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著名作家李存葆在他的鸿篇散文《飘逝的绝唱》中，站在时代的巅峰，描准深博厚重的传统文化与灿若星汉的现代文明交汇的制高点，在永济普救寺演绎了一曲西厢绝唱，使冷寂了若干年的剧情又复活了．一一冥冥之中，是否向当今的文化人进行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昭示？
　　 视金蟾折桂如拾草芥的张生在津浦渡口口占了“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的诗篇，但在普救寺遇到莺莺后，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扔掉了“云路鹏程九万里”的功名志向，像扔穿烂了的旧袜子一样。后在崔母的约法三章中，又继续去做帝王乡里的黄梁梦，他成功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两大快事都占全了。
　　 然而跟文化沾上边的人并不都像他那么幸运．
　　 在西厢绝唱的开场锣鼓中，再上溯四五百年．西汉雄浑大气的时空不仅留下朔方大漠的铁骑和胡人的哭声，还有一部光曜星辰的史书。然后这部“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作品代价却是如此惨重．历史上阉人多矣，问世的作品却不多．金庸笔下的《葵花宝典》可一笑置之，没有几个人愿考据其有无的．这么说，阉割与成名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历史上仅有的这次联系，是一种必然，还是偶然？
　　 扭曲的灵魂在喋血的旷野上发出孤独的嗥叫．一路歪歪斜斜的脚印，一路复活了的华章和旷世的流韵．从昨天走到今天，又将从今天走向明天和未来。世界走不到尽头，这种声音也就不会泯灭．用天秤称一下创造与代价的份量，我们不由得疑疑惑惑地发呆一一这是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阉割？
　　 诗人未必固穷，穷了也未必一定工诗，不过在艰苦奋斗的环境中锻炼出来的文人，总比生长在温暖逸乐的环境中的人，要坚强伟大，却是自然的结果．”（摘自郁达夫《诗人的穷困》）
　　 苦难被美化，也许是宗教世界里的救世主在天国向人类做出的一个遥远承诺，但于真正的文人，却是绝对的好事情．
　　 这是上天的一份恩赐，不过并不特别，就像新国王登基时穿上代表身份的龙袍玉带，新的寺院主持上任时必须接过前任留下的袈裟金钵，甚至当太监的人净身完毕后接过赐给他的公公服及拂尘一样．不入哪一行的门是另外一回事，既然入了门，就要把事情做漂亮些，就必须接受可能是命运、上司、师父赐给的东西，不接受不行。这是你身份的象征，做事的道具。文化人的浩劫和教徒的长途朝圣的苦难及乞丐的打狗棍其实是一个份量，并没有什么高下区别的。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你能分出什么贤愚高下？做文化人的目的无非两种，一种为求生存；另一种为了终极意义上的归宿．除此而外，别无其它。这样看来，我们并不高尚。为求生存的芸荟众生多的是。为求归宿么？脱离了肉体这个载体，通往精神的境界就断了层。历史上的宗教领袖不少开始纵情声色，在肉欲的极度快感中觉得单调乏味了，就像吸毒者拼命多次获得某种飘然感后慢慢麻木，眸然回首，不由惊恐绝望，于是寻求另一种自我拯救之路．释伽牟尼做天子时不是后宫佳丽无数么，据说他看到躺在身边赤身裸体多次给他快感的妃子肉体惨白得恶心时，突然动了出家的念头。我们酒足饭饱后看到大肉也会恶心的。而阿拉伯世界从来就是实行多妻制的。由此看来，圣人在某种意义上和平常人差不了多少．
　　 面对这些，文化人还想说些什么？
　　 没有。把文章写好，就像戏子把戏唱好，歌女把舞伴好……别以为人类社会的文明是个别人创造出来的，一切文化之母的文字都是集体智慧的结晶，何况其他．这个世界谁离了谁，地球照样转．只要人类消亡不了，干什么的都有。其中有些行业是你不愿干，不认同的。可除了你，别人照样干。不是吗？
　　 上帝无言。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实在没有说什么的必要。因为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一如宇宙的寂静和永恒的孤独．
　　 文字乃忧患之物，为文者大多不平则鸣。本书的作者，普通得如一朵文学天空中随时可能被吹散的浮云。动笔之前，还真觉得有些不平，书稿完成后，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虚和茫然。不平什么？鸣什么？树枝上的蝉和池塘里的青蛙不是成天鸣个不休么？可没人理会，对于正在休息的人实在是不礼貌的噪音；雄鸡一唱天下白，一两声的效果远比前面两位起的作用大，可大宴宾客时并不因此而幸免了它．
　　 无论如何，书还是出来了。它的命运就是要和读者见面的．就像绝色佳人终要远嫁一样。作者自己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天生丽质的杨家女养老在深闺好呢，还是入宫伴君好呢？就由世人茶余饭后慢慢品评去吧。历史学家的一家之言是靠不住的，民众才是历史最公正的载判。
　　 是啊，书写出来了。洗发之余，发觉脸盆底的一层头发，摸摸头上的剩发，呆立良久，而后哑然失笑。笑得一定很难看，不过幸好没其他人在场．
　　 微风拂过，飘在天空的那朵孤独的雨云忽然莫名地感动了，漏下了几滴清泪。村墟中袅袅升腾的炊烟依旧。所有这些在孩子们的嬉笑中获得另一种永生。哦！那边还有一朵未来得及开放就夭折的花蕾在默默哭泣，只因为我们生在两个错位的时空么？别哭，我还有仅剩的一滴清泪，就为你在明年那怕来生圆花的梦吧！
　　
　　 第一章
　　 一
　　 若云发觉妻子的“更年期”症状越来越明显了。
　　 他很多时候只是苦笑几声。细听竟全是哭声。回荡的余音只有他自己捂住耳朵才听得到。—共实旁人（包括妻子）能否听得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怪味的回声愈发大了。
　　 笑声足以把他从梦中惊醒。其卖他是自己醒来的。
　　 夜很静，很蓝．静得能听见心跳，蓝得……怎么说呢？他扭头看了一下熟睡在旁边的妻子：莹白的酮体蓝得让人心醉（心碎？），被子早己掉在床下。她是为了向夜偷献殷勤，满足那个魔鬼的色欲；还是……“哼，或许是她白己踢掉的，为了向他挑战性地裸露……”他突然升腾起一股嫉妒，愤怒的烈焰。想把她压碎揉烂的欲望和力量在体内膨胀。带着血腥味的呼吸，他把自己变成了一颗子弹或以子弹的方式射击去，向着那白色的岸，蓝色的漩涡深处疾驰。她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就只一声．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或许就是她从未间断的打鼾声。他无法判断她醒着或是熟睡。
　　 那弯以静夜为背景，以蓝色火苗存在的峡谷依然不冷不热地和他对峙，默默无语，静的吓人。
　　 他用海啸助威的喘息，显得那样幼稚和可笑……“你……在想什么？”他的声调有点颇栗和发抖．
　　 “我在想白天看的一则幽默：妻子躺着看报纸，丈夫爬在她身上做爱。当丈夫满头大汗地停下来时，妻子问，完了么？丈夫喘着气回答，完了．妻子只丢了一句“滚下来”．随即，报纸一扔，拉灯睡觉。”声音像是从静夜深处泛上来的。
　　 他一如既往失败得很彻底。
　　 静夜，静得怕人；蓝色，蓝得人心碎。
　　 “玉蓉，我并不想打扰你睡觉。只是……你总不能这样下去吧。也许，我们该好好谈谈了。”
　　 “知道男人为什么劳累终生，还要为贫困所折磨么？因为你们犯了罪，亵渎了自己的母亲。这是上帝的一种惩罚。”
　　 “可是，你还年轻，总不能被这种想法左右。”
　　 “那你要我怎么样？像个小姑娘似的在你怀里撒娇；像个娼妓似地卖弄性欲？女人的好心情是男人给的，你有这个能力么？”
　　 “你……真患了更年期综合症了，应该吃点什么药。对了，最近电视广告上不是一直卖静心口服液么？”
　　 “你买得起么？”
　　 ……
　　 二
　　 天亮以后，若云听到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袭击了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
　　 以后几天，全国民众强烈抗议的呼声越来越高涨。
　　 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若云有点无所适从。
　　 十年前这个时候，他和许多游行示威的热血学子一样年轻，并做了同样的事情一一当然，己成定论的敏感话题，在时间地推移中，似乎事件本身已很不光彩了。连他自己也明显意识到这一点。当然，这不仅仅是政府的定论在起作用。
　　 “但我当初的愿望是良好的。”他自言自语着。
　　 可有一点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十年前那些热血学子心目中，西方比东方强，洋人比国人好！潜意识的崇拜和皈依是崇洋媚外么？
　　 一想起这个字眼。他就发抖。
　　 当年对西方文明梦幻般地期及和渴求换得自由世界的老大美国用导弹的报答。
　　 这是历史用巧合的方式在开玩笑！
　　 我们能幽默起来么？冒着浓烟的馆舍废墟，烈士遗像的音容笑貌和亲人的眼泪，流血的多淄河……
　　 十年来支持他的那点可怜的信念和理由一下子淡了。他像摔包袱似地把它们扔得很远。
　　 一种畏怯的心理雾般笼罩了全身。他四下里望了望。
　　 临近吃午饭，小城街道上的人陡增了许多，下班后骑车的人流混着小贩招揽生意的吆喝声从他身边掠过。没有一个人注意他或者人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街道上还有他这么个人存在。
　　 他微微舒了一口气．
　　 望着回家的人流，若云有点茫然。对于“家”这个带有暖意的字眼，他却像回避白己的隐私一样怕别人提起。
　　 学校里给的那间房子能算家么？
　　 它的名称应该是办公室、宿舍，就是不能叫家。
　　 一男一女生活在一起，就能组建成一个家庭，当然，加上孩子，就会更稳定。只是他目前还没有这最后一个条件。想起这点，他的心就莫名地发酸。
　　 他和玉蓉的生活能称得上家庭生活么？
　　 居室条件也许并不很重要，像他这样条件的人很多。只是．玉蓉近个阶段的脾气越来越坏，两人都感到呆在一起的忍耐程度到达了极限。
　　 否则，将会怎么样呢？火山喷发的情景他是不愿看到的，估计玉蓉也一样。
　　 上个礼拜．他联系了一处地方，月租六十圆。
　　 生活器具和玉蓉的一些东西搬进“新居”后，望着壁白案净的学校宿舍，若云觉得又回到了从前。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甚至怀疑自己真的和玉蓉竞生活了这么多年。
　　 “新居”所有权自然而然归玉蓉，事后连他自己也惊奇于这种自然，竞然不保留一点意见。从他和玉蓉在“新居”过夜的第一个晚上起，他就觉得自己是客人，玉蓉才是主人。事实也的确如此。
　　 站在大街的若云踌躇起来，不知道这顿饭该怎样吃。
　　 至于这一周里怎么过来的，他自己也模糊了。
　　 遇上长平后，若云有点恍惚的神情才完全回到现实中。长平和若云是同事，分配到县一中才一年多时间。
　　 平时热情似火的长平今天一反常态：脸色阴郁，眼球布满血丝，看来失眠和坏情绪已伴了他好长时间。
　　 若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还愣着干什么？走，咱们喝两盅去．”“我……得回去看看……”
　　 “别，千万别把这句话说完整，留着给不知情的人说吧！咱们俩，哼！狗皮袜子没反正。”
　　 若云还有些迟疑。
　　 “怎么，真的不去？那你就回去吃嫂夫人准备的山珍海味吧。不过，别怪我多嘴。如果回去，人家正在洗锅，可别后悔．”长平斜跨上自行车作出要走的动作。
　　 不提则罢，既然提起，若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一时脸色有些发白。
　　 长平重新跨下自行车，连推带拖着有点恍惚的长平向一家餐馆走去。
　　 凉菜刚摆上桌，热菜还在炒的当儿，长平己经打开了一瓶“白杨王”，手有点发料地斟满了刚才特意要的喝葡萄酒的高脚杯。
　　 “你的情绪不太好，少喝点吧！还有，咱们的工资欠了几个月。还是少炒几个菜，随便吃点算了。”
　　 “怎么？看不起我？放心吧！不会让你掏一分钱的，有些人，还上不了我的桌面呢！”
　　 “哎！你这个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2”
　　 “改！改得和其他人一样了，我还是宋长平么？你大概也没机会坐在这儿喝便宜酒了。我看呀！该改变的是你。才三十出头的人，严肃持重，任劳任怨地能给我当老爸了。瞧你在我嫂子手里活的那个人……”尽管情绪有点激动，还是发觉说漏了嘴，赶紧打住。
　　 若云的脸微微抽蓄了一下，随即叹了一口气，端起酒杯，重重地眠了一口。
　　 “咳！这不就对了吗？来，继续！”长平赶紧给若云把酒添上，自己手里的那一杯则脖子一仰，一饮而尽。
　　 两人暂时陷入难堪的沉默中，各自的心思都在酒杯中慢慢回荡，咀嚼。
　　 一瓶酒不知不觉中完了，两人的脸色有些泛红。长平要打开另一瓶时，若云做了个制止的动作。
　　 “喝吧！痛痛快快地喝醉这一次，以后这样的机会可能不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某种不详之感突然涌上若云心头。
　　 “放心吧！我可不会傻到去死的地步。”顿了一下，他打开那瓶酒．分别给自己和若云倒满后，又问：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么？”
　　 又不过年过节的，若云一时愣住了。
　　 “惠雪和咱们县县长少爷的良辰吉日！难道你没收到请贴么？哼，一个是倾城倾国的貌，一个是多权多财的身。这么大的新闻，应是全县上层人士关注的焦点。如果真的不知道，才是怪事呢！”
　　 若云一下子反应过来。请贴他的确收到了，不过这些天心绪很乱，知道这么回事后，贴子自然撇在脑后了。不过当时没把这件事同长平联系起来，现在经过提示，他一下子明白了长平为什么情绪坏透的原因。
　　 惠雪是省城师专音乐系毕业生，今年分配到蓝河县的。听说原来学的是本地区师范幼师专业，毕业后因成绩突出直接保送到省城师专音乐系的。至于长平，并不是本县人．老家在青海省的格尔木，一个带有藏族豪爽气质的汉族学子。只因和惠雪在师专上学期间确定了恋爱关系，才’不远千里来到这个于他是异地的蓝河县。他的专业是中文。只所以能分到一中，肯定与惠雪的父亲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