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秋风秋雨
　　 女儿分数被换，没能够上大学，这叫冯子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下岗，失去了生存的起码条件，老婆被害，公检法不了了之，这社会还有公道吗？这还是共产党掌权吗？还是那个共产党吗？他发出了一连串的疑问。他又感到是那样的孤独。人都是随大流的，现在多少人都在为金钱而奋斗，没有人再过问国家的命运，连当年的主人翁工人阶级也是这样。这是怎样的世道！
　　 这血性的汉子心中燃起一股愤怒的火焰，这火焰越着越旺，简直要冲出他的胸膛。他极力压抑着，克制着，生怕自己做出不理智的行动，但是终于还是爆发了。不过他没有去干非法的事情。他只是想向叶剑飞讨个说法。
　　 这一天，天气阴沉沉的叫人憋闷。一夜没睡觉的冯子路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吃罢早饭，便骑自行车到了县公安局。
　　 门卫周为才还是一副很认真的样子，盘问冯子路道：“你进去找谁？”
　　 “找叶剑飞！”冯子路用重浊的声音回答，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你不知道这是公安局吗？这里是不能随便进的。”
　　 冯子路瞪起带着血丝的眼睛：“我找叶局长，你管什么闲事？小心火烧到你身上！”
　　 周为才一看冯子路这架势，觉得苗头不对，怕吃亏，也就没说什么，让冯子路进了公安局大院。
　　 冯子路忘记腰间盘还没好实落，大步上了办公楼二楼，按照牌子找到局长办公室。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冯子路用手背狠狠地砸了几下。门开了，冯子路闯了进去。
　　 叶剑飞见冯子路来者不善，便有些慌。但他深谙以柔克刚之道，便强装笑脸说：“老冯来了，坐，坐。”
　　 冯子路在叶剑飞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有事吗？”叶剑飞忍不住问。
　　 “我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有事，谁敢到你们这里来！”冯子路气呼呼地说。
　　 “别生气，老冯，有话慢慢说。这是人民的公安局，就是为人民办事的，群众有事来反映很正常嘛！”叶剑飞微笑着说，一面给冯子路倒水。
　　 “你不要装蒜了，叶剑飞，你很清楚你自己干的事！”冯子路并没有被叶剑飞的和缓态度感化。
　　 “怎么这么说话呢，老冯，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大脾气。”叶剑飞说，一面将一杯水端到冯子路面前。
　　 “怎么啦？我说话怎么啦？你知道我这样身份的人是不愿意找麻烦的。可要是一个人被逼到绝路上去，也不会等死的，官逼民反，你懂吗？请你实话实说，你的女儿是怎样进的大学？”冯子路像个凶神似地注视着叶剑飞说。
　　 “我的女儿？我女儿怎么啦？”叶剑飞极力掩盖着自己的心虚，疑惑不解地问。
　　 “叶局长，你心里很明白，你做了亏心事，你怎么掩盖也不中用。我现在叫你跟我说明白，你是怎么把我女儿的分数换给你女儿的。大丈夫敢作敢当，你说实话！”冯子路血红的两眼向叶剑飞射出威胁的光芒。
　　 这虽然刺激了叶剑飞，但是谙熟以柔克刚与和谐哲学的他，还是强压住自己心底的愤怒，他说：“老冯，我还是劝你冷静一点，不要轻信谣言。你知道，我是干公安的，我懂得轻信别人的无稽之谈是会上当的。你要我说实话，我可以实话对你讲，我没干那样的事，我也不会干那样不讲道德的事。再说，你怎么知道是我老叶换了你女儿的分数，让她落榜了？”
　　 这最后一句，将了冯子路一军。是呀，他虽然私下听到这个消息，但是并没有别的证据，怎么好确定就是叶剑飞干的？冯子路一时口吃，回答不上来。
　　 叶剑飞乘机反攻道：“老冯呀，不是我责备你，你们工人头脑太简单了，听着风就是雨，这样会上当的。要是换了别人，人家会抓你个诽谤罪的。”他板起面孔，“你知道吗？诽谤罪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冯子路暗想，这小子开始恐吓我了。我不怕，反正他们已经让我蹲过监狱。难道你叶剑飞为自己的女儿换分数不是犯罪吗？我不能叫他唬住。于是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软中有硬地说：“叶局长，你不要拿这样的话吓唬我，你要是真没做那样的亏心事，也不要这么紧张。干屎抹不到人身上。叶局长，我还听人说过这样的话，有风就有雨，无风不起浪。既然有人这样说，他们也不会凭空造谣的。你敢肯定地说这是没有的事吗？告诉你，我已经得到了准确的消息，有确凿的证据。你现在要是承认了，我们可以私了，不对外声张，让我女儿上大学就是。你女儿好办，另想办法，只要不再害别人。要是你不实话告诉我，我说句话砸个窝窝，我跟你没完！”
　　 叶剑飞眉头微微一皱说：“老冯，说话要有根据。我叶剑飞活了四十多岁，为民为官，还从来没做过缺德的事。你说的这事也太玄了。分数能不能换，我还不知道呢。请你相信我，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国家干部，我可以拿党性作担保，我没有干过你说的那事。你就不要过多地怀疑了。”
　　 痛苦的遭遇，使冯子路不再相信这帮披着共产党员外衣的家伙，他们从来都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是人背后是鬼。但是要是让叶剑飞承认他的劣行，也是不可能的。可这位虽然刚勇但缺少谋略的下岗工人，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地位和身份，要求堂堂的公安局长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警告对方说：
　　 “叶局长，叶剑飞，你不要把我们下岗工人看扁了。我虽然没有你有地位有钱，但是我们并不比你们这些当官的苯。你以为你很聪明，只要不承认就没有那事了。告诉你吧，墙泥千层还透风呢。你要是承认了，话好说，我也不会过分地为难你，毕竟你是局长，还得照顾你的面子，可你要是不承认，那我冯子路就不客气了！”
　　 叶剑飞两眼直视着冯子路，用粗重的声音问：“你要干什么？”虽然他是公安人员，跟多少犯人打过交道，又有处事不惊的能力，但是冯子路的话还是引起了他的警惕。
　　 “我要干什么？我要告你！”冯子路用响亮有力的声音回答，同时不自觉地攥起拳头。
　　 叶剑飞刚要发火，又压住了。他不轻不沉地警告冯子路道：“脚正不怕影子歪。你要真那样不计后果的话，我也没办法。可是我告诉你，没有把握的事尽量不要做，谁种下的苦瓜谁自己尝。我劝你还是冷静一点，凡事多动动脑子，不要轻信别人的话。”
　　 如果会听的话，完全可以听出叶剑飞的言外之意，感觉出他的狠毒。但是冯子路没有觉察到。他心里暗笑：堂堂一个公安局长，也不过是只纸老虎，一只绵羊，一吓唬他就完了。于是直言道：“你们给我的苦瓜我已经尝过不少了。我坦白的告诉你，我要上访，反正我已经是五十多的人了，就是豁上一死也要讨个说法。我先到县里反映，县里不行就到市里，市里不行就到省里，省里不行就到中央，这官司我是打定了。不弄出结果来我是不会算完的！你等着瞧吧，叶剑飞！”
　　 冯子路气得两手发抖，当然声音也很大，但是他还是有一定理智的，他知道这不是他讲理的地方，还是早一点离开为好，万一叶剑飞利用手中的权力叫人来，给他加上一个扰乱办公秩序的罪名拘留他，那就不划算了。这些家伙狗急跳墙，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于是他说完便站起来往外走。后面叶剑飞喊他住下再聊一会儿，他也没理会。
　　 这时候，天下起雨来。冯子路顾不得天气的变化，他怒气难消，骑上自行车来到县府信访办公室，要求见县长。一位穿着时髦，戴着黄边眼镜的信访人员用鄙夷的目光看了冯子路一眼冷冷地说:“你以为县长是谁爱见就见的吗？他的工作那么忙，有什么问题在这里反映就行。”
　　 冯子路余怒未消，立刻火上来：“这不是旧社会的衙门，这是共产党的政府机关，我为什么不能见县长？旧社会的衙门还允许老百姓喊冤呢。”
　　 这话让信访人员很恼火，那人摘下眼镜，仔细看了看冯子路的面容说：“嗬——听你的口气还不小哪。你是哪里人，你不是上一次到这里闹事的那个下岗工人？今天又有本事了，到这里吵闹？”
　　 冯子路说：“是不错，你应该还认得我，我是机床厂下岗的那个冯子路。下岗的事咱先不说，就事论事，今天的事跟下岗没有关系，是一起案子。”
　　 “什么案子？”
　　 “是高考舞弊的案子。”
　　 信访人员好奇地问：“谁高考舞弊了？”
　　 “就是那个公安局的局长叶剑飞，他换了我女儿的高考分数给了他女儿，我女儿分数高高的下了岗，他女儿学习什么也不是，却上了大学。”
　　 “叶剑飞？你说的这事可是真的？你知道这可不是小事，弄不好要赚个诽谤罪的。”信访人员带着威胁的口吻道。稍停一会儿又说：“这事你应该找教育局呀，我们管不着。”
　　 “你管不着？叫你在这里是白吃饭的？谁规定你们县府管不着这样的事？你拿着工资不是为老百姓办事的吗？”冯子路向着这位信访人员发出了一连串质问。
　　 那信访人员也不甘示弱，耻笑说：“老百姓？老百姓怎么啦？这年头谁有本事谁使，不是那年头，什么都按阶级来，只要是工人阶级就高人一等，只要是贫下中农就是依靠力量。你的头脑有点落后了吧？”
　　 一听这话，冯子路便火冒三丈，他疾言厉色地说：“我看你思想反动！你是地主恶霸的儿子是吧？”
　　 此话好像戳到了信访人员的疼处，他腾地站起来，下命令似地说：“简直是胡闹！干扰公务，你给我出去！不然我打110了！”一边说，一边将冯子路往外推搡。
　　 冯子路攥紧了拳头，眼里冒火。“你敢推我？这是你的家？你不就是一条仗势欺人的狗吗？”
　　 这时候，有一位来访的白发老者出面劝架，他劝冯子路道：“老同志，发那么大火干什么，这年头发火也不中用。我的案子上访三年了还没解决，我是沉住气了。这里不行可以到上一级反映嘛。”
　　 信访人员趁机下台说：“我已经给你说过，你反映的问题是教育口的问题，叫你到教育局去，你就是不听，老在这里缠着我。”
　　 白发老者又对冯子路劝了几句。冯子路觉得在这里多说话毫无意思，便悻悻地离开信访办。
　　 这时秋风裹着秋雨满天肆虐，雨水在柏油马路上形成了一些细流。行人稀少，素日嘈杂的人声沉寂了，可以听到路边法桐树叶发出刷刷的响声。没有雨具，冯子路骑上自行车冒雨在马路上飞奔，不一会儿衣裳就湿透了。他的腰开始疼起来，但他顾不了这些，他要在机关下班前赶到教育局。
　　 拐过几个弯，便到了教育局。门卫告诉他，现在已经下班了，要到下午一点半才开始上班。
　　 正好他的肚子饿了，咕咕叫起来。他要利用这个时间吃点东西。他在距离教育局不远的粮食局门口找到一个地摊，那里有防雨的帐篷。他狼吞虎咽地就着豆脑吃了两个煎饼，便坐在饭桌旁抽烟。烟被雨淋湿了，冯子路点了好几次，总算点着了。他很费劲地抽着，连着抽了几袋。估计上班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便起身又一次来到教育局门口。这时一些工作人员陆陆续续地进了教育局大门。冯子路趁机跟了进去。
　　 有一位庄户人模样的中年人指点他，此事应该到招生办公室反映，并告诉他招生办就在一楼。
　　 招生办的门敞开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工作人员坐在那里抽烟。这人脸色蜡黄，尖下巴，胡子邋遢，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让冯子路坐在沙发上，冷冷地问他来做什么。
　　 冯子路简单地谈了女儿分数被公安局局长叶剑飞给换了的事情。
　　 那人忽然激动地用沙哑的嗓子骂了起来：“他妈的，这些贪官污吏，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表面上是人，背后是鬼，还说是什么人民的公仆，其实不过是些欺压人民的坏蛋！”
　　 冯子路感到奇怪，在这样的机关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人！于是进一步诉苦道：“我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可是忽然厂子改制，成了个人的，我们被赶出工厂，连个饭碗都没了。他们的心比过去的地主资本家还狠呀！”冯子路差点流下泪来。接着他把妻子被害死的事，自己扛包压出腰间盘失去劳动能力的事，还有女儿外出打工的事等等，一一说给那人听。
　　 “他妈的，这些贪官污吏心真的黑了——你打算怎样？”那人问。
　　 “我打算上访。”冯子路回答道。
　　 “好，我同意你上访讨个说法！”那人说，一面给冯子路倒了一杯水。“可是，老同志呀，你也应该明白现在的形势。上访也要注意呀。听说外地一些上访的叫地方上派的人抓起来了。你这把年纪了，身体又不好，要是不讲究一点策略，上访还会引出别的事来。”
　　 “我不怕。反正我已经是这样了。他们不让我活，我还怕什么！”冯子路取得了同情，受到鼓舞，越发坚定了上访的意志。“我现在还相信是共产党的领导，共产党里面总还是有好人的。说不定碰上个敢为老百姓说话的领导呢。”
　　 胡子邋遢的人说：“有是有，可这样的人往往没有实权呀。你这类案子，牵扯到特权阶级的利益，往往官官相护。个别人想仗义执言，也会受到打击，除非不怕丢官，不怕受迫害。可人人都有家口，都要活下去，不可能无所顾忌，我就为这类事得罪了不少权贵，我这个小芝麻官也很难保住。这不，最近传出话来，要把我调出招办，叫我去搞什么勤工俭学。这件事我还没找局长核实，可是有风就有雨呀。我也做好准备了，不叫干就算完，反正在哪里我也捞不到油水，我也不想搞歪门邪道。”
　　 冯子路用敬佩地目光看着这位其貌不扬却一身正气的招办主任，心里想，共产党的干部里面，要是有一半这样的人就好了。
　　 “反正我决心定了，上访去，不告倒叶剑飞我誓不为人！明天我就走！”冯子路说，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一种坚不可摧的意志力。
　　 他说这话的时候，恰巧有一位身材矮小眉目清秀目光炯炯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
　　 招办主任用目光暗示冯子路不要再说话。冯子路告辞。招办主任把他送出门去，低声说：“说话要注意呀。这人就是叶剑飞的小舅子，当心一点。”
　　 冯子路轻轻骂了一声，便离开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