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散文】那一别,刻骨铭心
【1】
母亲离开自己的家乡20多年后,终于盼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哥哥来看她了。
那是秋季里的一天,我在我家后门外,砍了一根那丛自小就生长在山溪旁边的竹子,准备再去村口的大榕树上,砍出树浆,然后去粘蜻蜓。
远远的看到,村子脚下那片梯田里的路上,走来一个中年人,他头戴用黑色粗土线织成的帽子,身穿深黑色像现在练武之人穿的一样用布条做扣子的黑衣服,一条“打折裤”,就是山里人穿的裤腰老大,叠起来别进腰间,不用裤带的那种大裤腿,脚穿一双破旧的解放鞋。
他走到我面前,我看到他肩头上用一根棍子抗着一个大包裹,风尘仆仆的样子,那黝黑的脸庞上,胡子拉碴。
我一看就知道是远方来的,他问我:“娃,这个村子是叫阿秀吗?”
“嗯。”我回答。
“你知道老×家在哪里?”
“我家就是!”我说,在这个小山村,只有我家叫这个姓的。
因为这姓不好念,经常被小朋友们取笑。好多次,我哭着对父亲说:“爹,我不要这个姓了,改成其他的好吗?经常被人笑话呢。”
“不行,老祖宗给的姓,就不能改!”我爹说,“更何况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家是清初时候,从南京搬来的。”
我欺负我爹不识字,才不听他的话,于是,就悄悄在作业本上,改成相同的谐音了,被我姐看见,告诉了我爹,少不了挨了一顿打。
“娃呀,我是你舅舅呀……”中年人听到我说了姓,放下包裹,赶过来紧紧抱着我,眼泪涌出他浑浊的眼眶。
我是听说过,在很远的思茅地区一个叫通关的地方,有我舅舅和很多表哥表姐,只是外公外婆早已死了。
【2】
解放初期,我那抽大烟的爷爷,才36岁,自己在烟雾缭绕的快乐中魂归九泉,田地被他抽完了。可就苦了裹着小脚的奶奶,带着父亲两兄弟。实在没办法,就让才12岁的父亲,去很远的地方投奔亲戚。
这样,父亲一路帮人做长工去找亲戚,在路上,遇到了元江最大的财主李氏马帮,就加入了赶马的队伍,亲戚没找到,风风雨雨多少年,却通过同在马帮的舅舅认识了母亲。
母亲祖上,也是从外省充军到那个偏僻的山村的。她很可怜,三岁就死了娘,因她父亲养育一家人,欠了当地财主家很多债,在6岁那年,就被抵债卖入地主家当小丫头,直到解放遇到了父亲。
父母成亲后,父亲思年家乡,说“叶落归根”,就携妻带儿,爬山涉水,步行三个多月,回到了家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在母亲心中根深蒂固,虽然自己极不情愿离开那个有亲人的小山村,但拗不过父亲,就泪眼婆娑的告别了亲人,回到仍然是小山村的父亲的家乡。
光阴荏苒,转眼已然20多年过去,在那个特殊困难的年代里,母亲就没有能力再回去看望自己的亲人,舅舅家人各自为生活而奔波,也没有来看过母亲。
几年中来的一封信,那是母亲最激动的日子。当村长送来历经了多少道转手,时间过了很久的信件,母亲总是感动得不知所以,先把信捂在胸口,到晚上,让大姐一遍遍的读给她听,然后就把信装进贴心的衣袋里,仿佛她的亲人就在信中。
记得有一次,是大姨妈死了,写信来,等收到信的时候,早已过了半年多,母亲哭了一天一夜,饭也不吃。在母亲姊妹中,只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母亲是幺女,那年,地主家抵债,外公说,让大女儿去,地主婆不要,说母亲乖巧漂亮,长的好看,就小小年纪,在地主婆身边,当了小丫头,从此饱受磨难。
【3】
年复一年,盼星星,盼月亮,总算舅舅来看他亲妹妹了,我知道,来的不容易,确实,路太远了。
“娃呀,舅舅对不起你们,不要说你,连你姐姐她们我也没见过。”舅舅赶紧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煮熟了的鸭蛋给我,说,“你快带我回家去。”
“家里没人呢,我妈他们到山地干活去了。”手里揣着舅舅给的鸭蛋,我说,“我带你到村口的大榕树下休息等着,我去叫妈回来。”
我一路小跑,气喘兮兮的跑到村子后面的山头上,很远的,看到母亲在铲包谷地,我一遍遍大声喊:“妈呀,快回来,舅舅来了!”
母亲在山对面,说:“你瞎扯什么,做梦你舅舅吧?我还做活呢,赶紧回去喂猪看鸡。”
“是真的呀,我不骗你!”我大声说。
母亲半信半疑的丢下锄头,来到我面前,我把舅舅的相貌和来到的过程说了,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阵风似的边哭边往家跑。
刚进村口,就看到了村子前面大榕树下的舅舅,母亲大声喊了声“哥呀——”兄妹两人就抱在一起痛哭。
是呀,长兄为父,何况母亲早失去了父母。
这一天等得太久,从分别到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了,母亲来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举目无亲,当年随父亲回来的时候,还是青春年少,而今已是中年,鬓染霜花。
母亲像一个远离父母的孩子,紧紧的抱着舅舅,不顾村子里出来看热闹的人,大声的哭,仿佛要把这么多年思念亲人的苦楚,全部哭出来。
我看到了,舅舅也是老泪纵横。
【4】
“妹,咱们回家去吧!”半天,舅舅哽咽着对母亲说。
“回家,回家!”母亲用袖子抹去了眼泪鼻涕,对我说,“赶紧去叫你爹和姐姐们回来,告诉他们说舅舅来了。”
当天,一家人像过节一样。
母亲抓了一只鸡杀了,把家里平时舍不得吃的全部做出来,从来不喝酒的父亲,喜滋滋的倒了一点白酒,陪舅舅喝酒聊天,说以前他们相识时候马帮里那些陈旧的事情。
那天半夜我醒来,看到父母和舅舅还没睡呢,在煤油灯下,问着那些亲戚的情况,家长里短的没完没了,母亲眼睛亮亮的。
次日,父母张罗着,请了村子里要好的人家,叫大姐去很远的外村,请了为数不多的几家亲戚来家吃饭。然后又是其他人家请我们,真的像过年一样,我们姐弟可高兴了,天天有肉吃。
一个赶集的日子,煮了点早饭吃了,全家人和舅舅到很远的镇上去赶集。走在路上,我走不动了,母亲也不背我,叫16岁的大姐背着我,母亲像个小女孩一样,挽着她哥哥的臂膀,一路笑逐颜开,其他两个小一点的姐姐一路蹦蹦跳跳。
到了镇上,转到了那家破旧瓦房盖成的百货公司,舅舅在卖衣服的柜台前,用颤抖的手从衣服袋子里掏出一块分不出颜色的手帕,小心翼翼的打开,用里面零零散散的钱和布票,给母亲和我们姐弟买了衣服。
母亲问舅舅,你的布票是哪里来的,舅舅说,你别管了,反正我有呢。后来才知道,他是把一家人的布票都带来了。
在给父亲打算买顶帽子时候,那个满脸麻子,剪着短发,身材像水桶的售货员妇女,老听不懂舅舅的话,舅舅个子高,手长,就从柜台伸到货架上拿那顶帽子,售货员就和父亲吵架了。
父亲性格历来暴躁,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百货公司的领导来了,问明情况后,满脸堆笑的道歉。
我的父亲历来小气,生活中,我们姐弟看到走村串寨的货郎来了,去要钱买棒棒糖,他才给几分钱。这下戴着舅舅买给他的新帽子,可高兴了。在母亲的怂恿下,也掏钱给舅舅买了一套衣服。
【5】
舅舅在我家那段时间,我不去上学了,父母也不骂,我天天像跟屁虫一样,跟在舅舅身边,带他到村子前前后后的到处逛,跟他们到天地里,我感觉,他就像我们朴实的山里人,纯朴善良。
在了一段时间,由于挂着家里,舅舅要回去了。他要回家的头晚,母亲又是一夜未眠,和舅舅唧唧哝哝的说了一夜的话。
第二天,母亲带着我和大姐,送舅舅到镇上,我们在灰尘飞扬的小镇一角等着,母亲去找到县城的车。历经了很多周折,母亲总算托熟人找了一张有四个大轮子还有挂斗,拉山货到县城的叫魁四轮的大拖拉机。
相见时候的喜悦,被分别时的痛苦所掩盖。找不到车急,找到了车,母亲更急,因为,自己的亲哥哥又要走了。
我们把舅舅送到供销社的仓库,临上车前,母亲眼泪汪汪的对舅舅说:“哥呀,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妹妹在这里,有条件的时候多来看看我,等孩子长大些,我会回去看你们的,回去后向大嫂和亲戚们说,我在这里好好的,让他们不要牵挂。”
舅舅爬上装满山货的拖拉机挂斗,对母亲说:“你一个人远离家乡亲人,自己要多保重呀……”
我看到母亲眼泪哗哗的流下。
大拖拉机“吐吐吐”的拖着黄灰慢慢开走了,舅舅在货箱上含着泪水,不停的向母亲挥手,母亲大声哭着,追了很远很远。
山移水转,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见过舅舅,直到他们先后离开人世……
喜欢山泉此文,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