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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盲区(七)


作者:任小刚 举人,3677.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224发表时间:2010-12-08 12:07:06

十三、伊萍的寻亲之路
   伊萍愈来愈想念女儿,想得揪心地痛。失眠是最寻常的事,后来终于病倒了。军长略显关怀的目光依旧透着一种她一辈子都没有解读懂的陌生间隔感。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例行公事的问候声是那样飘渺和遥远。孤独感伴着日出日落分别以不同的面孔死死缠绕着她,她感到窒息。
   她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同龄或更多比她年长的退休老太们邀请她当“夕阳红”秧歌队教练时,她婉言谢绝了。艺术可以与年龄无关,但与心境和激情有关,她最后的一点情思都被女儿抽空了。而女儿在她思念的梦里始终以幻影的形式出现,飘乎不定,了无踪迹,甚至……连死活也不知。每当这个可怕的念头升起时,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墙上的各式镜子依旧,装着她和强军长结婚照的镜框依旧,岁月依旧,园子里的花草依旧。
   但她的心早成了碎片,近些日子与时俱增的思念之情又将这些碎片揉得更碎,也把她的心割得更疼更碎。
   又是一个清晨,昨夜依旧转让给失眠。军长晨练去了,她挣扎着起来,用冷水捂了捂脸,头脑稍稍清醒了些。朝窗外望去,院子里己落了一层金黄的银杏叶,她早年在墙角种植的一棵梧桐树也己经长大变老,开始落叶,又是一叶知秋凉的季节。“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她信步树前,用手抚摸着苔痕斑驳的树身,让多年来一直流进心里的泪水在这样寂寥的清晨尽情流淌……
   收废旧书报的商贩叫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才想起那间贮藏室里快被各种报刊堆满了。像强军长这样级别的老干部,即就退休了,各种免费的报纸甚至一些军方的文件依旧源源不断地涌来。用一句套话说,老干部是我党我军的宝贵财富和资源,在任何时候都有亚要的参考顾问价值。自从保姆走后,有关报刊的接收和倒卖的事都由她干了。
   原本是捆得很紧的报纸被她抱到院子时,偏有一张滑了下来。她顺手拾起的瞬间,无意瞥见夹缝中的一则寻亲启事,匆匆看过后,她惊呆了。随即又像针刺了一样哆嗦起来,脸色苍白,收废品的人不耐烦的催促声己被一张厚厚的帷布促拥于天外。
   从这一刻起,她相信了命运,并双膝跪倒在地,两手伸向天空,泪流满面。并一遍遍地喃喃自语:“感谢上帝,感谢苍天开眼。”
   这一夜,军长家客厅里的灯几乎没有熄,这与军人家庭的习惯完全不符。强军长在宽大的安乐真皮沙发里欠了欠身,用手向后捋了捋满头银发。这是他当年指挥重大战役决策时惯用的动作。然后用略显疲惫和不满的目光注视着毫无睡意的伊萍。但这个一辈子屈从于他意志的小女人平静的表情里己凝固了一种坚不可催的决绝。善打硬仗的他是最能判断和领会对手的力量了。于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回输了,不是输在战场上,而是输给了和他一起组建了家庭的柔弱女人。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他颓然倒进沙发更深处,闭上疲备的双眼。脸上的老人斑在灯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
   天亮后,略做准备,她踏上了从北京站西去的列车。在这之前她回绝了军长派车的想法,这样可能更自由些。她己经有二十余年没有自己的空间了,现在是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的时候了。何况与女儿二十余年的生离死别后,寻亲的旅途如果用专车跑完,她心里堵得慌,觉得太对不住女儿了。同样出于这种想法,她没有通过进入新世纪后举手之劳的信息技术查询。这段旅途注定是不平凡的,她不仅以一个母亲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以朝圣者的角色前往的。
   火车启动加速的时候,一个沉重的噩梦被甩在身后,她感到呼吸愈来愈顺畅了。尽管一夜未睡,她丝毫没有疲倦感。是啊!女儿还活着,而且长大成人了。她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她将不再感到孤单,而且有了充分活着,并且活得更好的理由。
   她成了一个下台后卸了妆的演员,由角色里的老旦还原成了生活中的青衣,一切似乎都发生在昨天。只是隔了一夜而己。
   列车穿过苍茫的中原大地,进入潼关后,八百里秦川上浓烈的秦风秦韵和黄土气息扑面而来。秋收已经结束,朴实的农舍里金黄的玉米和血红的辣椒成堆成串,散发着千年未变的亲情。是的,这里没有历史,有的只是阳光、土地和秋天有关的事物。看到方头大脸的关中汉子蹴在碌碡上大口刨着玉米糁子时,伊萍笑了,心里也有了一份沉甸甸的收获希望。是啊!千古兴亡帝王事,老婆娃娃热炕头。她突然非常羡慕那些秋收后悠闲地吃着自己汗水浸泡过的粮食,并时不时用手抚摸一下绕在膝前的孙儿们的大婶大娘们。如果能找到女儿,如果沈农士还活着,如果……
   伊萍斜靠在旅客淡季的硬座上迷糊中竟然作了一个梦,秋日的黄昏从窗口看到的景象真的变成了现实。
   在那座小县城里住了一夜,几经换车,临近正午时分,她来到了丁忧镇。踩踏着落了一地的梧桐叶,她能清晰地捕捉到女儿留下的气息和心跳声。她没有问人,凭感觉离那家幼儿园愈近时,心愈狂跳不止。二十多年了,女儿会是什么样子呢?不论何种理由,她都无法克服心中的痛入骨髓的负疚感。她有资格见女儿么?走到那扇简易的铁大门跟前时,她几乎丧失了走进去的勇气。
   女儿走了!
   她一瞬间无法回过神来,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觉得一路上所有美好的构想都塌了。车轮碾过,就会扬起一阵黄尘的丁忧镇顿然失去了它应有的神奇和亲切。只是黄土高原上一个闭塞、落后,甚至有点丑陋的小镇而己,何况它还伤害过女儿。这是她向其他老师询问女儿出走原因时知道的。当在园内宣传栏里看到女儿的演出照片时,她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一任它尽情流淌并哭出了声。
   就在半个小时前还和她心跳连在一起的土地现在突然陌生起来,竟然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询问清了女儿养父母的家庭住址后,她颓然走了出来。重新踩踏在梧桐叶上时,沙沙的响声多像女儿受到致命伤害后绝望的哭泣声。她的心碎了。
   失之交臂,这莫非也是一种命运。老天爷,你为何如此捉弄人?
   秋日正午的阳光依然灼人,她感到头晕得厉害,顺便走进了斜对门的卫生院,想买点药,然后小憩一会儿。
   买好药后,她顺便上了趟厕所。经过一排破烂废弃的房子时,从唯一一扇开着的门里发出苍老的呻吟声——“水,帮忙给点水!”声音仿佛来自地底却有似曾相识的怪味。她略一迟疑,走了进去,适应了好一阵,才看清房间的一切,当她用熏得乌黑的杯子在缸底舀了一点水递给床上躺着的那个似乎想努力欠起身子的人时,猛然惊呆了。对方也像触了电似地颤抖了一下。伊萍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杯子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
   关于他们这次出乎意外的重逢究竟应归结于巧合或命运的问题暂且不谈,单就伊萍将沈农士搬出来,照顾他走完最后生命而在街道上租的那间房偏巧就是白露霜疗伤的那间。如果说幂幂之中的安排过于荒诞的话,那也是一种赤裸裸的残酷。任何带有神秘色彩的诠释不仅没有意义,还有落井下石之嫌,和茶余饭后摆龙门阵和看角斗一样卑鄙。
   伊萍本来要将沈农士送到县一级的医院治疗,但他平静地拒绝了。“我们都是当医生的,对自己的病情还能不清楚?猫呀狗呀的也知道自个儿的生命大限。就让我安静地走吧!你来到了节骨眼上,可以挖个坑埋了我,我却……我这辈子欠了你一笔债呀,没有偿还的机会了;没有下辈子了,下辈子我也不想再做人……”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呜咽,眼角已经干涩了。伊萍将头俯在他的胸口上,只是默默地流泪。
   “你还有亲人,就是我们的孩子,我这次就是专门寻她来的。”
   “她在哪里?”沈农士的眼里顿然有了光彩。
   “她一直在对面的幼儿园工作,离开时间不长,她现在的名字叫白露霜。
   “老天爷!……”他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伊萍本来想通过这则好消息减轻他的症状,不想起到了反作用。沈农士无法接受父女对门却形同路人的残酷打击,气血攻心,昏迷后就再没有醒来过。
   安排沈农士的后事颇让伊萍费了些周折。她最初想到火化,然后将骨灰带在自己身边,但至少市一级才有火化场。本地的出租车司机迷信得很,重病人他们都尚存疑虑,何况直接拉死人,给多少钱都不行。而一个外地人在本乡本土联系土葬,简直难于上青天。但伊萍真的不忍心随便挖个坑,像理死猫死狗一样草草了事。他毕竞是她生命里的人,和她一起创造了生命的一个孩子的父亲啊!最后,还是通过沈农兵联系,另一个做山庄的人答应在自家半山上的苜蓿地里给一块坟地,但要价两千圆。沈农兵有些为难,伊萍毫不犹豫地给了钱。葬礼只有他们三个人,而且还是日落后悄悄进行的。据地主人说,就这他也是冒了风险的。否则,村子里人知道了不得了,认为是他将孤魂野鬼带进来造成的。山里人对生个娃不怎么看重,但死个人却惊天动地。由于山路崎岖,人手少,棺材抬不下去。伊萍只好尊重了沈农士生前的遗愿,用一张席卷了,用绳子捆紧,由沈农兵和坟主人抬下去的,伊萍负责在后面提矿灯照路。
   没有哭泣,没有哀乐,只有晚来的风。坟堆矗起来时,沈农兵一脸木然,而伊萍的泪早己干了,心也枯了。
   接下来,她去了女儿的养父母家。腐腿的养父和引呱呱养母弄清楚她的来意后,没有好声气。但大儿子眼睛开始放光,用目光不断示意父母。养父装了一锅旱烟,点燃后,咂吧了几下,喷出一口烟雾后,慢腾腾地开口了,而养母的引呱呱也随着他喉结的晃动紧张得上下移动。
   “这丫头哩,我们像亲生的一样看待,拉扯大也不容易。光上市职业中专,就花掉了我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人家一屁股债哩。这不,我大娃还打光棍哩!可气的是这女子不学好,把好好的工作弄丢了。现在,居然一走了事,我可真是鸡飞蛋打……”。
   “可不,我们原指望用她给大娃换媳妇哩!现在,可让我娃怎么活呀?”引呱呱养母适时地打断老头子的话,说完嘤嘤地哭起来,并不时用脏黑的衣服前襟沾眼睛。
   “那她最近还和家里联系么?”
   “这?……没有!”老两口的口气一时有些迟疑。
   “谁说没有,我姐三个月前不是打过电话么?是打到村支书家的,还汇过一笔钱呢!”刚走进门的小弟接上了话。
   “去去去,回屋去,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大娃有些恼怒地将弟弟推进屋,并将门用力关上。
   “你来了,咱也不用拐弯抹角了,话挑明了说吧!女娃大了,咱想留也留不住。你想要回女儿,我们也没意见。看在我们抓养了她一场的份上,由你出钱把我大姓的媳妇娶进门,女子你领去,以后不进这个家门,不认我老俩口也无所谓。我现在两个儿,也不稀欠这一个女!”
   “这个请你们放心,我一定做到,这回路上不方便,带的钱不多。这三千块钱你们先留着,全当我看望您老俩口的见面礼,孩子的礼钱我回北京后一定寄过来。”
   推托了一番,养父将钱收下了,脸也舒展开了,养母和大儿的脸上明显有了笑容。
   “露霜出门后,四处走动,没有固定的联系地址和号码,三个月了,没有音讯。估计又走远了;如果没什么事,以后再打电话时,我会告诉她你的地址,让她联系。”
   伊萍住了两天,白天尽量多的在女儿走过的路上多转转,晚上就睡在女儿住的窑洞坑上。她想把每一丝有关的气息都深深地吸进心里去。
   走的时候,伊萍留下了具体的联系地址和号码,带走了女儿从小到大穿过的能找到的所有衣服鞋帽。另外,又去了丁忧镇一趟,带上了沈农士留下来的二胡和手风琴。
   亲人没有找到,却亲手理葬了另一个生命里的亲人,她心里的感受只有上帝才明白。
   踏上回程的车时,黄土高原的沟沟峁峁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十四、孟继孔的边寨生活
   当孟继孔一头撞入大西南莽莽苍苍的群山和林海时,真正有一种放虎归山的感觉。当然,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自己是虎,事实上他也不是,有谁听说过虎被捉弄挤压得亡命天涯的?不过,他这些无关紧要的念头很快被带有地球原始气息的新奇感和包容感所淹没。他只是贪婪地感受一条在辙痕积水里挣扎的鱼突然被投入大海时扑面而来的,甚至带有侵略性质的好心情。对鲨鱼袭击的恐惧在这种好心情面前,简直如同一勺雪倒在炽热的铁锅里,滋了一声,除过一股腾起的空虚热气外,再什么也没留下。
   经过几番周折,他最终在一座距离最近小镇少说也有四十公里的寨子里安顿下来。距本地居民讲,二十多年前,这里经常有豹子出没,现在已经绝迹了,但老先人留下的名字豹子岭却一直沿用未作改变。山民的思维简单到透明的地步。——现在或将来没有的东西并不说明它过去就没存在过,历史能被否认和改变么?孟继孔只是觉得这名字很亲切,以至于他对这个寨子的感受也是似曾相识。人心理上的熟知和认同感是不需要理由的。如果硬要自圆其说的话,可能是豹子宿命的孤独很合乎他的心境和命运吧!
   说来也巧,他来豹子岭的前三天,寨子里唯一的一所村学的民办教师上山采药时突遇大雨,山洪和泥石流夺取了他正当盛年的生命,学校也已经停课三天了。当孟继孔将毕业证书和盖有教育局和学校的两个公章的介绍信放到桌子上,寨子里唯一识字的文书将这两样证明材料反复端详了半天,才向村长点了一下头。村长只简短地摞下了一句话:“那你就留下吧!月工资八十圆”。当他看到孟继孔脸上掠过一丝犹豫时,接着说:“你觉着委屈不是?我这个村学是自办的,上面没有财政拨款,就一根粉笔都要自己掏钱买。只有五个学生按规划不具备办学条件,可娃子们到山外公家学校里去近百十里路不现实呀!你知道刘老师怎么样死的么?那间当教室的小木楼漏得快要塌了,他是想赶在秋季雨季到来前,多挖点药卖点钱修补修补,让娃娃们能安心地上课。就这八十圆的工资,也是全寨子的人牙缝里捋出来的,刘老师干了三十多年了,也拿这个数,他还将相当一部分拿出来买了教学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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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报纸抱到院子时一张滑了下来,无意瞥见夹缝中一则寻亲启事。从这一刻起,伊萍相信了命运。天亮后,伊萍踏上了从北京站西去的列车。当在园内宣传栏里看到女儿的演出照片时,伊萍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与沈农士出乎意外的重逢,沈农士无法接受父女对门却形同路人的残酷打击,气血攻心,昏迷后就再没有醒来过。孟继孔在这所深埋在大山深处的村学开始了他的民办教师生涯。过去的孟继孔死了,风干成了一具蝉蜕,现在的孟继孔新生复活了。是烈火中飞出的凤凰么?细腻的文笔,严谨的结构,深情的字句,一部很厚重的作品。期待更新,问候作者。【编辑:上官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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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上官竹        2010-12-08 12:07:47
  报纸抱到院子时一张滑了下来,无意瞥见夹缝中一则寻亲启事。从这一刻起,伊萍相信了命运。天亮后,伊萍踏上了从北京站西去的列车。当在园内宣传栏里看到女儿的演出照片时,伊萍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与沈农士出乎意外的重逢,沈农士无法接受父女对门却形同路人的残酷打击,气血攻心,昏迷后就再没有醒来过。孟继孔在这所深埋在大山深处的村学开始了他的民办教师生涯。过去的孟继孔死了,风干成了一具蝉蜕,现在的孟继孔新生复活了。是烈火中飞出的凤凰么?细腻的文笔,严谨的结构,深情的字句,一部很厚重的作品。期待更新,问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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