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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梦回秦关


作者:任小刚 举人,3677.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9656发表时间:2010-12-10 23:13:18

对黄土文明的牵念和追忆是一件十分古老和迟钝的事——有限的生命轨迹和这种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占绝对优势的背景纵深,同时出现在落日薄暮下时,总让人有些疑疑惑惑地发呆。——我每次都是这样。特别是自知在年龄上还不占优势,就愈发自卑得厉害。对关中平原上的半截寻常的石头和砖瓦,对渭北高原间散落的老式民居褪色的大门,蹴在碌碡上大口扒完饭的老农顺手点燃的,悠闲冒烟的锃壳油腻的旱烟锅管子,都有几分深沉和遥远的敬畏。——想和他们交流的欲望如此强烈,每次都强压了下来。真的不知从何说起,话一出口即被淹没了。如同独步于横亘秦陇间的群山林莽时,些微的咳嗽和喘息都是不和谐的音符,自己首先就惶恐得厉害了。
   对秦文化的亲近和向望是与生俱来的,连缘由都不需要。也许前世或前世的前世,我本来就是它的一部分。或为山川牛羊,草木浮尘,或为贩夫走卒,秦声秦韵罢。等长大后从书里或土里,从活生生的关中八怪的民俗里,懵沌却又如此熟稔地读懂它时,自己也如同厚重的黄土沟间随便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流,汇入泾河,渭河,最后竟也注入黄河了。这些河流都是流在我身体里的血液呀。
   对陕西一些地名的印象,最初源于在那里赶场当过麦客的爷爷辈口里,还有本土及邻近乡镇每年过会时,写的陕西某某剧团的戏,过年时和我有限的快乐一起燃放的凤翔花炮,生病时让我心存畏惧的陕西制药厂生产的吊液等。成长的岁月里,许多人和事都会如风过耳,了无痕迹。能让三岁孩童记到老的只有这些地名。那时我连陕西的具体方位都分不清,只知道那边节气早,麦子长得厚,麦客的钱是不好挣的。除此,别无了解。稍长些后,才知道我的家乡虽与陕西隔省,却是邻县。怪不得家乡人和那边有如此多的纠缠往来。
   至于文化意义上的认同和亲近,完全是我成年走进大学后。但仍有很长时间是把作为王朝古都的咸阳长安和陕西分开的。这些天朝的心脏城市总给我一丝沉重压抑甚至血腥感。秦的暴政和苛律自不待言。其实从骨子里我是渴望楚统一六国的,或者不统一也罢。各自安稳平静地过自家的小日子,没什么不好的。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孟姜女的眼泪及哭倒的城砖始终是压在我心头的噩梦,那样地久远和挥之不去;因为看不起刘邦的小人嘴脸,我一直是暗暗钦佩和支持项羽的,垓下别姬和不肯过江东的饮剑之举。还有一个后人不易觉察的细节,死也要把最后的人情送给背叛了他的部将去邀功领赏。这个真正的重瞳男儿的鲜血,总让辉煌了几个世纪的大汉王朝在历史时空中黯然失色。当然还有一个我不想说出口的原因——未阳宫的阴骘总像是涂了一层经血,让人恶心的同时多少减损了对这个城市的好感;隋炀帝的欺娘戏妹形同禽兽;李唐江山似乎不是凭本事打来的,难以让人信服。自小半懂不懂地看连环画册时,就暗暗支持瓦岗寨,总希望卖竹耙出身的憨憨混世魔王能当到底的。总觉着他和普通百姓是连心的。一个人小时候第一感觉形成的观念事后看幼稚得可笑,却又是如此的顽固,足以影响人生很长时间。
   真正引领我解读文化意义上的陕西,不是历史地理教课书,而是其本土的三位作家。路遥让我走进陕北,陈忠实让我梦回秦关,贾平凹让我知道秦岭以南的很大一块地方还归陕西管,并且是和黄土塬决不相同的别有洞天的小江南。九二年,我离开农村故乡,走进一个同样具有深厚的黄土文化积淀的城市读书。这所和陕北毗邻而仅以子午岭隔开的师范高校少了诸多名校的光环,却也平息了我年轻人特有的不切实际的野心,以本份的质朴和实在继续在书中延续梦想。那年,陕西的一系列文化大事触痛了包括我在内的中文系学子们的灵魂,唤起了我们强烈的寻根意识和文化尊严感。路遥盛年夭殒,《白鹿原》和《废都》出版,《美文》创刊,地域的邻近导致了心灵上的无限亲近和共鸣。这些作品,让西北普通的黄土岭塬沟峁全活了,流血流汗流泪,歌吟泣涕吼叫。千古兴亡帝王事,老婆娃娃热炕头。这种由秦腔大净尖板灼痛的草青草黄,生老病死的因简易到极点而浓得化不开的隐性文化阵痛和乡愁,多少年来死蛇一般缠着我的灵魂和心跳,冰冷,寒慄,苍凉,沧桑。同斜阳一道远逝的炊烟再也激不活我的村庄情结和暖意了。暗夜中,听到的,总是地底发出的如埙声一样的叹息,悠远而绵长,低徊而冷彻……
   如同暗夜中从铁屋子里醒过来的人,为了排遣文化自觉后却找不到慈航普渡归路的伤逝,我宿命般地一遍又一遍踏上注定没有结果的寻找和生命突围。时空在我眼里愈发空洞,历史更加幽邃。某个落日的黄昏,我又一次在巨大的棱镜里看到了夸父倒下去的影子。手杖化成的那片邓林多少万年后依照没有开花结果,只是颇有深意地戚郁和沉默着,目送着我推着一辆旧自行车从咸阳古道的音尘中走来,一路而去。乐游原上那位无题诗人一千多年前辗转过的微痕依旧,夕阳依旧。我的影子被拖得老长,如同一个巨大的不详音符。
   九五年大三临毕业前夕,通过省吃俭用学校发的伙食费,加上家里寄来的零花钱,攒足车费后,我在黄土塬上春暖花开的日子里踏上了陕北之旅。目的有三:想看看黄帝古里的那位老祖先究竟是人是兽还是神;想在路遥的家乡清涧县边上的沙漠里走一走躺一躺,从鸣沙和风声里献上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和敬意和仰望高度;想看看圣地延安,只是悄悄地看着。我无法解读它的文化历史甚至是命运密码。应该是不虚此行,现实的可能触摸的目的都一一实现了。吃到了荞面疙瘩小米饭,听到了信天游和子长的唢呐,看到了安塞腰鼓的表演,也住了贴着白生生的窗纸红窗花的窑洞。自然,已成经典的陕北四宝也定然是不会错过的,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安定的炭。那时,年轻的一颗心给这趟单身旅途多少涂上了一层浪漫和梦幻画影。多少年后,再回首,才体味出那只是走了些路,看了些东西而已。装进一颗年少心里的只是些躯壳,如蝉蜕一般。真的东西早随它们所属的那个时代远去了。如早已落山后在另一个生命时空里继续走路的夕阳一样,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些美得炫目和伤感的晚霞。它属于诗和怀念,是抓不住摸不着的。如同榆林地区那些巨大的露天石板石条一样,陕北其实成了一块有关中国红色革命和民俗的化石,并被演绎成一出神话。戏里的主人公渐次走下神坛后,它是该落寞和沉寂的时候了——也许这才是它的本真生命状态。陕北植被少,风沙大,生态脆弱,经不起过度的折腾了,它静点还真不是坏事情。站在佳县的黄河古渡口听昔日的老梢公传人唱原生态的《黄河船夫曲》时,不由得,有了以上想法。
   一个民族和地域的文化是贴着大地劳作和行走的,是具有最本真生命状态的集体或个体的能量释放,或似泉,或如火山。那种来自地心的体温是不需要附加值的。即使有,也终久会褪色,如同陕北的风沙掠过馒头样的一溜溜群山,带走的是浮尘,留下的依然是裸露着肌块的石山。
   首次关中平原上的匆匆奔波,给参加工作刚一年的我留下了一丝隐性而顽强的伤痛。气盛难以静下心的我不甘于漫长暑假的无聊和光阴浪费,就带着毕业证,背起行囊,走西安打工。结果被私营的劳务中介所的老板骗走了不少钱,给的地址全是假的。回头要钱时,对方说:“长安米贵,昔日大诗人都白居不易。看在你是出社会不久的学生娃份上,退给你一半钱,拿上趁早回去。西安人的钱是不好挣的,西安也不是你随便能混得下去的。”折腾了一个礼拜,像样的活没找下,潦倒狼狈之余,匆匆打道回府。加之目睹火车站的人间万象,众生嘴脸。方觉这座斯文厚重的城市背地里另一个不雅的称呼“贼城”,看来也不是凭空捏造的。从这以后的很长时间,我再没去过西安。在它面前,总感到自己很小,很单薄。这是双重的。和兵马佣同样的吃羊肉泡馍长大头大脸方腰粗的关中人相比,自己腰细腿长,重心不稳;文气方面,更惶恐得厉害。业余潜心钻研拉了十几年胡胡,唱了多年歌。可在关中在西安繁如星辰的众生相自乐班,妇孺开口即吼得八百秦川皆俯首的字正腔圆的秦声秦韵里,自己的这点手艺简直是小儿科。拉的胡胡没音色,唱歌没底气,唱戏没腔气。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妇,牙都没长齐的孩童可以将整出戏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不识谱的指头粗壮如树枝的灰尘塌脸的老农拉的板胡板眼齐全,音色苍劲,包腔天衣无缝,很多还能自拉自唱甚至自敲。我沮丧得厉害,觉着自家火候还差很远时,最好离这座城市远点。否则,真是自讨没趣。事后想,这不是怯懦,而是贵有自知之明的以退为进。将来等能量积得差不多了,自己够资格从容地解读这座古都时,还会卷土重来的。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居小县一隅,算是真正走入工作,走进生活。因性情等诸多原因,工作并不顺心,情感家庭的事情一塌糊涂。九八年被调到县境最西端的偏僻西部乡镇教书,生活不便还好凑合,关键是精神上的孤独和文化环境的闭塞让人难以忍受。周末本乡土的教师回家后,老大的校园只剩我一人。很长一段时间,能找一个说话的人竟然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于是,我把目光移出校园,走向民间。因精神生活贫瘠,娱乐方式有限单一,此地人好酒好赌。通过酒我认识了本地一位跑邮班做生意的民间朋友。在他的带动下,又滚雪球般地认识了诸多人。他出社会早,做过的事很杂,曾先后开过三轮车,骑过摩托,开过出租车翻斗车等。因所在乡镇和陕西陇县接壤,只隔一座由关山余脉延伸而至的珍珠山林场。陇县千阳及宝鸡市部分地区他都跑。在其影响和鼓动下,我九九年底买了一辆摩托车。从此,陕甘两省交界的大小山头,路径,乡镇均成了我时不时光顾的目标。盛夏季节穿横过林莽幽邃,在昼犹昏且野猪土豹子出没的珍珠山林场,独自去陇县河北乡一个叫西凉湾的小村庄。只因本地人附会其上的薛平贵玳瓒女的一段美丽传说。隆冬季节穿梭荒寒野岭天黑“踏迷魂趟”,在恍惚聊斋复活的意境中借宿燃灯道人样的做山庄的人家。野刺棘烧燃的土炕锥子般烙屁股,洞外北风呼啸的冬天全走进了洁白的似水晶似裹尸布般的童话世界。买摩托之前的某冬日周末,我搭乘他去陇县进货的三轮车又一次走进三秦大地。感觉这个边陲小县规模并不小,地势险要,依托关山天然屏障,成为扼秦陇间的咽喉通道。历史上的兵家必争自不必说,我去的那会儿县城还驻军,是解放军不是武警。从细节处感觉民风剽悍,寄放东西说好了的价钱店主人可能朝令夕改,争辩间已似有打架之势。尝过小摊贩的梨若不买,须付单个梨一元的价钱方可走人。自然,个案现象不足以有太多的普遍意义上的论证价值。但足以败人的兴。幸好陇县剧团的戏真的不赖,看了还想看,待戏毕,我们三人在望月楼餐馆喝完两瓶半西凤大曲,已是夜里十二点半,没有一个人愿意住下来,于是连夜往回赶。坐在装满货的车厢里,冷若冰霜风一吹,头重脚轻,迷糊间,竟从高速行驶的三轮车上栽了下去。幸亏为防风提前戴的一顶头盔被摔碎,沙石路揭掉了我背上和腿上的一层皮,人倒无大碍。车子驶出二里多路才发现人不见,遂回头看。从这以后,我们成了铁杆哥们,他说我和许多教书的人不一样,身上有他欣赏的文气外,骨子里有他们觉着亲切和认同的匪气。我一笑置之。养好伤,我像一个擦边球,开始小心翼翼的慢慢在三秦大地的各个边缘县域渗透,一点点亲近它的肌肤,感受它的气息和体温,走得缓慢而扎实。和初次涉足的毛燥和溃败相比,这次更成熟,稳妥和自信。我感谢那位平民朋友,在我精神危机的转折关头,给我指出了一条正确的解读秦地之路——那就是古老的农村包围城市。而后又走进麟游,只为传说中的貂禅故里,九成宫碑帖。
   又是五六年后的今年暑假,我在妻子的劝阻和孩子的啼哭声里,沉默片刻后,又一次骑着那辆轻便半旧自行车上路了。我听到了那片土地的心跳和休眠醒来后深情的呼唤。我天生是一股流动的水,只能不停地走。如果恋家的安逸不动,只能像死水般变质发臭了。长武是我中途休息的第一站。只觉得这似乎是唯一和甘肃没有山水阻隔而塬面直接相连的陕西的县。被称为丝绸之路的旱码头,出过许多书画家,我在他们县书店里翻阅到收集了本土的书画家的画册。另外,水豆腐泡馍风味很独特,实惠营养,让人过口难忘。而后又沿312国道西兰公路段一路下行。站在国内目前弯度最大的连续高空拱桥上时,我惊叹于亭口的灰浑气势和险要地形了。泾河、黑河、达溪河三河交汇的古黑水渡让人浮想连翩,历史似乎是昨日的事,连鼻息都能听得到。我记住了,这个地方仍归长武管,让人不由对这个边缘小县真的刮目相看。至于它生产的众多果品及和彬县相连的大煤矿出的煤都不足以引起我的兴趣。可能是天性好山好水好道而不好财罢。看着那些车窗里一晃而过的懒洋洋的游客的脸,我真的很庆幸自己这趟自行车之旅了,因没有牌照不敢骑摩托上路之憾早已烟消云散。面对这座黑河大桥,黑水渡以及将越来越深厚的埋着无数皇亲国戚的土地,除过轻轻用脚叩问外,任何其他张杨或偷懒走捷路的行为方式似乎都有罪,都是一种亵渎。顽固地窃以为如此,只是一家之言而已。毕竟各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么,也就毋须彼此过多地计较了。彬县除过大佛寺和规模不菲的采煤矿井外,留给我的印象很模糊。去彬县向永寿行进途中,一路堵车,让我叫苦不迭。冒着毒辣辣的太阳,如一尾游鱼穿棱在将路面占满的各色巨型货车豪华客车中间,热浪更是袭人,有干蒸桑拿浴的味道。一路上坡,每走五公里,都需停歇片刻,偏是正午,没一处可乘凉之地,在毒日下站立片刻,算是消暑休息了。过两座隧洞时,我其实是和死亡擦肩而过的。因堵车,隧洞内尾气弥漫,里面灯光又全熄,在呛人窒息的黑暗中行走了很长时间才出来。穿永坪隧道时,一辆从后面驶过的车碰到了我的衣襟,瞬间,我惊出一身冷汗。死亡真的很容易的事。穿越地心时,觉悟到黑暗的可怕,想到被困井下的矿工求生的本能和恐惧,想到黑心窖主的灭绝人性的冷漠,真觉得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即使此生他们的角色难以换位,但总有来生的,其实谁都占不了多少便宜的。出了隧洞,晾晒在毒日下时,有重生的感恩心理。在永寿梁下坡的国道和走麟游的沙石路交汇处,有一带着孙娃卖西瓜的老农,遂吃瓜漫谈起来。了解了方圆的地理交通状况,得知去麟游的这条路如此荒僻可怕,却是始料未及的。没有人烟,野兽伤人,还有挡道的(现代版的土匪),真让我大开眼界。我揶揄说,旧社会麟游凤翔交界的老爷岭土匪横行,新世纪了,还贼心不死么?可以报警么。老人轻蔑地说,荒郊野岭,山高皇帝远,有些地方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怎么报警,警察来了,人早跑了。即就见了面,又没个证人,你十个嘴也说不清,抢了钱不打你个半死算你运气,还想着报警?我一时无语,多半个西瓜吃完了,竟没尝出味道。心里忽而有说不出的沉重。人情世态原来都不是理想状态的,也不是什么与时俱进,随便唱着歌就能意气风发地走进新时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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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是一篇十分富有质感的文字。我欣赏文本呈现出来的那种气势。文笔雄浑大气,圆熟老辣,意蕴深厚,与所写内容融为一体,给人真切的感受。梦回秦关,一个生生不息的信念,一个梦想,终于实现了。我们可以由衷感知作者那份欣喜,那份自豪。欣赏推荐阅读。【编辑:夏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012011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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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夏冰        2010-12-10 23:14:36
  是一篇十分富有质感的文字。我欣赏文本呈现出来的那种气势。文笔雄浑大气,圆熟老辣,意蕴深厚,与所写内容融为一体,给人真切的感受。梦回秦关,一个生生不息的信念,一个梦想,终于实现了。我们可以由衷感知作者那份欣喜,那份自豪。欣赏推荐阅读。
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一直在文学的路上走。目前致力于文字表达无限可能性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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