枊叶儿走出商业局，手里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张纸片片，生怕它掉了，折了，或飞了。就是这张简简单单，巴掌大的油印纸片儿，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自己的名字，“枊叶儿”，这让她顿生一种庄重。枊叶儿这几个字，从来都只是写在上学的书本上的，随随便便，大些小些，歪些正些，都没关系，只要能看得清，叫得出就行，除此之外，再没有写在其它任何地方。在枊叶儿看来，这几个字，就如１２３一样的普通，连４也不如，从来没有引起过任何人注意，包括她自己。此时，这几个字落在这张纸片上，枊叶儿看了，有种异常的感觉。当人事科任科长提起笔，准备了又准备，一脸严肃地写下这几个字时，房间的空气是凝固的，枊叶儿的心也随之凝固在半空。写完这几个字，任科长没有理由地停顿下来，双手没有理由地动了动纸，又动了动笔，这才又在工作单位的空格里，一笔一划填上“信誉商店”几个字。枊叶儿乖乖地站在任科长的办公桌前，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动一下，就会打扰任科长写错了，或者是任科长会不给写了。写完工作单位，任科长放下笔，又停了会儿，双手又动了动纸，这才从最里面的抽屉里，慢慢地摸出一枚牛皮纸裹着的橡皮公章，剥去牛皮纸，露出粉红色的印把。任科长拿住印把，用嘴套住公章的头子，反复地哈了几次，然后对准那张纸，双手用力按下，一个圆圆的，红红的印记落在上面。那一刻，枊叶儿无比的神圣，就象加入了一个神圣的组织，被那红红的，圆圆的印章，牢牢地套住，直接的感觉是，就象身上套了只保险圈，再也不用为就业发愁了。比枊叶儿爸爸枊全胜小不了几岁的人事科任科长，做这一切时，是慢悠悠的，满腹心思的，脸上毫无表情的。末了，他又停下来，双手再次动了动那张纸，看了又看，这才交到枊叶儿手上，说，“报到去吧”。枊叶儿急忙接过这张纸，小心地看一眼任科长，任科长低着头，表情空落落的，递出纸片的手，缩回到桌面，又象要动什么，桌面是空的，他的心也象是空的，就象少了什么一样。枊叶儿谢过人事科长，看着他那空落的手，退出门外。
　　
　　 枊叶儿清楚，这张纸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这意味着自己找到一份正式工作，捧到一只铁饭碗。在这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城市里，上山下乡刚刚停止，恢复高考还没有实行，往届的，应届的毕业生，都在待业，都在排队等分配，往哪分呢？国家没地方分，只好临时弄出些个大集体，小集体，新集体的就业门路，可那都是临时的，没有保障的，不值钱的，就是这些地方，一般人也是不容易进入的。枊叶儿前脚出校门，后脚就进入商业局正式上班，这会让多少同学羡慕不已。“看人家枊叶儿，一下就安排进国营店，真了不起。”“咳，还不是有个做局长的老爸，这年头，学会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啊。”她们会这样说，肯定会这样说，说这话时，他们的心情既羡慕又嫉妒，只有羡慕到嫉妒，才最让人得意。枊叶儿得意的同时，还惦记着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同班同学任根。任根是她的同班同学，也是商业局人事科任科长的唯一儿子。高中三年，他俩相互爱慕着，秘密地谈着恋爱。任根个子高挑，身材修长，学习成绩优异，是班里的大班长兼年级团支部书记，可谓德才兼备的优等生。枊叶儿中等身材，脸蛋漂亮，是班花校花。他俩的爸爸枊全胜和任科长，都是从部队转业下来进入商业局的，枊全胜是副局长。从小生活在军营的任根和枊叶儿，对部队有着特别的向往，都希望做一名军人。军人当然好，那军装一穿，英姿洒爽，多神气呀？可也太过奢望，可望而不可及。尤其是枊叶儿，做梦都想做一名女军人，可做女军人就更难了，全市一年也就是几个名额，市领导都不够分的，别人就更别想了。枊叶儿知道这些，退一步当售货员也不错，那时社会刚刚开放，物质还严重匮乏，售货员满吃香的，走个后门，买个偏宜货，弄个紧缺商品，甚或推辆凤凰牌自行车回家，那是天大的本事。枊局长和老伴一生勤俭节约，却生了许多孩子，当第五个孩子出生后，已经是三男两女，决计不再要了，可是一不小心，又生出个老六来，这就是枊叶儿。枊叶儿从小乖巧听话，性子贤淑，全家人都十分的喜欢她。枊全胜摸着枊叶儿的头说，“小六子工作了，爸也要退休了，和你妈享几天清福。”枊叶儿如愿进入商业局，可她知道，自己的进入，生生地挤掉了任根，这对好了三年的恋人来说，心中还是隐隐地难受着。
　　
　　 商业系统两千多号人，仅有两个指标，围绕这两个正式指标，商业局机关的头头脑脑，局下属各公司的头头脑脑，公司下属各商店的大小经理，还有排队时间最长的人，家庭有特殊困难的人，都眼巴巴地望着，都能说出一大堆理由，自己应该得到这仅有的两个指标。面对一大堆的应该进入人选，局党委一次一次开会，一层一层剥去外围的人，最后留下最最核心的三个对象，一个是局党委书记兼局长的一把手尚清的外甥赵五，一个是局党委副书记兼副局长枊全胜的女儿枊叶儿，还有一个是局人事科老资历科长任顺的儿子任根。党委会研究来研究去，剥去谁也不合适。矛盾聚焦到一把手尚局长身上，尚局长出面分别谈话，他找枊局长谈，说老同志了，发扬点风格让让嘛。枊局长性子直，嗓门大，张口便说，“我快退休了，就这个小姑娘没工作，给我安排了，现在让我收摊子走人，也行！”那严肃的态度，坚决的表情，尚局长愣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他又找任顺谈，说咱们一起共事多年，就当是帮帮我，让一让吧。任顺只是不说话，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我鞍前马后为你干了半辈子，就这一个儿子，你看着办。”放下话，站起身，任顺头也不回走了，尚局长又独自愣在那里。这下难坏了尚局长，怎办呢？想想这俩老伙计谁也不让，要不自己让一让？可是，他一想到小连，便又打消了念头，不能，不能，一定得为我的小连把这事办了。
　　
　　 原来，赵五表面上是尚局长的外甥，实际上是百货公司信誉商店连经理的外甥。连经理有位表姐，大她十多岁，别看是表姐，胜似亲姐一样，小时候，表姐常常牵着连经理的小手，有时是抱着，有时是背着，走哪里把她带到那里，对她十分的爱护，连经理没有姐姐，也就把表姐当成亲姐姐看。长大后，表姐嫁到了郊区矿山，姐夫是个老实本分的采煤工。表姐一股作气生了五个孩子，俩儿俩女都成了，唯有小儿子五儿没成，而且赖得一塌糊涂。这孩子初中才念了一年便缀学，整天游来荡去，与矿山一帮无所事事的小青年混在一起，一混就是三四年，偷鸡摸狗打群架，还调戏过妇女，越混越油，谁也管不了。前年终被公安捉了进去，生生地劳教三年，刚刚才放出来。为此，表姐夫几乎气断了腰，表姐更是哭干了泪，五儿成了全家的心病。精明强干的连经理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更可怜从小对她十分爱护的表姐。连经理啦家常地对表姐说，五儿要是有份好工作，也许就不再赖了。做梦都有这份希求的表姐，“噗咚”一下就跪在表妹面前，声泪俱下地说，“我的好妹妹呀，你若能有个办法，快领他去吧，这家的日子没法过下去呀，花钱时，姐把这房子卖了，只要他能学好，姐一家住在大马路上也心甘！”连经理只是设想地说话，却被表姐如此当真，虽十分为难，但又心上过不去，只好勉强答应试试。但转念一想，这五儿是棵长就了的歪脖子树，能不能学好？万一在自己手里再弄出什么事来，我这脸面可往哪里搁？连经理与表姐两口子，把五儿叫到面前，一五一十地数落了半天，及至五儿痛哭流涕，咬破手指，写下血书，誓言重新做人，三位长辈才作罢。
　　
　　 连经理从表姐家回来，动起了心思，咋办呢？求谁呢？还能有谁？只有找自己的顶头上司商业局尚局长了。连经理心里有数，她与尚局长的关系是维缈的，地下的，亲密的，只要她说话，他会想尽办法的。几年来，连经理一而再，再而三地通过尚局长，安排了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还不是靠着尚局长？连经理不仅是位女强人，而且思想观念超前，事事敢做敢为，在商业系统是出了名的铁娘子。在人们思想观念还比较保守时，她与做教师的文弱丈夫，说离婚就离了，并且义无反顾地，做起了尚局长的地下情人。这种关系，岂有不办之理？可是，面对这种对象，尚局长也是大动一番脑筋的。就业形势紧张，高中生都排着长队等待安置，这个五儿要文化没文化，要文凭没文凭，还刚刚被劳教过，这样的条件怎好与人争指标？那一天，尚局长出差刚刚回来，应约来到连经理家，连经理热情地待以酒肉，亲热地说着贴心的话，还特意点起一盏红色的彩灯，柔柔的红光罩满房间，平添几分浪漫，红光照在俩人的脸上，如梦如痴，看着看着，说着说着，尚局长的脑子就空洞了，一种欲望在酒精的助推下，一点点地发散，升腾，他越来越激动，整个身子也象飘进了云的半空，不能自控。连经理说他喝酒累了，先休息一下，自己扭着屁股进入卫生间。她特意把自己的身体洗个通白，还洒上法国香水，又扭着屁股走出来，娇滴滴地就钻进尚局长的怀抱里。当连经理说出五儿的事时，尚局长究竟是尚局长，计划经济时的商业局长，不能说呼风唤雨，那也是大权在握，区区这点小事，岂能难住？经过精密策划，一个巧妙的方案出台了，“没档案可以造嘛！没文凭可以办嘛！”尚局长豪放地说着，还亲自出面，打通关节，把五儿一下就包装成个，具有两年工龄的正式职工，就等着堂而皇之调入商业局。
　　
　　 尚局长心里明白，眼前这个指标和机会，说什么也不能错过，错过了不好向他的小连交待，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办事，比为自己办事还决心大，往往是不惜一切代价。尚局长铁了心要让五儿进入，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如何才能把自己的这两个老伙计说服一个？以什么理由，采取什么办法能够打下其中之一呢？他想啊想，要么规定只进男性不进女性，就说是女性太多了，得掺和些男的，这样就打下了枊全胜的姑娘。要么干脆不进新人，只办调入的，这样他俩全下去。他这样想着，又觉得这样做有点邪，让人感觉是故意而为。时而，他又觉得自己是一把手，不管怎么做，他都有这个权力。尚局长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正在为难之际，一个年轻人找他来。这个年轻小伙子，来到商业局，躲躲闪闪生怕被什么人看到似的，蹑手蹑脚地摸到尚局长的办公室，轻嗑几下门，推开一条缝，不等尚局长说话，就钻了进去，随即又将门关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任顺的儿子任根。任根进到尚局长办公室，尚局长还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就是任顺的儿子，正在纳闷之际，任根说话了。任根以一种谦虚的，尊敬的态度，称尚局长为尚伯伯，他说自己情愿退出进入商业局的竞争，作为交换条件，请尚伯伯帮忙，跟征兵办的人说说，能让自己去参军。尚局长还是不清楚，这个叫自己伯伯的年轻人究竟是谁，心下在想，这鬼鬼崇崇的样子，莫不是小连的外甥赵五？他怎么又想去当兵呢？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弄齐档案，生出了当兵的念头，以为闹着玩呢？再说那被劳教的记录，部队政审能通过吗？尚局长正要发作，年轻人又说，“老爸只我一个儿子，不同意让我去的，也请尚伯伯出面做做工作。”一听这话，尚清心下明白了，遂脱口问，“你是任顺的儿子？”任根点点头。尚局长立刻大喜过望，拉着任根面对面坐下，仔细盘问起来，认真听了任根的想法，心里的难题，一下就烟消云散了。任根说，“除了自己想到军营接受锻炼外，还因为看着你们为了少一个指标而争执不下，自己也着急，尚伯伯和枊伯伯，都有自己的难处，枊叶儿是自己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我不能和她争，不能让你们为难，所以就悄悄地跑来了，也不想让老爸知道。”尚局长听了任根的话，不仅解除了心头的难题，对眼前这个小伙子徒增好感，他对任根鼓励说，“是呀，这才象个年轻人应有的理想，当个售货员能有什么出息？男子汉就是要做大事，到那军营好好干，那才是出人头地的好地方。”尚局长喜孜孜地满口答应，“好说，好说，我一定帮你去当兵，马上就联系。至于你爸爸的工作，我也会去做的，你也动员别人去说说。”任根说，“已经让舅舅去说了。”尚局长拍着任根的肩膀称赞着，保证着，鼓励着，将他送出了办公室，居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就象送一位与自己相同级别的领导一样，十分的客气。原来，任根知道，三个人中，一个是大局长，一个是二局长，唯有自己的爸爸是个小科长，到最后淘汰的还是自己，又怕挤掉枊叶儿，不如自己主动退出的好，于是任根做出了参军的决定。
　　
　　 枊叶儿走出商业局的大门，任根就等在门外的避风处，他上前把枊叶儿拉到自己站着的地方，随手拿过枊叶儿手中的报到介绍信，迅速扫过后，脸上现出欣慰的笑容，他伸出手，竖起大姆指，说，“叶儿，祝贺你，好好做吧，商业单位适应女同志，就凭你的能力，将来一定是个经理级别的人才。”大姆指几乎触到枊叶儿的鼻尖尖。枊叶儿不知道自己的进入，是因为任根的主动退让，心里还在为挤掉任根不好意思着，听了任根的话，还以为是在损着自己，遂本着脸对任根说，“我知道，你没有进入商业局，这对你是不公平的，可是我没有办法与老爸讲，我们的关系还在保密阶段，就委屈你了。听说国家要恢复高考，论你的学业，完全能够考取一所名牌大学，你好好学习吧，等待机会参加高考，会有一个更好的前途。”枊叶儿话音落下，任根神密地笑笑，拉起枊叶儿的手，俩人肩并肩向前走去，任根这才说，“叶儿，我明天就要走了。”“去哪？”枊叶儿急问。任根说，“我已经验准了兵，是去云南的，很远很远。”“是真的吗？真的明天就要走？”“是的，一会就去领衣服。”听得任根说得是真事，枊叶儿又有些不舍，心中乱起来，就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想想几年来的相处，任根总是能陪在自己身边，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见，真让她不好接受。遂又说，“你怎选了去当兵呢？大老远的。”任根看出了枊叶儿的心思，遂安慰说，“叶儿，你我喜欢做一名军人，这是一直以来的理想，这次我能被批准入伍，是难得的机会，你想想，如果恢复高考，我就可以考军校呀，可以做军官呀，那不好吗？”说起当一名军人，特别是做一名军官，其实枊叶儿自已也是喜欢的不得了，任根真的去做一名军人，去做军官，她是支持的，只是有一点点舍不得离开他。任根象猜透了枊叶儿的心思，说，“我们还年轻，刚刚参加工作，都要把精力集中在干事业上，等过两年，都稳定了，我们会有机会到一起的，只是你这叶子，可不能随风漂去呀。”枊叶儿激动地扑到任根的怀中，动情地说，“根哥哥，你走了，可是你的根还在，叶子是恋着根的，不管在任何情况下，叶子都会归根的。你就放心好了。”俩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