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莲在确山车站的电话亭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她的同学许莹莹开着他的雷克萨斯轿车来了。她热情有加地让冯雪莲上了车。
　　 “我估摸着你好来了。你家大叔身体怎样？好点了吧？”许莹莹一面发动汽车，一面问道。她简直满面春风。
　　 坐在副座上的冯雪莲简单地应答着。轿车出了车站广场，向东一拐，便沿着一条不太宽敞南北马路往北开去，不一会儿就到了汇丰陶瓷公司。
　　 这汇丰陶瓷公司坐落在确山市北郊。这里原来是一片良田，素有天然粮仓之称，但是近几年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好多私人工厂侵占了这里的土地。汇丰陶瓷公司的西面是水泥厂，再往西是铝厂；东面是是刚刚建起来的炼油厂，再往东是一个生产麸酸的小厂。这些厂子，最没有污染的要算是汤三宝的汇丰陶瓷公司了。
　　 因为这些污染厂子，附近的老百姓深受其害，他们多次向上反映，至今没有得到解决。
　　 我们暂且管不了那么多，还是回过头来讲我们的故事。许莹莹的轿车停在汇丰陶瓷公司办公楼前面，她让冯雪莲下了车，帮她提着行李——所谓行李，不过是一床小薄被，还有一个上学用的快餐杯，牙缸牙刷，另外还有几本小说——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等。冯雪莲被动地跟着许莹莹来到办公楼西南方向的一栋二层的小楼上。那是公司的招待所。
　　 一楼是餐厅，二楼是宿舍。她们登上二楼，上了阳台，让服务员给投开门，进了最西面的一个房间。这里靠东墙有一张单人床，靠西墙偏南的地方横放着一张双人沙发，沙发前面是一张不大不小的茶色玻璃茶几。
　　 这样的摆设，显然不是针对很体面的人物的，而是对着一般业务人员的。平日里有外来的客户，不能当天离开，往往在这里住宿。这里收费不多，吃的是每顿二十元的自助餐。
　　 许莹莹帮助她的同学安排停当，便让她坐在沙发上。服务员给他们倒上两杯水。
　　 乡下的孩子，即使这样简陋的客房也没有住过，许莹莹对雪莲如此之好，也让她受不住，只觉得有些不自在。
　　 许莹莹显然看出了她的这一点，便解释说：“你刚刚来到这里，环境还不熟悉。本来想给你解决一间宿舍，只是厂里暂时没有闲着的单人宿舍，你就先住在这里吧。这也是暂时的，过两天我看看有腾出的单人宿舍，就叫你搬过去。”
　　 冯雪莲明白了，心也就平静下来。
　　 许莹莹又说：“我已经跟局长和孙经理说了，暂时让你当打字员。其实这打字工作也是不错的。你打字可能还行吧？”
　　 冯雪莲如实说：“我在学校里上微机课的时候学过打字，不是很熟练。”
　　 “那也没什么，打字就是练的功夫，我是在用QQ聊天的时候练的。你用五笔还是用拼音？”
　　 “拼音，智能ABC。”
　　 “也行，不过，要是打公文，最好还是用五笔。你可以带着学学，也没有什么难的。”
　　 冯雪莲点点头。
　　 徐莹莹让雪莲先休息一下，说等会儿来跟她一起就餐。许莹莹很世故地交代雪莲说：“你没大出门，可能不了解社会。踏上社会了，就要适应。人际关系很重要。最近我读了一本人际关系学，觉得里面大有学问。那里面说，一个人在事业上能不能成功，主要是性格决定的。一个不善于交际的人，一个性格古怪的人，是不可能混好的。不光要干得好，还要让领导喜欢你。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今天有了小汽车，有了房子，当了厂里的副经理，跟我的性格有关系。”
　　 冯雪莲蹙了一下眉头。
　　 许莹莹说：“雪莲，你不要皱眉头呀，我可是好意。你要是听我的，保证你混不孬。”
　　 冯雪莲那美丽的面孔变成一块冰，听着许莹莹喋喋不休的指导，心里说不出的反感。但是既然已经来了，也不能一开始就把关系弄僵。于是她不冷不热地说：“几年不见，觉得你成熟多了，见识也增加了不少呀。我一直在上学，成了书呆子，今后也得在社会上见识见识，看看社会到底是什么样子。”
　　 许莹莹高兴了，她像一位大姐姐一样夸奖雪莲一通，说她非常聪明。
　　 许莹莹走后，雪莲心中思忖，我一个下岗工人的女儿，不过是来打工挣钱的，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让我住在这样的地方，是不是太出格了。许莹莹刚才说的什么人际关系学，那一套我怎么听着那么反感呢，那一切不过是叫你为了金钱地位，可以丧失人格，不管对与不对都要迎合人家，可这是我能干的事吗？
　　 大约十一点四十分，许莹莹来叫她到一楼餐厅吃自助餐。许莹莹很大方，两人的钱都是自己一个人交的——她也知道冯雪莲没有钱。也许对于许莹莹来说，四十块钱是小菜一碟，但是对于雪莲来说，这个数目可不小。她心里想：这样的饭今后是不能吃了，她已经欠下许莹莹不少的人情了。她只想凭自己的劳动多挣几个钱，好还上这笔人情债。
　　 “莹莹，我希望在这里就吃这一顿，往后我可要跟工人一块儿吃饭了。”饭罢，冯雪莲跟许莹莹说了自己的想法。
　　 “好，明天你到职工餐厅去吃，今天因为你刚来，还不习惯，才叫你来这里就餐的。”许莹莹解释说。
　　 下午，许莹莹带冯雪莲到会计室预借了二百块钱。第二天，许莹莹就带着冯雪莲到了打字室。
　　 许莹莹告诉她，凡是到这里打工的，必须到车间抱一个月的砖，然后才能安排比较轻松的活儿；让她一开始就在科室当打字员，是考虑老同学关系，领导也是同意的。许莹莹还对她说，工资问题，暂定800元，三个月后再涨，如果领导满意了，可以提到1500到2000。雪莲对许莹莹很是感激。她懂得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必须好好珍惜，应当按照许莹莹说的，抓紧学习用五笔打字。于是，她用智能ABC拼音打字法来应付公文打印的同时，努力学习五笔打字。为此，她发挥了她记忆力强的优势，很快背过了字根表，记住了键盘上的字母排序，学习盲打。虽然开始不免别扭，但是很快就学会了，剩下来的就是熟练了。
　　 对于工资，雪莲也没有过高的要求，家庭经济那么拮据，800块钱在她也是个可观的数目。她将预支的200元拿出100寄给了他的父亲。为了节约，吃饭的时候，她买最便宜的菜，奢侈品一点也不买——也买不起。她不爱化妆，当然也不需要化妆，因此除了买一块廉价的毛巾，一块普通的香皂，一包用再生材料制成的卫生纸以外，别的尽量一分钱不花。
　　 许莹莹对她格外照顾，继续让她住在公司招待所里，以等待职工宿舍腾出位置再说。白天她在打字室工作，晚上吃过饭就到宿舍拉开灯看那本《德伯家的苔丝》。不知为什么，这部小说对她的吸引力极为强烈。苔丝的悲惨命运令她十分同情，小说阴冷的基调，像一曲哀怨的曲子萦绕在她的耳畔。她有时后真想撇开这部小说不读了，阅读一些让她快乐的书，但是许莹莹送给她的那些有关女性的杂志，他一看封面就要呕吐。那些女人半裸着身子，挺着高耸的乳房，露着肚脐眼儿，好像是在表现自己的欲望之强烈。难道这就是开放吗？
　　 这里，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少有的与世不合的女青年的形象。在世俗女人的眼里，冯雪莲不过是一个孤僻的精神病患者。但是冯雪莲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坚守着自己做人的准则，她觉得她是属于自己的，她的个性是任何人都难以改变的。她像一只独特的鸟儿，有她独特的叫声和独特的生活方式。
　　 由于她的努力，她很快熟悉了业务。每天她都埋头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过问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她相信，即使自己没能上大学，只要自己刻苦努力，也能挣饭吃，也能养活半残废的爸爸。
　　 时光在人的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一个多星期。这天上午，冯雪莲正在打一个统计表，忽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许莹莹带着两个男人进来了。
　　 “雪莲，你看这是谁？”许莹莹先声夺人地咋呼道。
　　 冯雪莲停了打字，看那两个来者，只见：
　　 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年纪（其实这人五十岁了），穿着最时兴的T恤衫，满面春风，故作风流倜傥；另一位年纪在五十岁上，穿着制作精致的深蓝色西服，扎着红领带，只是生着一张粗俗的脸，虽然身材魁梧，也故作斯文，但总是掩盖不了刚成为暴发户的下层人的气质。一对小眼睛，像在葫芦形的脸上割开的两条缝，里面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这人就是被汤三宝看重的孙大棒——汤之舅家表哥，一个颇为精明能干的汉子。
　　 许莹莹所云之“谁进来了”主要是指的第一位，也就是工商局长汤三宝。
　　 许莹莹的话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冯雪莲对汤三宝素不相识。
　　 既然不认识汤三宝，雪莲当然无法回答许莹莹。
　　 于是许莹莹只好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市工商局的汤局长，来检查工作的。我叫你到这里工作，是他同意的；叫你到科室工作，也是他批准的。雪莲，你福分不浅呀，一来到这里就很顺利，有贵人相助呢。”
　　 冯雪莲对许莹莹俗不可耐的场合用语很反感，但也不得不应酬着。“您好。”她站起来说，平静得如一汪秋水。
　　 “你好，小冯。”局长伸过一双肥胖的大手来。
　　 不料冯雪莲一双手却是那样自然地下垂着，她没有接受局长的热情。
　　 那位孙大棒也准备把手伸过来，见此情景也就算了。
　　 也许过于敏感，冯雪莲感到眼前的这位局长似曾相识，她想起了乌龙中学的那位化学教师汤改革，同时他注意到这位局长眼睛里喷射出的那种叫人不安的光焰，那是一种贪婪的目光，是一种要占有什么的目光，目光里流溢着淫荡。
　　 她的感觉不错，汤三宝的确是在注视着她，那目光像钩子一样似要将她勾进眼里。
　　 汤三宝也觉察到眼前的这位美女不是他所占有过的那些女人，那些人在他这只老虎面前不过是漂亮温顺的羔羊，不用强力进攻，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她们就范，甚至让她们自觉自愿地向他投怀送抱。个别的还要保持自己的贞操，但也经不住他金钱地位的诱惑。汤三宝手中有钱有权，有广泛的社会联系，包括经济界的政界的和文化界的，黑道和白道的。他是风月场上的拿破仑。她对他喜欢的女人可以恩威并用，最终使之成为他宣泄欲望的对象。他早就说过，当今的社会，很少有保持传统贞节观念的女孩子了，难道这朵雪莲真的就“出于污泥而不染”吗？他不相信，但是雪莲那美丽而带有几分正气的眼睛告诉他，她有可能是他在风月场上碰到的第一颗钉子，他需要特别谨慎。于是他强制自己保持庄重的态度，尽量像个正人君子。他慢慢地缩回了他的淫荡的手，使之垂在髀间，脸上很容易流露的那种占有异性的表情也收敛了。他以领导对群众的口吻说：“我早就听许莹莹介绍过你，你很聪明，也很能干，来这里一定干不孬。现在是自由竞争时代，人人都能凭自己的能力吃饭。我希望你好好干，干出点名堂。公司里缺打字员，暂时让你干，你要好好负起责任来哟。”
　　 像演戏一样，汤三宝背完了台词，孙大棒接着说：“局长说的是。改革开放就是为了发挥每个人的能力，不是那个时代，有能力也不能发挥。这几天我看你就干得不错，工作很认真，继续保持呀，待遇低不了。”
　　 许莹莹也当着领导表扬雪莲说：“雪莲干的是不错。原来她打字只用智能ABC，几天工夫学会了五笔打字，只是速度慢一点，练练就好了。”
　　 雪莲微微点点头，没有多说话，脸上的表情非常平淡。又随便拉了几句，局长便在两人的陪同下出了打字室。临走的时候，汤三宝回头看了雪莲一眼，那是一种留恋的眼神，也是让雪莲非常不安的眼神。
　　 这一切，聪明的许莹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许莹莹深谙汤三宝的为人和品性。传统小说里描写的那种纯洁的男欢女爱，那种为爱情而山盟海誓的做法，在汤三宝这类人眼里都是假的。他不需要爱情，他需要的是赤裸裸的性满足。因此，只要见到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他就会心荡神驰，不择手段地将她攫为己有。许莹莹明白，汤三宝之所以对她好，全是因为她的漂亮。漂亮是无价的。许莹莹的哲学是，不管什么道德贞操，趁着青春时节，应该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获得尽量多的金钱；要是老了，自己的这一优势也就丧失了。因此，那些为了爱情，洁身自好的女人，在她眼里都是些愚昧的女人。无论被汤三宝怎么玩弄，许莹莹都不在乎，因为汤三宝给了她金钱，给了她地位。
　　 既然她跟汤三宝之间的关系不是爱情，那么从逻辑上看，汤三宝同时搞别的女人，她就不应该嫉妒。然而在许莹莹则不然，她对于汤三宝看中的女人也是嫉妒的。她之所以嫉妒，是怕汤三宝分散了对她的情欲。如果汤三宝将欲望集中到另一个女人身上，就会冷却对她的欲望之火，到那时，汤三宝的银子就会流入别的女人的腰包。
　　 应该说，许莹莹对冯雪莲还是怀着一片好心的，我们不能说许莹莹在男女问题上失去了贞节和自尊，其它方面就一无是处了。她一向助人为乐，注重友情，对待老同学老朋友还是热情的，而且这种感情也是真挚的。她真心实意希望冯雪莲能找到工作，过上好日子。但是今天汤三宝在冯雪莲面前的举动和表情，他的异样的眼神，都让许莹莹感到不舒服。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聪明反被聪明误，许莹莹让雪莲来汇丰工作的时候，她压根儿没想这么多。可是今天的一幕，虽然没成为任何事实，却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幸亏冯雪莲不是她那号女人，如果冯雪莲也像她那样的话，很可能马上就会出现她所担心的结果。
　　 不过，她必须警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因为不是雪莲的错，所以她即使稍微有点嫉妒，也并不责怪雪莲。
　　 她必须想法让雪莲继续保持自己的贞洁，保持到底；她也必须设法熄灭汤三宝对雪莲的欲火，趁这火尚未变成冲天大火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