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山老师疯了。小小的村子突然变得热闹起来，犹如一块石头砸进了幽深幽静的山谷水潭中，发出惊人的声响和泛起涟涟波光。罗山疯了，确实是让人不可思议的奇闻趣事。一个偏僻的山村，愚昩的思想变得荒诞、戏谑和忿詈。一些闲言碎语如枯枝败叶随风飘忽，肆无忌惮，甚至好些人幸灾乐祸：“如果他的学生也跟着疯了，这个山村简直太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了。沒有了白天黑夜，沒有了春夏秋冬。”
　　
　　 人们讪讪作态的嘴脸如路边的野花野草任情绽放和摇曳着。罗山，姊妹中排行三，周围人叫他三娃子。犯病前是村小学代课教师；此人从小性格拘谨、内向，少言寡语，行路上一旦撞上左邻右舍也视若陌人，从不招呼，或是招呼他罗山也只是“嗯”地一声低头而去，沒有恭维和多余话。人们眼中的罗山：有他不多又不少，村里人几乎不介意他。直到他一次又一次高考落榜和家里人四处借钱而负债累累了，人们才感觉罗山已经在这山沟里长成了一棵树，但仍然觉得他迂腐、笨拙，曲直歪斜、十分扭态的一棵树。唯一给人印象深刻的是身材高挑，虎背熊腰，独来独往，目中无人的样子。
　　
　　 光宗耀祖是他全家人最大的希望，也是他本人励志追求的夙愿。考上大学，鲤鱼跳龙门，唯一的途径，脫去一身农皮，他梦寐以求地企盼着。罗山是家中三代单传、唯一带把子的根苗。因此一家人忍辱负重，省吃简用，包括他二姐、幺妹也相继拙学回家，作出牺牲，拯救和发扬家业。可是命运之手总是愚弄着人类，希望与失望擦肩而过，并且一次又一次不尽人意。三次高中复习，三次高考跌落，从五分之差滑到了二十分，一年不如一年。理想与希望，如饥似渴，又垂手可及，千百次心中锤炼和祈求，却换来瞬间的泡影和句号。一个家庭深深陷入一片痛苦之中；内心的歉疚和折磨使罗山失魂落魄，痛哭了一场又一场，也排泄不完心中所抑郁的悲酸。三更灯火五更鸡。他已尽力了。但他更知道自己的家穷困潦倒如水洗，甚至想到自己连老婆也讨不着；咬定青山不放松！一股激情火焰仍在他心中熊熊燃烧着：只有拼搏继续奋发才能改变自我，改变家庭。执著不屈的罗山求着父母他还要复读。父母连连地哀叹，含糊其辞地搪塞着，但是，二姐、幺妹怨声再道，坚决反对：“命里有时总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虽然不说你败家，可不能一而再、再二三地竹篮打水，老做青天白日梦。”
　　
　　 于是，一家人的思想正处于复杂又矛盾中时，李校长来了，并且告诉他来年去参加成年高考。
　　
　　
　　 小小的村庄一片恬静详和，座落在群山环抱之中，纯朴善良的人们每天早出晩归，如家禽家畜一样安份守己。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至村头村尾爬行着，绕过竹林与房舍，穿过山涧与峡谷，象母亲一样日夜喘息着，抚摸着美丽而可爱的村庄。
　　
　　 三疯子。三娃子。完全一条丧家之犬，或山中的一只野猴。人们的戏弄无处不在：挑衅、叱喝、打骂、嘲讽象针一样在他身上邪恶地挑刺着。他除了畏惧和躲避，偶尔也反抗：骂他祖宗，骂他爹娘，叽哩咕噜又生怕对方听见，每当这时的他会疾步流星跑到远远的地方，然后开心而笑，感到自己胜利了。有时单见一个小孩玩耍时他也忽悠着：“喊我爸爸，我的肚子要痛。”“我不信！”于是小孩不停地大声喊着爸爸，三疯子捂住肚子痛叫着“受不了啦、受不了啦。”有时人们友善地招呼罗山：“三娃子！想不想抽烟。”于是罗山笑而不语望着对方，一口一口吐着烟圈在空中旋转着。“你去把那棵树下拴的牛绳解了，给你一只烟抽。”那人把香烟点燃在罗山眼前恍忽着。口馋的罗山很快得到一只香烟，但是一会儿他家里就热闹起来了。牛绳被解开自然会践踏庄稼，庄稼被损害，自然讨人索赔，吵嘴是山村里简单易见的唯一方式。无奈的家人做出十分凶恶的样子打罗山，其实让他跑得远远的，然后不了了之地吵一架算了。
　　
　　 如今父亲含恨去逝了，姐妹也先后出嫁了，家中剩下七十岁老母亲相依为命。三疯子成了村里一道奇异风景。他飘零游离的身影，天生天养，年年岁岁，仿佛那丛林中一只悲伤的啼鸟，漂泊在山重水复的岁月中。
　　
　　 一个丛林的孩子。一个山村的孩子，春日无题秋日无歌，孤苦伶仃，四处流浪着。三娃子的疯病随着年龄的增大越来越严重了，更加魂不守舍，东边一头西边一趟，似乎寻找什么又遗忘了什么，有时半夜出门骂天骂地骂月亮，困了同猫狗窝居，有时在田坎上步伐迤逦如空中踩钢绳，有时面对一棵树喃喃自语半天说不完，甚至到伤心落泪，有时拿家中面盆四处敲打：“上课了，上课了。”有时在大路上拉屎拉尿，吓得妇女孩子不敢经过。等等一切，恣意无忌的他常常遭四邻强烈喝斥和棍棒追打。
　　
　　 “天才”，也有人讽刺他这一儒号。犯病前的罗山是一名村小教师，纯属一次偶然的缘故让他彻底毁灭了自己，也包括家庭。罗山疯了，后来学校也搬迁了，剩下一片寂寞的庄稼地，一年一茬仍然在耕耘在播种。当他痛苦或激动时会想起这地方，看望这地方。往往丛林中一只同病相伶的啼鸟用歌声伴随着他。
　　
　　
　　 盛夏的山村，一派葱笼景象。田里的稻子，地里的包谷，以及山冈，丛林，坡坎、野草竞相怒放，使整个山村一片拥挤和繁荣，就连乡间大道小道也变成了条条草藤，四处蔓延。
　　
　　 正午的阳光热浪袭人，村里人各自躲在家中休息着，只有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房前屋后觅食着；嘶了……嘶了……悠扬的蝉笛声伴凑着丛林中几度悲伤的流浪歌手。这时，悄无声息的罗山来到一块稠密的玉米地，(曾经的村小学校，无数人放飞梦想的地方，也包括他天真烂漫的童年。)，而今已成为他二婶家的包产地。
　　
　　 火辣辣的太阳高高挂在顶空，村庄格外宁静，沒有丝豪微风；戴着穗花的一片玉米林，正生动得如一幅油画展现在罗山心中，又如一群乖巧玲珑孩子站在鲜红的旗帜下，洗耀着情操。
　　
　　 沒有人注意罗山走进这片庄稼地，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走进这片庄稼地。他从地里一歩一歩有条不紊地走着；似乎在丈量步伐，或在计算这块地。通过反复进出，反复停留，然后围绕着这片庄稼地快速奔走，累了并歇一下，再高举一只手向天空示意什么，象表演孔雀舞的姿式，片刻后又将双手掌拱形额间，歪着头眯缝着眼，似乎阳光太烈看不清什么。
　　
　　 “立正！稍息，向右看齐！”罗山正神起来了。游移不定的目光审视着一稞一稞茁壮挺拔而系着红领巾似的玉米林，他那颗蓬松、抜乱如鸟巢似的头得意地摇晃起来……
　　
　　
　　 二十年前的一天，罗山走进了这山村小学校，做了一名代课教师。当时的他心情有些糟糕；高考落榜，并且屡屡落榜，无凝雪上加霜。一个大学梦，包含了他多少辛酸和泪水，也熬煎了多少挑灯拨火的不眠之夜。还是李校长的话入木三分：“何必一棵树上吊死一家人吗，抓住了机遇一样可以考上大学。”
　　
　　 “天才”是罗山上课贯用的一个措词。最初赋予一个叫胡平同学的雅号，后来凡是他发火骂人统称天才。
　　
　　 一天的罗山老师塌着黑脸走进教室，不声不响地在黑板上写出一个大大的'2'字。“胡平！”一个同学突地站起。“这是个什么字？”
　　
　　 学生羞答答地道：“贰。”然后罗山又在下边划上两横：“这又是什么？”
　　
　　 学生不敢回答，四年级学生回答这个问题实在太稚笑了。
　　
　　 “啪”地一声惊响，罗老师的教鞭打在课桌上。胡平全身一怔，明白自己惨了。“站前面来。”胆怯怯的胡平走了过去。
　　
　　 “看清楚，这是一只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他入情入境地背诵着，顿了顿又说：“到明年你可能是我们莲花村的暴发户，养鹅专业户了。”然后他足足定神他良久，学生家和他家较近，只隔几块田。“一个天才，真正的天才。数学考试2分。”他又愤然而怒，教鞭啪地打到桌面上，胡平同学早巳声怯气短，一片惊恐状。
　　
　　 “各位同学。”他把亲和的目光洒向各个方位。“向这样的学生将来闯社会，恐怕跟人舔屁股，还嫌他舌头粗了，是不是？”
　　
　　 于是哗地一下哄嘡大笑。胡平面红耳赤，感到无地自容。
　　
　　 “天才呀我的天才！有你上山爬树，下河摸鱼那股劲的一半来读书，我也感谢你：天才。”
　　
　　 而今这群孩子也是而立之年了，当初的胡平现在变成了一级厨师，带领着村里的一些人走南闯北行天下。“天才”，这句精辟措词，反馈于他确实恰如其份。
　　
　　
　　 几间凋零破落的土墙瓦屋，未必遮风挡雨。莲花村，一个昔日的山村小学校，一个赋予生灵的地方，如幽塘荷叶，片片临风倒影着山村岁月里的时光。有多少晶莹的露珠滚动着情怀，就有多少天真明亮的目光闪烁。一个山村小学，一个心灵的港湾。这里承载过许多希骥和梦想的地方，象季风一样流淌，象阳光一样生动鲜明。从这里奔跑过的孩子如五谷杂粮被父母抛洒在山村的天空，飘落在各个角落，年年岁岁，春种秋收。
　　
　　 一个教室的屋檐下，一根锈铁丝扣紧着一只破锄头。铛，铛，铛！上课放学敲击的钟声伴凑着山村鸡鸣狗叫，响彻和环绕于山村的天空。似乎演绎着历史，一个深深的烙印，展示与呼唤着山村的命运。学校位于地势较高的一块山坳，遗憾的从未飘扬过国旗，半块操场坝上孤零零耸立一块木篮板，象征着校园的徽章。
　　
　　 站立操场可以环视半个村庄，也可以眺望峰峦屏障的道道山脉，以及左弯右拐，上坡下坎的一条羊肠古道，唯一通向外面的世界，（乡镇、县城、省城的地方。）
　　
　　 学校里三个老师四个班级。罗山因此也算骨干教师。其中每节课有一个班填空，安排体育课。所谓体育课其实自由活动。学校唯一一个篮球有时争抢得打架或跑过几个山头。一个班有时上午下午会排上两节体育课，如果运气好，在特殊情况下还会排上三节体育课；(沒有老师也沒有作业，孩子们都喜欢这样的课程。)甚至个别孩子偷偷跑回家帮大人干一些农活，家长挺满意，孩子也高兴。
　　
　　 每天的罗山纯粹一头农家水牛，带着一种郁闷又无聊的心情耕耘着贫瘠的山村，日出又日落规循着大自然；心中的惆怅与期盼也隨同孩子们天真的嬉戏和玩闹随风飘散；闪闪烁烁的古朴民风，以及无动于衷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们的是是非非——仿佛整个山村朦胧入睡又入画，一片心灵的港湾里充满详和与安宁。
　　
　　 突然一天，阵阵鞭炮声如惊雷霹雳，震撼了山村。一个消息如狂风聚雨吹动了各家各户，仿佛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也如同波涛一样澎湃起来。山村不再宁静，也不再聋哑了，似乎一艘沉积了千年的帆船，在这历史和岁月的港湾里颠簸起来。
　　
　　 唯独罗山感到目瞪口呆，感到全身痉挛和愣怔；眼眶里酸涩涩地泛动出一丝泪水。
　　
　　 “录取通知书。”杨承考取大学了。中国政法大学。山村里一片议论纷纷、交头结耳；他家一些亲戚朋友更加无比荣幸地前往道喜祝贺。杨承要去北京了，所有人不敢想象的地方，甚至有人还问：“这有多大一个官？”也有家长开始教导孩子：“好好学人家杨承哥，那才叫出息，才风光！”
　　
　　 杨承和罗山是高三时的同窗之友，小他一岁，也是一次又一次高考落榜者。他们同病相怜，相互鼓励着斗志。杨承学习成绩相对差些，两人作为同村人，因此相互学习共同辅导。两个家庭贫困交加，两个孩子相濡以沬。然而，命运却在两个家庭作出了不平等也不公正的判决。这一年，一个非同寻常的一年，对于高考学子来说千载难逢，对于历史来说苦难深重！一场轰轰烈烈的学潮运动，将考分降低了几十分以至极线。
　　
　　 杨承告诉了罗山。他的内心很难想象是一份怎样地煎熬和酸痛。
　　
　　 还是李校长深入浅出地开导他，安慰他，希望他不要背上思想包袱：失去了这次机遇，把握好下一次成人高考，必须牢固基础，自学会成才的。
　　
　　
　　 杨承走了。沿着那条羊肠古道，带着山村的深情厚谊，放飞自我、放飞了希骥。他的身影仿佛围绕一片庄稼地，气度轩昂、从根直梢走了，走出一条朴实又光鲜的道路。(不过他名副其实是一株早熟的庄稼)。杨承走了。山村里成片成片的庄稼为他风舞送行。群山点头，水鸟欢畅。阳光下的村庄花朵般静静开放，一群白鸽悠悠盘旋于山村的天空，散发着优美柔和的哨音，一缕缕炊烟浪漫地升腾，象一只无法抗拒的手臂伸进了女人的胸膛，恣意而温馨。山村里的爱与恨，情与乐，思想与文化，象满山遍野盛开的野菊花含笑在杂草丛间，同时又象蔓藤或虫蛇一样隐藏其中。翻过山坳口的杨承挥手一别的影子，如青松独立；一路跟随与奔放的狗尾草、蒲公英，还有肥大的芭蕉林，凤尾竹，一一尽情摇拽不舍。尉蓝的天空下的村庄，思想一样辽阔。这一天时间的定格，如翻开了山村的一页风景，在罗山心中烙下永恒的印记。
　　
　　 告别了亲友，告别了罗山的杨承，踏上了天涯之路，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村里，却无法消失在罗山的心中，如那山坳囗的一棵树影，深情地注视着村庄和注视着罗山。罗山的神色渐渐茫然，变得忧伤郁闷，沉默寡言了。一个曾经的大学梦，一颗即将愈合的心，突然间裂开了一道伤口，渐渐滴血、点点滴血。仿佛那只日夜间呼唤的啼鸟，它那声音象一张无法修辞的破网，笼罩着山村，撒在了罗山的精神世界里。曾经的信念追求，完全在悲伤中丧失了自我，荒凉又苍桑的岁月更加一片空白。当杨承走过的这天，罗山的目光如此深情与渴望，入魔带血的眼球注视着杨承这个两年同窗校友的瘦小身材，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眼中：从学校走过，从罗山跟前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