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一说，在我们这个湘西北小县城有着区别于其他地方的含义。一般来说仅指旧居或曾经住过的房子，而我们这里除了这层意思之外，还宽泛到出生的地方或者自小长大的地方，包括周围的一山一水，以及父老乡亲。在我们县城，“土著”极少，绝大部分居民都是近二三十年伴随着城镇规模化的发展进程从乡下迁移进城的。所以，基本上每个上了三十岁的城镇居民，都会有一个心目中永远的老屋。这个老屋，代表了他们最朴素的情感，也代表了他们最纯洁的怀念。
　　 我的老屋在临澧县杨板乡太山村戴家湾组，我在那里度过了生命最初的十八年。光阴荏苒，转眼又过了十八年。不过，自父亲退休后，便又与母亲一道搬回了乡下的老屋居住，算算也近十年。于是这十年，看望父母便成了我回乡下老屋几乎唯一的理由。惭愧的是，尽管乡下老屋离县城并不太远，却也总不常往，且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一般都是吃顿饭便开溜，歇息过夜的时候极少，即便是春节的除夕之夜，也是陪父母上半夜后，过午夜十二点便又急急地赶回县城的家里放鞭炮“守岁”，数量和质量都严重短斤少两。所以，对于给了我生命最初十八年丰富养份与无私馈赠而让我享用一生的老屋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有些良心亏欠的。前几天，老屋的堂弟家有喜事宴客，终于好不容易过了一晚。那种感觉，恍若隔世，铭心刻骨。
　　 一个晚上便在没有县城里广场的暄闹超市的闲逛与数十个卫星电视台的无聊换台中度过。乡下久违的清寂，致使睡眠格外酣畅淋漓，一夜无躁无梦，至早七点已睡饱自醒，居然没了每日的恋床慵懒。习惯了早睡早起的父母早已起床开始了扫院择菜的每日功课，打个招呼后，便独自一人迈进了初冬老屋婀娜多姿的山水情怀中。
　　 连日的睛好天气，山间并没有这个季节常见的浓雾，但与炊烟一道升腾起来的薄薄气蔼总是似有似无的，于是远处的那些并不高大的山峦便如一些中国古典山水画作中有些模糊感觉的背景了。时值初冬，小小的山村褪下了夏日里那件满目碧绿得有些夸张的华丽外套，换上了一件色彩斑斓的时尚风衣。虽是初冬，但南方的山与北方的山却差异万分。此时，北方早一片枯黄光秃主宰天地，而我们这里还是绿色为主调，只是绿不再是那种极鲜极艳的绿了。一些阔叶树虽落了叶，一些茅草也衰败了，但组成主色调的茶树、桔树、柏树、香樟、棕树、楠竹、松树、枇杷树等这些长青林木仍然生机盎然，演绎着江南独有的风情。这样的季节，除了控股的绿色之外，颜色的第二大股东便是金黄色了。没错，这是野菊花盛开的季节，路旁、田边、地头、水塘坎上、衰草丛中，到处都是这些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小花。有的簇拥在一起开成一大片一大片，满目的金黄看上去有些炫目，有的只是一两朵在草丛中探出头，在枯灰之中居然也颇有点睛之意。更有意思的是在这些金黄色野菊花丛中，还偶尔会有几棵白色品种的野菊花点缀其间，好象某个族人群居地方的移民户一般，让人心生爱怜。我沿着婉延的小路向山上走过去，路两边已被野菊花挤满，只留下窄窄的一条落脚通行，若不是每天的人来人往，想必这些自然的小精灵早已毫不客气地铺满了整个路面，想想那样还真象一条金黄色的飘带在山间绕来绕去呢。更有趣的是有几只和花色一模一样的金黄色小蝴蝶一会儿在花间快速的翻飞舞动，一会儿停留在花丛中，它们的颜色形状都足以与花儿以假乱真，只要眼睛眨一眨，但再也寻不到它们的踪迹了。路边有一棵高大的柚子树，是乡邻徐大哥家的，现在已不是过去食物馈乏的年代，因为品种原因柚子有点酸，徐大哥每年干脆懒得摘收，权当风景树了，虽然早过了成熟的季节，但一个个黄橙橙的硕大柚子还是那么紧实的密密地挂在浓密的枝叶间，颇为诱人。柚子树下有一些低矮的杂树，有一蔸扁豆藤就那么协调地攀绕其间，藤上结着几簇扁豆，还有数十朵紫色的扁豆花在晨曦的微风中摇头晃脑甚为惬意。不远的旱地边，还有一棵我们俗称“猫儿刺”的杂树，已长得两三人高了，这种杂树生长很慢，能长到这般高大已属难得，更难得的是树上结满了细密如鱼眼珠大小的鲜红色果实，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如火焰般喷散着生命的激情。初冬的老屋，就因为这么几点不经意间的紫与红，便倏然多出了一些浪漫与柔情来，让人顿生妩媚之感，而忘却了冬晨的清冷。
　　 就这样沿着花间小径不知不觉便上得山来，移步换景，便又是另外一番情趣。老屋属油茶产区之一，此时满山的油茶树正是花开四溢的时候，千万朵洁白的茶花缀开在青绿得有点带蓝色的或高或矮的树叶之间，远看象歇满了千万只待飞的白鸽，漫山遍野，气势逼人。油茶树为常绿小乔木，寒露节后开花，农村有“母子相会”一说，就是说油茶树果实成熟采摘与开花正好首尾相连，非常形象。顾不上草丛中的露水润湿鞋面裤脚，忍不住童心翻涌，凑到一棵树前，于是就重启了多年前无忧无虑在山间肆间奔闹的场面。但见一朵朵花儿已完全打开，舒展着五片椭圆的花片，花片上还颤抖着昨夜的细微露珠，晨风拂过，随时都有坠滴的可能。花片中间托着蛋黄色的花蕊，蕊心还有昨天那些辛勤的小蜜蜂酿制的蜂蜜，折一茎草，掐头去尾，就成了一支中空的吸管，含在嘴里探进花蕊，轻轻一吸，沁甜透心的蜂蜜水瞬间便透彻了全部有关味觉的血管与神经。这种感觉如时空倒转，依稀又回到了小时候早上与一班差不多的玩伙一起放牛，总也会如这样折上一根草管恨不得吸完所有茶花里蜜水的快乐时光。我忘情地在山间跳跃着，奔跑着，呐喊着，将自已最原始的身心全部交给了这片曾经纤毫俱熟的山水，于是十八前那些单纯的快乐岁月也似乎在我眼前跳跃着，奔跑着，成年后被纷繁事务缠绕的心绪在这一刻也似乎被解开了所有的死结，忽地便一顺到底清亮透彻了。初冬的老屋，如一剪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梦，自然，唯美，婉约，多情，不知不觉间就装点了我所有的快乐。喔！快乐有时居然如此简单。
　　 手机响起，父亲催我吃早饭了，只得带着无尽的依恋返回。一身的花粉，满头的雾水，还有一脚的山泥，裤管也被露水打湿了半截，甚至手还被野芭茅划开了一道血口子，这些记忆里的印痕，曾经是那样的熟悉，可如今却又如此的遥远。吃了饭我便该回县城开始重复多年的事务了，短暂的快乐，不知何日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