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三十三、周清壮年日记三
　　 经过一年时间的疗养，失去知觉的手基本痊愈。在哥哥的帮助下，我成功地承包了104基地的菜地。
　　 104基地是七市山清水秀的旅游区。旅游区以龙镜湖为中心，北面山坳下，有依山而建的大明寺，山腰处有一个天然洞穴，名曰狐仙洞。据说在很久以前，这里有一个得到的狐仙，能治百病，非常灵验，常常救民于水火，深得地方百姓的爱戴，后来在乾隆皇帝的一次游猎以后，这位狐仙便消失了。人们为了纪念狐仙，就请人在洞两旁崖壁上刻上九龙图腾。这图腾据说是一个游走的道士所刻。听老一辈人讲，那个道士说五百年以后狐仙还会再来。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既然是为了纪念狐仙，却为什么不刻狐仙的图腾，偏偏刻上九条龙呢？岩壁上的九龙图虽然有几处已经风化了，但是并不影响图腾的美丽。图腾的西面是为纪念104名党员知青修筑的纪念塔，塔高十米，呈八角状，飞檐傲立，使人敬仰。由纪念塔向南是延伸的九曲画廊，画廊上有百鸟朝凤，百仙飞天图画，图画栩栩如生。这画廊直接与龙镜湖湖心亭相连，别有一番景致。龙镜湖东面则是连绵不断的群山，那里是省级圈划的狩猎场。龙镜湖的西面是一马平川的土地，这几千亩的土地就是104名共产党员带队开垦出来的，这104名共产党员都是当年从省城下乡来的知识青年。虽然他们都先后离去，可是这里的土地永远携刻着他们的名字，比那高高的纪念塔更有感召力。龙镜湖位于这山、寺、塔、田中间。我的菜地就在龙镜湖的南面。
　　 初春的三月，我安置好孩子，独自乘坐龙山大客车，前往104基地，察看菜地里的情况，准备种菜前期的工作，规划着寄予土地的希望。大客车大约行驶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
　　 初春的菜地，一片荒芜，各种秸秆横竖无语的卧在冰冷的土地上，没有一点儿生机。尽管如此，我对这块土地所寄予的希望却丝毫未减，我希望能在这块地上实现我壮年的梦。
　　 从菜地留下玉米、大豆、茄子、白瓜、豆角等秸秆粗细来看，我知道上一年的庄稼长势很好，这块土地的土壤很肥沃，这更增加了我种地的信心。为使今年的农作物生长得更好，我要及早动手，把这些秸秆和茬根根除，把土地深翻，这是确保今年有个好收成的第一步。
　　 查看完菜地的况情，我站在菜地里静静的计划着，该种什么作物才能更有利润，最后决定种经济作物白瓜十亩，早熟的粘玉米五亩，五亩甜瓜，十亩地种上茄子、辣椒、黄瓜、芸豆等青菜，其余二十亩全部种上大豆。
　　 一切都计划好了，我直奔我的住处，104基地的厂部服务楼。
　　 我的菜地与厂部很近，大约只有一里路左右，很快我就走到厂部大门前。因为哥哥先给104厂部的人打过招呼了，所以我还没自我介绍，新换的两个门卫就客客气气地说：“你是周清吧？早上接到领导的电话，知道你今天要来，我们已经给你开好房间，你随我俩来，看看合适不？不行，我再给你调换房间。”
　　 我跟随两个门卫来到服务大楼。楼门一打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104基地受气候影响，每年只有六月到九月这三个月才对外开放，因为这座楼房是为旅游服务而建，旅游区冬天没人来游玩，更无人居住，所以室内没有取暖设施。在东北零下三四十度的气温下，一冬天没有取暖，室内积聚的阴冷之气可想而知。
　　 我和两个门卫转上三楼。这两个门卫，一个年纪大的姓好郝，另一个年轻的姓李。
　　 我们来到302房间，老郝说：“这是这栋楼做好的房间，朝阳，在屋里就能看到你的地，这房间哪都好，就是没有暖气，太冷了。”
　　 我说：“没关系，整天都在外面干活，晚上才进楼，天越来越暖了，冷不哪去。”
　　 老郝又说：“要是冷就多盖机床被子。”他说着把房门钥匙交给了我。
　　 我接过钥匙问：“这间房子多少钱？”
　　 他说：“我们不知道，我们只听上面指示，给你选最好的房间。”
　　 我又问：“以往每年种地的都在什么地方住？”
　　 没等老郝回答，年轻的小李就说：“在大楼后面有三间房子，很破很乱，他们都是在那里住。你这么娇贵，不能去那里住。”
　　 我问：“你们在哪里住呢？”
　　 老郝指向大门旁的两间房子说：“我俩和两个打更都吃住在那里，那里有厨房，有火炕。”
　　 这时小李说：“周姐，整栋大楼就你自己在这里住，你怕不怕？”
　　 我笑笑说：“怕什么？难道有鬼吗？那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哪有什么鬼？呵呵，我会武术，鬼来了我正好与鬼较量较量，看看是人厉害，还是鬼厉害？。”
　　 我虽然笑呵呵的说着，似乎是在给自己壮胆，也是有意给他俩听。说实话，这大楼阴深深的，的确有点怕人。但是我没地方住，怕又能怎么样呢？只好硬着头皮说大话了。
　　 老郝听小李这样问我，他瞪一眼小李说：“一座空楼有什么好怕的？就你小子胆小。”
　　 小李又说：“就是空楼才有鬼呢？”他说完又开玩笑地对我说：“周姐会武术，明个教教我吧，让我和恶鬼斗斗，当一回斩妖的大侠。”
　　 老郝又说：“你小子的嘴能不能闭上？”然后他又对我说：“小周你不用怕，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这里很安全。有我们在门卫把守，谁都进不来。有什么事就叫我们一声，要是不嫌弃，你就和我们一起吃，门卫那里很暖和。”
　　 我看看小李，又对老郝说：“谢谢郝大哥，不麻烦你们了，我还是自己单独吃吧，我带的有小电锅。另外请郝大哥帮我找来一把镐，我先把包谷茬子刨掉。”
　　 老郝和小李都愣愣的看着我，然后小李又惊讶地说：“周姐，你要刨茬子吗？就你这么单薄的身体能干活吗？”
　　 我还没回答，老郝就说：“是啊，看你不像出力的人。好几亩地的茬子，你自己要多少天才能刨完啊？为什么不雇人弄呢？”
　　 我笑笑说：“等播种时再雇人。麻烦郝大哥和小李帮我找几样农具好吗？我来这给你们添麻烦了，先谢谢啊！”
　　 老郝和小李答应着走了。我重新审视我住的302房间，这是一个有两张床的标准间。一个橱柜，一台电视。一个卫生间。白色的床单看上去是新换的，被褥都很干净。橱柜半新，电视陈旧。我放下随身带来的衣物，向窗外望去，果然，我的土地看得一清二楚，我很满意，决定暂时借住在这里，先把地里的残秧收拾干净。我正在想着，小李给我送来了一把镐头，一把铁锨，一个铁耙子。
　　 北国的冬天很漫长，三月的春天仍然很寒冷，偶尔还会飘下几片稀疏的雪花，装点着微暖的春色。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切都安顿好了，虽然寒冷，总比没有地方住强。我不顾一路的疲劳和寒冷，扛起镐头下地，开始春播前的刨茬子工作。
　　 大约是不到旅游季节的原因吧，菜地里远近看不到一个人影。我在玉米地里回望厂部，高高的铁大门锁住了空旷的院落，我所住的七层服务大楼，孤零零的矗立在水泥地上，花坛里的枯枝在冷春的微风里摇曳，一字排开的葡萄架，沉浸在睡梦中。再看看菜地旁边的龙镜湖，湖水尚未完全解冻，冰与水的混合体，半固体半液态的交错在湖中，看上去，别样的凄冷。远处群山懒闲，近处草木微青，四野一片荒芜。冰冷的孤塔与寒寺相伴，乌鸦穿梭在枯木上，时不时的哀叫，增添几分初春料峭的凄凉。偶尔从寺院传出几声钟鸣，悠悠的沉寂在山谷里，显得更加空寂。这一切都看不出山清水秀的好风景来。我举起镐头对准包谷茬子，一镐一个的刨着。心想我不是来游玩享乐的，管他什么好坏风景，我必须尽快把包谷茬子刨完，赶在别人的菜还没上市之前，我的菜就可以享用，这样才能卖上好价钱。就这样，我为了生计，也为了节约资金，为了尽快刨完茬子，全然忘掉寒冷和劳累，只身一人在北国早春的三月里，起早贪晚劳作在田地里。
　　 我每天拂晓下地，黄昏而归，中午只在地里干嚼方便面。因为我每天下地干活都很早，在我下地的时候，门卫和打更的还没起床，我不想打扰他们休息，就悄悄的从铁大门上面跳过去。晚上很晚才回来，回来时大门已经上锁了，我再从大门上跳过来。两天之后，门卫和打更整日不见我进出，以为我一直在楼上或者是回家了，就来到菜地，却发现我苦干在菜地里。当他们听说我每天都是从大门上跳来跳去时，他们被我吃苦耐劳的精神感动了，后来干脆把大门的钥匙给我，从此我结束了翻越大门之苦。
　　 四天以后，我柔嫩的双手磨出了水泡。看着手上的水泡，让我想起上学扒玉米的事情，想起鲁娟、赵权、王大岩等家乡的同学和朋友们，想起那场由鲁娟给我上演的英雄会。记得那次在校田地扒玉米，我把手磨破感染了，还被爸爸狠狠的教训一顿。爸爸的教训是望女成凤，唉！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不但没有成凤，却又来弄玉米茬子，难道我就是个出苦力的命吗？我来104基地前，哥哥曾说叫人帮我侍弄，我说现在是耕种前的打理阶段，收拾地里的残秧也要别人帮忙太麻烦了。哥哥知道我好强的性格，也就依了我，并一再嘱咐，有事与他联系。我答应着，我想我不能事事都依靠哥哥，能自己做的事必须自己做，自强不息吗！可是再自强的人也要保重身体呀，眼看着手上的水泡又要破裂，我担心会不会再次感染。在这举目无亲，四野无有人烟的104基地，没有疗伤治病的地方，因为有小时候的教训，我很早就收工，想找点药抹手。
　　 老郝看我扛着镐头进院儿，打招呼说：“小周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人在孤独无助的时候，是很脆弱的。我听到老郝与我打招呼，好像见到救星似地说：“老郝大哥，你有消炎药吗？”
　　 老郝问我要什么消炎药，我说我的手磨破了，害怕感染，不管是什么药，只要能消炎就行。
　　 老郝忙不迭地说：“跟我进屋，我给你找找。”
　　 我随老郝进屋，四天来，我还是第一次进他们门卫的屋子。屋里一铺大炕上放着一排四个行李卷，三个大男人歪在炕上。他们见我进屋，忙从炕上坐去。我站在地当中，有点拘谨。这时老郝说：“你们谁有消炎药，给小周几片，她说手磨破了，怕感染。”
　　 打更的老刘说：“我这有土霉素，要吗？”
　　 小李说：“靠，你真瞎胡闹，土霉素是治拉肚子的，不是消炎药。”
　　 老刘说：“你小子黄嘴丫子还没褪净，知道个啥？土霉素也是消炎药，擀成面也可以消炎伤口。”
　　 老刘说完又问我：“让我看看你的手磨成什么样，用不用包扎？”
　　 我把手掌伸开，他们几个人看后哈哈大笑，把我笑得糊涂了，我不知他们为什么笑。这时一直不说话的大李笑着说：“我当是多严重的伤，原来只是几个水泡。没事的，不用吃药也不用抹药，过几天就好了。”
　　 我这才知道他们是笑我娇气。我想给他们讲小时候磨破手感染的事情，可是还没等我说话，老郝说：“小周，没干过农活的人，刚开始都得磨出水泡，磨破几次就好了，慢慢的手上磨出老茧来，就不再起水泡了。”
　　 一向自认为很坚强很能干活的我，被他们说的满脸通红，我羞愧地走出门卫。说来也真奇怪，我的手没上药，也没感染，慢慢的真磨出老茧了。磨出老茧以后不但没有再起水泡，手掌也变得坚硬起来。我坚硬有力的手，使用有力的镐头，让那一个个坚固在土地里的包谷茬子，乖乖的翻离了土地。
　　 说实话，开始我右手还常常麻木，天天腰酸背痛，常常累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常常想孩子，想父母。哥哥打来几次电话，问我怎么样，要不要叫人帮忙。我说我很好，马上弄完了，不要人帮忙，告诉他们不要惦记我。其实我心里非常想有人来帮帮我的，可是我的自尊却偏偏逞强。门卫和打更的几次要帮我干活，几次都被我谢绝。我的心和我的自尊就这样不停的唱着对台戏。
　　 干农活是很苦的，对于几十年没干过农活的人来说，更似苦难的遭遇！我万万没想到，曾经贵为处长夫人让人羡慕的我，曾经当工会主席带领女子大战煤海的我，曾经当校长教书育人的我，离开农村几十年了，还会孤零零的刨土克拉，还要整日忍受寒风吹打，忍受着思儿念母之苦，忍受超负荷的劳动和无言的寂寞！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脱去我强干的外衣，想想半世的起伏沉落，泪水就会欺负我脆弱的灵魂，侵蚀我的双睛。我的眼睛被泪水侵蚀得浑浊了，视物时常模糊不清。有时候，我很想找一个人倾诉，可是找谁呢？谁愿意听你的闲言碎语呢？再说，就算有人肯听，我那太多太多的苦难，又从何说起呢？空目四壁，夜晚冰冷的房间常常冻得我瑟瑟发抖，难道我就这样生活吗下去吗？
　　 初春有冰雪，
　　 风打单衣衫。
　　 妇耕田野上，
　　 四野无人烟。
　　 日食饭无味，
　　 夜宿影孤寒。
　　 劳作为谁苦？
　　 含泪欲说难。
　　 ……
　　 奋战了十几天，我终于把两亩玉米茬子刨完清理出去。我满怀着胜利的喜悦拔起一棵大豆根，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根瘤菌连在根茎上，煞是好看。记得上学时，我们学校的校田地里种了很多大豆。那时听农民叔叔说，从菌包的大小可以断定土壤是否肥沃，也可以断定上一年大豆长势如何。他们还说菌包是为豆子输送养分和水分的，大豆要是没有菌包，或者菌包很小，就说明大豆地的土壤不肥沃。记得当时我还认真地拔起一颗豆根，贪玩地捏那菌包，菌包在我的手里，啪啪作响地碎裂。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根瘤菌是因大豆而存活，大豆因菌包而茁壮。如果菌包离开了大豆，不但大豆因缺氧而枯萎，菌包也会随之腐烂。我手里拿着刚刚拔起的大豆根，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突然觉得这根瘤菌和豆根的关系好似我与我的亮儿。亮儿是我的希望，我是他的依靠！想到亮儿，我又忽然意识到，我来种地的决定是个错误的选择。孩子和我分离就像菌包离开了豆根，这种比喻虽然不恰当，但是我却断然认为，我来种地仿佛是陷自己于“绝地”和“死地”！
　　 兵法有云：绝地难留，死地无收。我为了眼前的小利，竟忽略了正处在智力开发第二阶段的孩子，如果亮儿因此而成绩下滑，或者因我对他疏忽管教走向邪路，我这不是亲手把自己的希望推向“绝地”吗；如果秋后结算收获甚微，不但是前功尽弃，更怕是因为强制性的供应厂部蔬菜，使清廉的哥哥招致骂名，而我将背负这骂名的沉重包袱，歉疚哥嫂一辈子。这又是把自己推向“死地。”哎！我怎么这么糊涂啊！我承包土地之前，怎么没意识到这一点呢？我开始埋怨自己。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事善能、动善时而……”我都做了些什么？怎么办？看着已经整理干净的玉米地，我问自己，我退掉土地吗？我那十几天的艰苦奋战都白费了吗？不！我不能退地，决不能退！已经决定的事情，白纸黑字都签了合同，怎么可以反悔？怎么向哥哥交代？做人不可以出尔反尔呀！那么怎么办？此刻我对孩子的牵挂，胜过以往任何一次。
　　 亮亮是聪明的孩子，只有九岁的亮亮已经跳两级读到小学五年级，今年就该升初中了。在他升初中的关键时刻，我却出来种地，长期不能回家照顾他，这对他升初中肯定有影响。尽管姐姐对孩子关爱备至，但是只有母亲才最了解自己的孩子，最能准确的把握他的思想动向。怎么办？怎么办？我手拿着大豆根，好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冰凉的田垄上，没有了刚才的兴奋，我仰天长叹，不知如何是好。
　　 寺院的钟声咚咚的传进我的耳膜，震撼我焦急的心，那悠悠的尾音回鸣着，勾起我无限的愁思。
　　 十几天以来，初春的气温有所提升，104基地的湖水欲要彻底融化了，远山隐隐出现的绿影，告诉人们，真正的春天就将要来临。高高挺立的纪念塔与横卧山坳的大明寺形成明显的反差；静静的狐仙洞与九龙图腾被寒春笼罩着神秘的色彩；传统的信仰和创新的精神相对立；死沉的土地和远处的生机看上去很不协调；所有景色都在上演不和谐的风景，我在这风景里，努力寻找对立统一的办法。我的家庭已经破裂了，我不能忽略了对孩子的教育，我不能毁了亮亮的前程，我一定要想出两全之策！
　　 注明：‘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事善能、动善时’。这段话是《道德经》‘上善若水’篇的第三段。本意是：最善良的人居住安于卑下，存心沉静而深不可测。与人交往无私，说话真诚守信办……事能发挥自己的长处，行动能把握时机。
　　 华夏子民写于2010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