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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牛娃 卵娃


作者:任小刚 举人,3677.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1007发表时间:2010-12-17 20:00:28

牛娃
  
   牛娃是我一个未出五服的族叔的名字。当初起名的意图可能再简单不过,即用农村常见但在庄稼人心中份量不菲的家畜名称给孩子个记号而已。那个年代的孩子如同土塬上遍生的冰草打碗碗花一样普通而密集,所谓成长也就是大人将其和牲畜一并粗疏经管的过程。一定要让庄稼人在两者中间分出个轻重来,似乎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他后来长得像犍牛一样结实,不能不说是名字带来的好运。在那样一个缺吃少食的年代,吃着树皮草根跨过六零年那道坎而身体未受影响,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我记事时的牛娃叔大约正处于青壮年时期的人生黄金段。而相对已是末期的农业社在封闭的西北并未呈显衰老迹象,在小孩心目中,它红火得像正午的太阳,炙热而灼人。无垠的原野上金灿灿的麦浪收割和碾场离不开两个缩微翻版的领袖式人物。全体社员撒豆子式地散落在麦田里挥汗如雨时,总有一个矮小、背微驼却有点夸张地将头努力昂起的身影在逡巡。男人女人都怕他骂娘的喝叱声和背在身后的双手里紧攥的镰,那是全生产队唯一的一把夹镰(铁镰头上安刃片的那种),看见捆得过大的麦捆或用作束带的麦子一簇麦头朝下,便毫不客气地用镰砍断,然后是一顿震天响的臭骂,相关割麦子的人除了悄然承受外,还被扣掉工分。他就是队长虎娃,可以说农业社的麦子是被他骂黄并割倒的。
   接下来的碾场和耕地就是虎娃叔的弟弟牛娃叔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他是全大队两个拖拉机手中的一个,而且是唯一会开链条式“东方红”的一个。生产队的场好大,全体社员参与碾场的场面很壮观,牛娃叔戴着顶崭新的草帽,驾驶的手扶拖拉机就像翻腾在大海里的一条游鱼,曾招引了多少妇女热辣辣张望的目光。在孩子心目中,他简直就是一尊神。耕地的时候,他开的“东方红”几乎昼夜不熄火,夜深人静时,原野上雄壮的交响乐不知走进多少妇女和小孩的梦中。玩耍的同伴如果有谁能坐一回他的拖拉机,立刻会身价百倍,很长一个阶段都能在同伙中直起腰杆。记忆中,我似乎仅仅坐过一回。
   他似乎还是民兵排的排长,可以将枪和子弹带回家的。多少次,我们挤在他的窑洞门口神往地望着挂在窑壁上的半自动步枪,那锃亮的刺刀和弹夹里的黄铜子弹让人无限敬畏,又充满着巨大的诱惑。他不像虎娃叔那么凶,在我们羡慕的目光里擦完枪后,喜欢给他做下手的孩子往往可以得到一个铜弹壳。而后,那个小孩又很快能用它制成木壳玩具枪,装上炮药后,还能打响。男子汉的梦也许就在这小小的玩具枪里失落或成形了,甚至影响了一个人一生的性格和命运。
   我告别童年的时候,农业社解散了,也包产到户了,牛娃叔身上的光环似乎在一点一点减弱,终于完全消失了。意识到这点时,我大约已完全懂事了。他的身体依然健壮,只是变得沉默了,背一点点微驼,皱纹和白发如春草一样不被人察觉地生长着。和别人不同的是,他除了干完自家的活外,农忙时节,还帮助同族或其他人手不够的人家碾麦扬场。吃过人家的便饭就走,听不得别人感激的言辞,为这牛娃婶曾无数次叨唠过,但他依然如故。犟得几头牛也拉不回来。
   我以后念书求学的日子和他相见偶然,相处无多,对他的了解始终停留在孩童时的直观感知上。零距离的接触和倾听他的心声时,我已上了专科院校的大二。腊月临近年关时节,父亲要伐对面山上的几棵树,请来了几位族叔帮忙,其中就有牛娃叔。当滚圆的木头通过绳和杠子在陡峭的山路上一点点往上挪时,我抬小头,几乎能听见自己骨骼挤压作响的声音,硬撑到一半路时,就不行了。看到已处于中年的牛娃叔们咬牙坚持着,匍匐的身板和有点打颤的脚板贴着地面时,我感到那不是踩在坡路上,而是钉在我心上。我在他愠怒的命令声里放下了杠子,由另一个族叔顶上,只是跟在后面抱着他们浸满汗渍的衣服时,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怎么也擦不干。一个大小伙还不能给跨入中老年行列的父辈们减轻一点负担,我感到深深的惭愧,为自己的无能而痛心。羊肠子一样的山路上除了他们歪歪斜斜的深脚窝外,还撇下了牛娃叔的一句话。
   “咱们土里刨食苦了一辈子,习惯了,可不能让娃挣着;他是咱村老几辈出的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呀!他成了公家人,还要干大事哩……”
   就在干完活后吃的那顿晚饭上,牛娃叔喝醉了。酒好像是当时在农村普遍喝的凉州二曲,每瓶售价两块七,那是我从父亲手里接过钱后在小卖部买的。像牛一样壮实,像山一样沉默的牛娃叔喝醉酒后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很多。有点害怕和不知所措的我还是听出了这样一层意思:村子里一个寡妇和牛娃婶发生口角时,骂他家断子绝孙。而牛娃叔没少帮她家的忙,那年夏天碾场,如果不是牛娃叔,她家非得塌场,全年只能吃芽麦了。
   “她这是往我心上捅刀子呀!骂我遭了报应。我……我这是活该。她……她说得没错。我……我亏过人哩……”牛娃叔在其他族叔的安顿下迷糊入睡时丢下这几句话。
   后来,我从正月走亲戚来的二姑嘴里了解到牛娃叔一些更为具体的事情。
   牛娃婶生了五个女孩,没有儿子。后来因为计划生育和身体的双重原因,她已不能再生育了。两口子将希望寄托在聪明伶俐的小女儿身上,想将来招个上门女婿,也算弥补一点缺憾。可祸不单行,小女儿四岁时,被庄里窜门的人“冲”了一下,变成了哑巴。一年后,在炕上玩时,从土栏坎上栽下来,掉进装满开水的后锅里烫了一下,从此,身体开始变态发育。长大后,直到二十六岁才找了个山里婆家,但隔了一年半,又被对方离婚送了回来,因为她没有生育能力。绝望中的牛娃叔过继了大哥的一个小儿子,用毕生血汗攒下的钱盖了一院地方,并给义子娶了媳妇,原想以后能安度晚年,死后有人养老送终。可媳妇娶进没一年,便闹得很凶。没办法,只好分家,牛娃叔婶和小女儿重新又住回了破旧坍塌的土窑庄。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像山一样壮实的人日渐消瘦下去,晚上开始失眠,漫漫长夜里,除过一锅又一锅抽老旱烟外,还无节制地喝劣质酒,常喝得酩酊大醉。心细的人夜半时分从塬上走过,会听到像从地底发出的男子的低沉哭声。
   所说的报应一事是这样的。牛娃叔早年开拖拉机碾场时,曾经误伤过一个小男孩的性命。农业社大场里碾过一遍还未起垛的麦草是孩子最理想嬉戏的舞台和温床。那时候没有规则的作息时间,有时头遍场黄昏时碾,二遍场在半夜碾。偏有一个孩子在翻过头遍的麦草里睡着了,可能是怕冷,用蓬松的麦草将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那时候没拉上电,场里的照明最好的是马灯。半夜时分,孩子睡得实,牛娃叔的拖拉机开进去时,酿成了一场悲剧。自责的念头成了多少年来盘踞在他心头的一条毒蛇,无时无刻不咬噬着他的心。还有一件事是破四旧时,作为民兵排长的他为了落实最高指示精神,义不容辞地领着一帮人砸了许多神庙和神像。
   今年正月十六,老庙过庙会时,我看见他忙碌的身影。他虔诚地在一座神殿前执事,监收布施,写功德簿,给善男信女们拴红,整个人似乎更瘦小了,但精神状态比以前好了些。看见我时,他的神情有些激动,眼睛里也多了些亮光。他并没有勉强我烧纸,却硬免费给我拴了三道红布。
   表情不一的人的身影在缭绕的香火中模糊了,社戏自然也没心情再看了。临上山前,我又回头瞥了一眼牛娃叔瘦小而忙碌的身影,思绪不知怎的就转到牛的命运上去——健壮的身体和悲剧性的命运竟然是反比例关系。
   就将李纲的《病牛》送给可能一辈子也不懂诗的牛娃叔,给这篇文章一个落入俗套的结尾吧。
   “耕犁千亩实千箱,筋疲力尽谁复伤?但使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卵娃
   清明前一天,我回老家给母亲上坟烧纸。提着准备好的纸票烛香走出门后又折了回来,用探询的目光望了望父亲。
   “你一个人去吧!我就不去了。你的族叔和爷爷辈会笑话的。”父亲的声音有点空洞和感伤。
   “顺便给你卵娃爷也烧点吧!他前几天没了。路旁塄边荒地里的新坟就是他的。"
   我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旋即就释然了。毕竟是八十几高龄的老人了,也该入土为安了。
   农历三月的塬面上麦苗彻底返青了,散落其间的大大小小坟墓并不显得单调,覆盖其上的野草萋萋,某种蓬勃的生气冲淡了原应属于两个世界的哀思。
   清明时节的雨和断魂的行人都躲进了唐诗,醉倒在杏花村里。只有招魂的幡条呼啦在风中,烧过的冥币像黑蝙蝠一样在空中不安地乱窜。
   卵娃爷的坟孤零和普通得显眼。其余的坟大都相对集中在塬心坳部,只有他的坟斜亘在路边的荒地里。如果不仔细区别,几乎和一座粪堆没什么两样。新覆盖的黄土在遍地绿色中不再是显眼,几乎有点刺眼,让人心里堵得慌。没有一根纸条,也没有一点灰烬。纯黄土的坟背有点像卵娃爷生前古铜色的脸,其中似乎有一双失神的茫然的目光在张望。
   我不禁悲从中来。
   最后一次见卵娃爷大约是在两个月以前。那时尚春寒料峭,他们仍旧反穿着那件二十年前的羊皮袄,瑟缩着身子,赶着他的十几只羊在原野上蹓跶,除过腿瘸背驼外,没多大变化,很难相信这已是八十几岁的人了。惟一不同的是手里提了一辈子的羊鞭子换成了一把轻巧的圆头锨。我还未来得及开口,他惯常的玩笑调侃的话语就抛了过来。
   “当先生的孙娃子回来了?爷正好有件事向狗狗娃说哩,你是识文人,会把话在话哩。爷活不了几天了,又没个后人,万一哪天爷断了气倒在地上,你就挖个坑把爷埋了吧!铁锨我随时准备着,爷变成鬼会好好保佑我娃的。”望着深嵌进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上的浑浊的眼睛,里面射出的热切期盼的目光,风中乱蓬蓬的胡须,我的心一阵发酸,想换个话题冲淡一下这些不吉利的言语,顺便也给他宽宽心,思维不知怎的就扯到与此情景相关,但于卵娃爷几乎风马牛不相及的玩笑中。
   “你还有点竹林七贤之一刘伶的风度哩。他成天抱着个酒葫芦,在前面边喝边走,后面紧跟的人拿着一把锨,人问其故,他说自己喝死了,就随地掩埋。他也没喝死,还活得好好的;你也甭太想这事,你身体硬朗着哩!”
   “刘伶是准,怎么戏文里没他,他会唱秦腔吗?”
   “……”
   我想自己当时被问得钉了橛的样子一定很好笑。卵娃爷一定会在心里瞧不起我,认为我这个先生是冒牌的。他这辈子尽管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可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
   向父亲提及此事时,才知道卵娃爷羊鞭换成锨已有两年多时间了,几乎向村子里所有有点文化的人都嘱托过他的遗愿。可没几个人把他的话当话,都认为他活颠沌(糊涂)了。自然,他的愿望最终落了空。当邻村砍柴的人在沟里发现他时,尸体已僵硬了十余天或更长时间也说不清。幸亏是初春,还没有腐烂,铁锨还紧紧攥在手里,羊早已跑失了。社长好不容易凑了几个人,将尸体运回来后,埋葬成了难题。他生前没有地(唯一的一块承包地在二十年前他进乡上建的敬老院时被收回另行分配了,后来敬老院又倒闭了,他回来后的全部生活来源就是那十几只羊和村上偶尔从牙缝里挤出的一点福利),另外没钱买棺材。社员没人自愿捐钱,社长又不敢收,农村和农民减负成了热点问题时,谁敢冒这个险?社长最终自做主张卖了卵娃爷留下的惟一遗产——皮影箱子(那是他生前最看重的,多少文物贩子出过高价,他都没卖),才买了棺材老衣,雇人挖墓,才将他入土为安。社里已没有公共地,只得将坟地选在水壕边的荒地里了。
   我为村里人的冷漠而震惊时,父亲用忧伤的声调向我表达了两层意思:村风民俗早就不如从前了;卵娃爷生前的争议以及他上年纪后,在半夜老是偷赶着羊吃庄稼,这些举动都和村里人结怨甚深。
   “一个光杆老人,已没力气在山上往回割草;封山禁牧后,羊不准进山;羊又不能卖,卖了他就要饿死;偷偷赶羊吃庄稼,那是他不得已的选择!”我怒气难以平息。
   “村里人都这样,咱家帮一把,别人会说闲话和记恨的……”父亲的口气有点嚅嚅。
   我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撞进濛濛的雨雾中。
   ……
   关于卵娃爷的逸事经历,村里年长些的人都知道,这些话题和老旱烟罐罐茶一起伴随着他们走过了大半辈子,也是村里人们嚼舌根以及当面和卵娃爷开玩笑的最好佐料。
   卵娃爷的祖籍早就无从考证,他是我一个唱皮影的族太爷走江湖时捡回的。太爷已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对捡回的孩子有两种考虑:一是冲冲喜,看能否再给家门“引”进个男孩;再退一步,干脆就将义子和童养婿合二为一,家门也不至于寒伧单薄了。
   太爷的第一种想法终未如愿,就走了后边的路子,卵娃爷十四岁的时候,就与太爷的小女儿订婚了。太爷将自己毕生的手艺都传给了他,他领悟得极快,十七岁的时候,就能单独领班子出去闯荡了,太爷舒了一口气,也乐得清闲。那年冬天,卵娃爷带着皮影班子远走陕北,临行前,太爷已与他约定,并请了家门,说好年关回来就完婚。
   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是谁也无法料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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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牛娃,卵娃,两个性格鲜明的人物。世事无常,命运多舛,在历史风云中,个体命运实在是不可捉摸。文笔圆熟,以小说样的语言写散文,读来自有一番韵味。【编辑:夏冰】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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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夏冰        2010-12-17 20:01:08
  牛娃,卵娃,两个性格鲜明的人物。世事无常,命运多舛,在历史风云中,个体命运实在是不可捉摸。文笔圆熟,以小说样的语言写散文,读来自有一番韵味。
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一直在文学的路上走。目前致力于文字表达无限可能性的探索。
2 楼        文友:我素任我行        2010-12-18 01:49:33
  这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呢?
   这篇文章里所写到的人物名称是否用的化名啊???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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