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三十七章、周清壮年日记七
　　 “清儿呀！你终于醒了！”
　　 是妈妈在叫我，我都几十岁的人了，妈妈依旧这样称呼我。每次我处在危难时，只要听到妈妈喊我一声清儿，我就浑身都是劲儿。我又听到妈妈的喊声，妈妈是带着哭声喊我，我又什么了？为什么总是让妈妈为我担心？我吃力的睁开双眼，爸爸、妈妈、哥哥、嫂子、姐姐、姐夫还有我的亮儿都围坐在我的床边，他们都成了泪人，我想说话，可是几次欲张开嘴都没说出来，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清儿呀，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妈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着。
　　 妈妈的话是在向我传递死亡信号，我预感到我的不幸。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说：“妈，爸，清儿不孝，又让二老操心了。”
　　 “清儿呀，从你来到周家那天起，妈就把你当成亲生骨肉，爹娘为儿女操心是应该的。清儿，你别再客气了，想说什么就快点说吧！”
　　 妈妈是在催促我留遗嘱啊，我真的不行了吗？此刻我感到全身滚烫，却说不清是哪里疼。
　　 我抬眼看看亮儿，微弱地说：“妈，爸，我放不下孩子……”
　　 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滚落，我哽咽得没有力气说下去了。
　　 亮儿跪在我的病床前哭着说：“妈，你要挺住，医生马上就给你做手术了，你是最坚强的，你不会倒下的，你不能倒下啊！妈妈！我不让你倒下！妈，你挺住啊！……呜呜……呜呜……”
　　 我用力抬起手，抚摸着孩子的头：“亮儿，你要坚强，要听姥姥、姥爷、舅舅、姨姨、舅妈、姨夫的话，把学业完成，妈妈我，我恐怕永远不能、不能再陪你、上山了……”
　　 我吃力的断断续续地说着，又一次说不下去了，我感到极度的疲倦，这疲倦让我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
　　 亮亮呼喊道：“妈，妈妈！我不让你这么说，亮儿不能没有你，妈妈，妈妈睁开眼睛，妈妈！妈妈！……呜呜……”
　　 警官医院一级监护室里，出现这幕恸煞人的风景。
　　 良久，我在亮亮的呼唤中，强打精神又睁开眼睛对亮儿说：“亮儿，你听好了，你要记住了，在我电脑桌的抽屉里，有一张定期存折，密码是你的生日。还有、还有一本明细账，那里记录咱家的往来、出入账目，你要学会理财，要坚强！亮亮，你不要哭，你是男子汉，男子汉怎么能哭鼻子呢？”
　　 停了停我又吃力的、断断续续对姐姐说：“姐，我的看护班、希望你帮亮亮、替我、替我办下去，我的学生、都是学校最优秀的学生，我们不能、不能辜负了家长、学校的希望……收费标准、每日的食谱、作息时间，都安我制定的、制定的标准执行……亮儿、亮儿就托付给你了……”
　　 姐姐已经满脸泪花。
　　 姐姐说：“小清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我又转向哥哥说：“哥，哥哥，我欠咱们周家的太多、太多了，哥哥我快不行了，爸妈全靠您照顾了……哥哥，在我床头的枕头下，有一本《羊皮卷》，请哥哥、请哥哥替我把它、还给、孔校长，就说我、让他失望了……哥哥，我不想离开亲人，我、我……”
　　 说到孔校长，我周身突然感觉一阵痛，这痛是那么激烈。我闭上疲倦的眼睛，我心中默默的说着：“孔校长，孔校长，你知道吗？你就是我梦幻的“潘郎”啊！我不该遇上你却偏偏遇上你，我不该想你却偏偏忘不掉你。虽然我俩一年多没见面，可是从第一次次见到你，我就从未忘记过你。孔校长啊，今生我不能享受八仙送嫁，不能与你同居海天隐隐的新家，没有牵手漫步十里岚霞，更无福与你同卧鸳鸯帐……可是，上天让我在有生之年见到你，此生足矣！足矣，足矣……”
　　 “请家属签字！”
　　 白衣天使温和的声音灌进我的耳膜。我想说我没有抢救的价值了，我已经看到自己的身体飞上天空，轻轻的，轻轻的飞着。
　　 “妈妈！妈妈！您不能睡，您不要睡！妈妈，您睁开眼睛，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您的亮儿呀！你知道吗妈妈，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妈妈！妈妈……呜呜……”
　　 我听到亮亮不停的哭喊，飘飞的身体有回落在病床上。
　　 我使劲睁开双眼，只见哥哥郑重的把手术协议单交给亮儿说：“亮亮，楮亮，你给你妈妈来签。”
　　 亮亮哽咽着接过手术协议，快速签上字。随后进来几个白衣天使，把我推向手术室。在我被推到手术室的门口时，我突然如回光反照似的精神十足。我当着全家人的面，叫停正在推我前行的医护人员，郑重的嘱咐大夫说：“请不要，请不要给我打全麻，我要保持、保持头脑、头脑清醒。”
　　 医生按我的要求，没使用全麻手术。
　　 手术台上，我强迫自己回忆着，却很久换不回记忆。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突然变成现在的样子呢？我是怎么了？
　　 啊！好大的雨啊！我想起了，对，就是那场大雨，我拿起一根绳子，把准备好的四十把雨伞捆成一捆，穿上雨衣扛着雨伞向高中学校走去。我一边走一边想，现在的孩子都很娇贵，家长把他们交给我，我就要负起责任。秋雨寒冷，最容易引起伤寒，我不能让这大雨把孩子们淋感冒了……哦，我终于找回了记忆。是的，我就是扛着四十把雨伞，不顾一切的向七煤集团高级中学走去，我来到学校的教学大楼，走向教学大厅。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他们比我来得还早。透过教学大厅的玻璃窗，我看见大厅里，已经挤满了拿着雨衣或雨伞来接学生的家长们。我看看拥挤的大厅，好像没地方站，就在门外面的雨搭下避雨。
　　 校园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操场，花坛上的秋菊在秋雨里打着颤，寒风瑟瑟，我冻得直打哆嗦。
　　 “一场秋雨一场凉，你不进屋，在这等不冷吗？”
　　 那富有磁力的声音，让我紧张而兴奋。我回过头，是他，是他孔校长！他怎么还没下班？
　　 也许是冷的关系吧，我颤抖地说：“哦，你，你还没下班吗？”
　　 真奇怪，我俩都没用客气的尊称，好像故交似的。是的，我俩是故交，是上个轮回的旧相识哦。
　　 “今天我值班。还得半小时才放学，跟我到值班室等吧，这里太冷。”
　　 他说着，弯腰把我立在墙边的雨伞夹在腋下，就像拿自己的东西似的，径直向值班室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所到之处，家长主动让出一条路。
　　 我俩直接来到他值班室，雨衣上的水滴滴答答的往下流。
　　 我歉意的说：“不好意思，把你的地板弄湿了。拖布在哪？让我擦擦地。”
　　 他微笑着没答话，而是先倒一杯热水送到我面前说：“这是我的杯子，喝杯热水暖和暖和，看你冻得直发抖。”
　　 我接过杯子，手里暖暖的，心也暖暖的。但是我却没有喝，也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耳边又想起他一年以前的赞美词：“周校长，早闻你的大名久……闻不如一见……”
　　 这些话是去年亮亮开学的第二天，他孔校长见到我时说的。那次学校邀请我们在高中校外开办看护班的人员到学校开会，那是我第一次与他见面，那次见面，我就把他珍藏在心里，然而我却没有勇气再去见他。时隔一年半，也就是昨天晚上下的那场大雨，我们第二次见面。
　　 一年半以前，他刚调到七煤集团高级中学任校长，他的半军事化执教方法，规定所有住校学生一律不准到校外住宿。为此，他为了避免办看护班的人家闹事，就把我们召集到高中来，就是在那次大会上，他把高中校外所有看护班砍掉，只允许我一家开办。理由是我原本就是一位负责任的校长……也是那次见面，让我对他不能忘怀了。尤其是他的男中音，真好听，比赵忠祥解说动物世界的声音还好听。赵忠祥老师的解说语气有故意抒情的意思，孔校长的声音是自然从咽喉发出来的没有修饰过的带着磁性的声音。
　　 不信你听，他又说话了：“你没雇人帮忙吗？”
　　 我被他的声音醉倒了，低着头痴痴地回答：“没有。”
　　 他半怜惜半责怪地说：“四十名学生，一日三餐，夜里还要伴读，又兼带辅导，你太累了，你比学校的老师都累。你这是透支生命啊！你看看你现在，比一年半前瘦多了。”
　　 我这人就是奇怪，我希望得到别人的关爱，但是我最听不得别人说我身体弱，也许是小时候病怕了，也许是被春生虐待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只要有人提到我体弱多病等话题，我会马上坚强起来，在他孔校长面前也不例外。
　　 这时我抬起头看着他，微笑坚定地说：“呵呵，没事，我身体好着呢！”
　　 他感叹地说“哎！真是大材小用。”停顿一下他又突然说：“不如你办学校吧？现在国家允许私人办学，如果你同意，我帮你选校址，帮你物色老师。以你现在班看护辅导班的名望，还有你以前当校长时的声誉，我想你办学校很好申请，上面不会为你……”
　　 我没等他说完，打断他的话说：“谢谢您，我恐怕没这个能力。”
　　 哎！我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把你换成您了呢？我是在有意排斥他吗？他似乎并没有在意我语气上的变化。
　　 他又说：“你谦虚了，你当年当校长时，我还是一名普通教员。你向全局推广的教学方法就是现在的素质教育，你完全有能力开办学校。如果你愿意，一切关系我来帮你打点。”
　　 他说得多么真诚啊！我又是多么渴望办学校啊！开办学校是我二十多年前的梦想。那时秋生还在，我俩有多少美好的憧憬啊！可是我，我一想到秋生，我有些心酸。
　　 “唉！”
　　 我情不自禁的长叹一声，我想说我何德何能让您这样关怀我呀？可是我欲言又止。我心说：“孔校长啊！您哪里知道，我为了回避您，为了避免您和我犯错误，一年多来我一直不敢往学校方向走，有什么事需要往这个方向来，我宁愿绕道走过去。要不是今天下大雨，我绝不会来学校的。怎么会这么巧，偏偏您在学校值班呢？您要帮我办学校是我期盼已久的事情，可是我周清不能接受您的帮助啊！”
　　 窗外的家长们在向室内张望着，他们的眼神有疑问，有好奇。因为东北冬天的天气很冷，为了保暖，在房屋建设时，墙皮都是加厚的，窗户也都是双层的玻璃窗，这样建起来到房子不但保暖，隔音也非常好。关上门窗，屋里说话外面一点都听不到。
　　 孔校长似乎看出我的难言之隐，回身在卷柜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我说：“你看完这本书再做决定吧，也许它能对你有所启发。”
　　 ……
　　 由于麻药的作用，尽管不是全麻，我的思维还是进入了朦胧状态。
　　 五岳三山，五岳三山我还没有游历，师父，师父！你在哪儿呀？我的亲人都来了，唯独你和秋生没来，师父，我好想你们呀！秋生、秋生，我好累呀！……亮儿，妈妈，我真怕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啊！那是什么地方？雾气昭昭的，怎么什么都看不清？我用手拨弄着云雾，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云雾依旧在我眼前缭绕，我急了，我想喊却喊不出声来。这时我看到了秋生，是的，是秋生，他还是那么年轻。奇怪，他的目光怎么那么冷峻？我快步向他走去，我要告诉他，我是多么想他，可是他仿佛真的不认识我了。我心里开始责怪他，我想秋生你好狠心，你怎么可以忘掉我呢？我为咱们楮家牺牲了我整个青春啊！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呢？你明明看到我了，为什么不理我呢？我脚步更快了，我要告诉他我现在的苦衷。可是真奇怪，他明明就在我眼前，我明明看到秋生在这站这里，怎么一忽儿就没了呢？我想秋生一定是不认识我走开了。是啊！秋生还是二十几岁的样子，我已经年近半百了，他怎么会认识我呢？我开始自卑了，我感到委屈，我鼻子一酸眼泪又下来了。我的哭声把师父引来了，师父还是飘逸的样子，还是不说话。我像得到救星似地向师父奔去，我高喊：师父，师父！你告诉我，你说的‘五岳三山四海结缘’是什么意思。师父回过头向我挥挥手也不见。哎！为什么都这样对我呀？我想我怎么会这么命苦呢？秋生、师父，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为什么都对我这么冷淡？我使劲的咬着嘴唇，控制自己不要再哭，我周清是坚强的，既然都不理我，那咱们就各走各的路吧！云雾慢慢的散去，我眼前忽然出现秋生的墓碑，我猛然惊醒，原来我是在做梦，难怪秋生和师父不理我。
　　 这时就听一个声音说：“别动！”
　　 我强迫自己睁大双眼，头上的无影灯闪着白亮亮的光芒。我强迫自己不要睡去，强迫自己在诗词海洋里拾贝保持记忆：“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相顾无言，只有泪千行”；“……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远知何处”；“……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了却君王天下事，应赢得生前身后名”；“……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此情无计可消除”；“……怎一个愁字了得！”；“……还但寂寞修明镜，手把屠苏先少年”；“……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
　　 “啊——，啊——，好疼！”
　　 “好了，好了，就快结束了。知道疼是好事，快两个小时了，没听你吭一声。”麻醉师在我耳边说。
　　 刚才的疼痛让我清醒了许多，我记起昨天晚上那场大雨，我去接学生，接回学生就开始浑身发热，到后半夜，个个骨节开始疼，次日我坚持给学生做完早饭，头晕眼胀的实在支撑不住了，吃了两片阵痛药，赶快给姐姐打电话，请姐姐来帮忙做午饭。姐姐没来到时，我看学生的床铺都很乱，又去收拾床铺，昏昏沉沉的从上铺摔下来。
　　 哎！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我一定那里摔坏了，要不怎么能又做手术呢？
　　 生死如烟，
　　 功名似梦，
　　 叹人世沧桑皆混沌，
　　 谈什么公平与不平？
　　 碎如粉尘的腻事，
　　 多如星海的劳神，
　　 憔悴了自身。
　　 明知生死如烟，
　　 明知功名似梦。
　　 可还要仔细性！
　　 华夏子民写于2010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