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守，不只属于才子佳人、神仙眷侣、木石前盟……在这个世上，有一种平凡，甚是卑微，却更真实的深入骨髓，令人自惭形秽，感喟泪下。这种真实的平凡，也许比虚幻的镜花水月，更需要铭记。
　　 ——题记
　　
　　 在小城的边缘，有一块齐整的菜地。菜地里搭建着一间简陋的茅屋。茅屋倒也冬暖夏凉，只是在雨倾雪融的天气，泥水就从墙屋顶上渗流了出来，大有墙坍基塌的危险。天刚放晴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位“泥瓦匠人”，在“房屋”周围巡视一番后，忙碌修葺的身影。后来，大约是嫌过于麻烦了，每当雨雪来袭时，他就扯出一张破旧的大薄膜来，用扫帚挑着，包覆在整个茅屋上面，倒也安然地度过了一次次天灾。
　　 这茅屋里面，住的是一对特殊的夫妇。
　　 其实，称他们为夫妇并不合适。他们没有领取结婚证，也许连真正的夫妻生活都未曾有过。所以只能算得上是一对相依相偎的伴人。
　　 女人患的是典型的“克汀病”，不足一米的身高，智力只停滞在几岁孩子的阶段。随着年岁的渐老，体型不见增加一分高度，反而愈发横向肥硕了起来，像是一个浑圆笨重的线团。盆钵大的面庞上满是皱纹，声音却仍旧是一种天真的童稚，奶声奶气的，很不合衬。男人高高瘦瘦的，倒也没有太大的缺陷，只是两只脚尖微向外拐，走起路来如鸭子般有些蹒跚。
　　 据传当年，女人的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他们料定，女儿长得如此模样，定是嫁不出去的了，就算侥幸嫁出，只怕也要受尽婆家蹂躏的。于是便不再奢望，决计让女儿终生守在膝下，为她积些资财，等他们离世了，托个好心人照看着她些。可在女儿二十八岁那年，邻村的一个二十五岁小伙子前去求亲。早早死了爹娘，小伙子因家穷而成了光棍一条。夫妇问小伙子，“你能对俺闺女好吗？”小伙子举起双手对天发誓，“我要是对她不好，就天打大雷劈死我”“我有一口粥喝，就绝对让她有一口饭吃”……他们看小伙子相貌实诚，再加上夫妇俩的身体每况愈下，也就无奈同意了。
　　 女人跟了男人后不久，父母便相继过世了。男人作为粗农，虽未接触过“承诺”“诚信”“誓言”之类阳春白雪式的词语，更不解其高深莫测的内涵，却在行动里履行着一生的责任。
　　 女人在很多方面完全可以自理，但男人每次做好饭后，总是轻轻地吹了又吹，然后一勺一勺地喂女人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平和而幸福。仿佛最无情最能冲淡一切的时间，对他们夫妇而言是不存在的。因为不存在，当然就不会有喜新厌旧之说，也就不会对感情质量构成任何威胁。
　　 时而不时，会有顽劣的孩子们，也许并不带恶意，拿着碎石子儿泥土块儿砸向他们的小茅屋，故意引得女人拖着矮胖的身子走出来。孩子们就“小人儿乖”“小人儿乖”地起哄笑闹起来。女人却有着几岁孩童特有的强烈自尊心，最听不得别人叫她“小人儿乖”，因知道他们是在取笑蔑贱自己，便很凶地骂了起来。来来往往的路人都甚觉有趣，就看热闹般围观了过来。
　　 正在劳作的男人匆匆赶来，哄女人回屋。暴怒下的女人，依旧是只听男人的话，乖乖进了屋。男人驱散淘气的孩子，又对着围观的人群憨憨地喊：“看啥哩！你们没看过么！”
　　 好在人们只是一群看热闹的，并不对男人计较什么。戏完了，自然就做鸟兽散了。
　　
　　 一日，他们的菜园里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贵人西装革履，从一辆裎亮的轿车中走出。路人皆万分好奇地驻足，想看个究竟，却都不敢近前，有些鬼鬼祟祟地，僵硬着伸长了脖颈，像被谁定着了身法。这菜园临着通向集市的要道，一时间被堵塞了个水泄不通。
　　 这位贵人自称是某马戏团的经理。他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这个女人“奇形怪貌”的消息，立即敏锐地捕捉到了商机，欲买了回去，加以驯化，以期成为该马戏团的招牌风景。
　　 他对男人说，“我给你六万。你盖所房子，再娶一个年轻漂亮的，给你生个孩子。”
　　 贵客的声音很大。路人如蜂窝一般乱了起来。
　　 “这个跛子，真是老祖宗烧高乡积了大德了……”
　　 “就是哩！真是傻人有傻福……”
　　 “这回啊，这跛子可真是要对不住他那死去的丈母娘了……”
　　 “屑！什么丈母娘！这也怪不得跛子，她那闺女本来就是嫁不出去的！跛子也好心收留了这许多年了……”
　　 男人并非实傻。他知道六万元在当地意味着什么。他更知道，传宗接代是当地人不遗余力的使命。
　　 气氛很压抑。女人出自本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满脸惊恐地望着男人。男人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女人跟前，蹲下身来，伸出一双粗糙的手，拍拍女人的头，又在她爬满皱纹的脸上来回摩挲着。眼神中是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浓得化不开的怜惜。
　　 那位贵客心里只道那是人之常情，就算猫了狗了，相处时间长了，也会有感情的。就在一旁耐心等着，等着男人从“天降馅饼”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与自己讨价还价。
　　 过了很久，男人却只充耳不闻般，旁若无人地安抚着受惊的女人。贵客不甘心，声音又提高了一成，“八万。”
　　 男人嗫嚅了一会儿，抬头说话了，“我和老婆儿过了半辈子，都习惯了。没了我，她会死的。你给我多少，我都不卖。”
　　 贵客叹了口气，别有深意地看男人一眼道，“你可别后悔”，说完转身就要驱车而去。
　　 围观的人炸开了锅，“跛子！跛子！快拦下，还来得及，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男人默不作声。
　　 贵客的车缓缓驶开。路人皆垂头丧气，仿佛是自己的几万元钱，眼睁睁地丢了似的。
　　 正当众人觉得戏已散场准备离开时，那走了约两百米的车又停了下来。贵客折身回来，咬咬牙道，“十万，你卖还是不卖?!”
　　 女人躲在男人身后，紧紧拉着男人的裤腿。男人摇了摇头。
　　 贵客真的走了。却忽听男人大声喊道，“喂，您等一下！”
　　 贵客迅速回转了身。人群里也纷纷道，“这跛子开窍了……”
　　 男人走到贵客身前，不由自主的习惯性卑微，笨嘴拙舌地结巴着，低声说了一句话，神态里满是乞求。贵客听了，有些面红耳赤，不自然地走了。
　　 贵客走后，人们纷纷问跛子给那人说了什么，是不是约好了时间地点。
　　 男人答道，“俺说，俺这老婆儿怕见人，受不了惊吓。让他走了就走了，别再折回来了”，接着又补充道，“这来回被惊吓的，要是生了病，又得几天的吃药受罪。”路人皆目瞪口呆在了那里。
　　
　　 几年之后，女人死了。男人趁着黑夜，在茅屋一侧的菜园子里，挖了一个深坑，掩葬了女人，又拢成一座小小的坟丘。此后男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劳作时再也不悠闲地哼小调了，抽烟时再也不眯着眼打盹儿了……枯槁憔悴，背也开始佝偻了起来。
　　 时隔三月的一天清晨，人们发现了男人的尸体。他伏在女人的小土坟前，胡茬与脸色一样的青灰，却是安详的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