次要求冯子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露出是她透露的信息。雪莲叫她放心，冯子路也表示为她保密。
　　 当天晚上，冯子路一夜没合眼，他想起了好多事。自己下了岗，老婆叫人害死，女儿的分数叫人换了，没能上大学，自己又得了难以根治的腰间盘脱出……他一家的命运为什么这么惨？改革开放以来，眼看人家一个个春风得意，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为什么他一步步跌进泥坑，成了世界上命运最苦的人？他辗转反侧，不知如何是好。这当年的冯铁人，今天居然成了可怜虫！究竟是谁把他害到这一地步？原来一直以为天再怎么变，也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只要共产党掌权，不论有多大挫折，他和他的家庭总会重见光明的，可是现在全然不是这样，看来指望这些当权的人改变命运是不可能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睡不好觉，他穿好衣服，坐在床沿上一袋接一袋抽那最劣等的旱烟，呛得直咳嗽。
　　 环溪河南岸不住地传来驴喊马叫般的歌声，这更叫他心烦意乱。“他妈的，这年头风气也坏了，男男女女都成了畜生！”他自言自语地骂道。于是他对女儿到确山打工的事情又担心起来了。这样的社会风气，雪莲去了确山那样乌七八糟的城市，还不知会怎么样。可是不让她去，难道蹲在家里吃闲饭吗？眼见家里一贫如洗，吃饭都很困难，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他真是自杀的念头都有。
　　 “不，我不能就此算完，我要上访，弄个说法，把叶剑飞的女儿告下来，说不定雪莲走运，还能上大学呢。”可是转而又想，现在供应一个大学生，普通老百姓就是砸锅卖铁也供应不起呀。前几天他就听人说，外地有的孩子考上大学后，因为家里没钱让他交学费，父亲自杀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冷了，听说上大学一年要花上万块钱，这钱我到哪里去借呢？借钱是最难的事情，这年头，慷慨大方的人很少，即使有这样的人，人家能借给你那么多吗？
　　 冯子路心烦意乱，便打开门来到院子，坐在石台子上继续想心事。快到中秋了，夜间的风有些凉意。可是他觉得这样还舒服一些。
　　 他抽了一袋烟之后，便又打开大门，准备到河边去溜达溜达。
　　 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在东屋睡觉的雪莲。雪莲披着衣裳出来了。
　　 “爸爸，你到哪里去？天还没亮呢.”雪莲说，一面来到爸爸身边，“回来吧，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我心里很乱，想到河边兜兜风。你回去睡吧。”冯子路说。
　　 “你这样会着凉的。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也得注意身体，你刚刚出院，腰间盘也没好实落，着凉后会犯的。”雪莲爱怜地说，一面扯起爸爸的手往回拉。
　　 冯子路只好回到堂屋。雪莲也跟过去。爷儿俩又拉了好大一会儿呱，这时外面真的天放亮了。
　　 爷儿俩各自又回床眯了一会儿眼睛，太阳不久就出来了。
　　 然而太阳虽然明亮，冯子路却觉得天气非常暗淡。看看家徒四壁，不光没有钱，也无隔夜之粮了，要是不想办法，就只能饿死了。
　　 雪莲更加焦心。家里的经济已经非常紧张，可人总得活下去。那么下一步怎么办呢？冯雪莲想来想去，觉得家庭到了这一步，自己应该像个男孩子一样担起生活的胆子，不能让爸爸犯难。对于找回分数的事情，多次挫折，已经让她失去了信心。反过来即使找回分数，能上大学，学费到哪里去弄呢？
　　 不如暂时出去打工，挣几个钱再说。
　　 她决定去确山找许莹莹。临行前，她简单地将自己打扮一通，穿上她最喜欢的衣裳。她留出去确山的路费，将身上剩余的零钱一并交给父亲，便徒步来到环溪镇，搭乘三轮车去了县城火车站，然后乘车去了确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