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文与为人
写文章,我尊崇两句话,一句是文章憎命达,一句是文似看山不喜平。
“文章憎命达”原意是指才华出众的人往往不得志,后来也被反用,意即生平不得志的人往往能做出好文章——人不得志时往往有作文时的心境;“文似看山不喜平”则指写文章好比观赏山峰那样,喜欢奇势迭出,最忌平坦。
一个是心境,是为文的基点;一个是形态,是文章的走势。
两个角度,互相映照。
古今中外,文章练达者大多命运多舛。
比如,古代的杜甫、苏东坡;现代的张爱玲;前苏联的奥斯特洛夫斯基。
杜甫一生飘零,在四川住上一处茅草屋,还被秋风掀翻了屋顶;苏东坡牵入谋反案中,流放儋州;张爱玲为一代才女,境遇却曲折颠簸;奥斯特洛夫斯基在复杂的斗争环境中落了个全身瘫痪、双目失明的下场。
这样的例子有很多。
那么,有没有日子过得挺好,但文章仍不乏精品的作家?
有。中国的王安石、鲁迅、外国的春上村树。
王安石贵为宰相,权倾朝野;鲁迅在当时的社会中属于中产阶级,物质生活是富足的;村上春树爱情甜蜜,收入颇丰。
但他们(特别是后两者)从低处着眼,描写普通人的悲欢离合,文章都很好。
这样的例子也有很多。
所以我们不得不把“文章憎命达”的涵义从生活、命运的困顿拓宽为进行文学创作时心境的一种温和甚至是略带凄凉的状态。即不管个人生活状况的好坏,要冷静地看待社会和自己,怀着一种平和甚或是悲天悯人的心理去做文章,那么作品多半是成功的。
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会一帆风顺,初恋告急、高考失利、婚姻失败、、家庭变故、罹患重病、穷困潦倒、亲人故去,那一幕幕伤心事像锥子一样扎了心窝。突然有一天,看到别人写出来的经历,想到别人竟然也是同样地伤心,难免会拨动那根最低沉的心弦。
让人高兴的文章写不写得?当然写得。但是个人觉得要写得有深意。逗人哈哈一笑,没有实际意义的,那是小幽默小笑话,篇幅再长也是小文章;而给人以启迪,让人从心里快乐起来的,篇幅再短也是大手笔。
文人是应该成为社会的镜子的,而不仅仅是自己的镜子。所以真正的文人,要关注整个社会,同情弱者。文人的同情最基本的表达方式就是写文章,写笔调苍凉的文章、符合现实的文章。《战争与和平》之所以成为不朽之作,不是因为它的故事有多么惊险,也不是因为它的构思有多么精巧,而是因为它描绘了俄国十九世纪的社会风貌,记录了当时社会的喜怒哀乐,作者托尔斯泰让这部作品具有了史诗般的意义。
再说另一句话。文似看山不喜平。
这话是清朝作家袁枚说的。
文章平铺直叙被公认为是最拙劣的为文手法,整篇文章,从头直直地写到尾,如果有一定的顺序(时间、空间、逻辑)还可瞧上一眼,倘若段落不分、层次不明,那么还不如流水账。如果把文章的形态用线条画出来,那么,好文章是曲折的,像是跌宕起伏的山峰,也像是健康人的心电图。连绵起伏的山峰给人以视觉的美感和攀登的欲望;高低错落的心电图则充满活力,孕育着激情和希望。直线有直线的好处,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但用在作文上显然不合适。
古往今来,好文章都不是平的(恕我孤陋寡闻)。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飞入梅花看不见。”徐文长这首诗的前三句平得真是可以,第四句才出了彩,所以也符合“文似看山不喜平”的要求。
想想,为人也是如此罢!
一方面,为人要淡泊,低调,富于同情心,不能将眼球盯在名利和权势上,自己活得够潇洒,还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另一方面,人活一世,就应该保持一种昂扬的斗志,向着理想进发,回首一看,后面已经是一副跌宕起伏的远山图。如果非要说生活需要有一些功利性目的来支撑的话,那么,这个目的应该就是画好自己的这幅《生命之山图》吧?
不计名利得失,却又富于激情,这样做人堪称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