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飞雪舞，又是一季梅花红。我带着爷爷生前最喜欢的两样东西：一瓶二锅头，两只猪耳朵，袭一身飞雪，握两袖寒风，来到了爷爷的坟前。
　　 我跪在坚硬生冷的地上，奠了一些薄酒，烧了一些纸钱，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盘了腿，坐到身旁的一个草垫上，看着坟头的几茎枯草，在寒冷的风中一颤一颤的，像是爷爷在点头道谢。大片的雪粒，狂野在头顶，旋腾着我的念想，飞扬在这干冷干冷的黄土塬上。
　　 【一根牛皮鞭】
　　 记不得北坡的杏花旺了几茬，也不记得西河的流水欢了几许，只是清清楚楚得记得爷爷的那根牛皮鞭，清脆得响在我屁股上的时候，我才在泪花里知道了麦子的金贵。
　　 那是一个麦子熟透的季节。头戴一顶破旧的草帽，腰缠一根帆布带子，我的爷爷让手下的麦隆骄傲地一字排开。我分明地看见，歇息的爷爷盘腿坐在地头，咕嘟咕嘟地吸着旱烟。原本就小得不得了的眼睛，现如今已眯成了一条缝，沧桑的嘴角笑纹早已成堆。
　　 当时，我刚刚看过《狼牙山五壮士》的片子，班长马宝玉的英勇壮举，就像黄河的壶口瀑布，在我的脑海里翻腾不止。我看着那高高的麦隆，像极了巉巗的山石。耐不住革命豪情地激荡，我一跃上了麦隆，然后以英勇地壮举让麦隆和我一起壮烈。
　　 正在捆麦建子的爷爷，想一头发了疯的牛，旋风般向我刮来。吓昏了头的我只是慌乱地扶着麦隆，还不曾注意到爷爷手里的皮鞭。直到皮鞭像炮仗一样，清脆得响在我屁股上的时候，我才想到早一点逃跑，是避免皮肉之苦的最佳良方。可惜的是，这次却真真切切地错过了，好比错过了太阳就会错过满天的星斗。皮鞭响处，尽是些滚烫的泪花和爷爷的抱怨：“麦子是我们庄里人的命根子，你怎么这么糟践自己的命呢？”
　　 爷爷，孙儿今天懂了。在人生路上，做什么都得上心，糟践什么也不能糟践我们庄里人的命根子。爷爷，为了庄里人的命根子，我再敬你三杯。
　　 【一把老木锨】
　　 那是打麦场上热闹的日子，我还在十里外的县城读中学。每天都是走着去走着来，早来的星星晚来的落日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今天我特地兴奋，因为我的作文获得了全县中学生大赛的冠军，题目是《家，是我心静的港湾》。老师在班上夸了我，同学们都羡慕我，我的那个幸福呀就像是吃了久违的草莓一样，甜得我云里雾里。
　　 我一路小跑着回家，任蜿蜒的青山起伏在远处，欢乐的鸟声美妙在蓝天，软软的风儿芭蕾在发梢。美美得想着，今天的娘一定是给我做了最好吃的酸汤面。要是我把得奖的事儿跟妈妈说了，不知她会乐疯到天南还是海北？
　　 当我一进家门，就不见爹娘的影影儿。忽的听见，不远处的麦场上传来沸水般的嚷嚷声。我一甩书包，撒腿就跑，一进场门，就看见爷爷手里紧握着一把老木锨，怒气冲冲地吼着爹，那样子比非洲的狮子还狮子。爹，红着脖子，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红，红得人心里直发毛。娘在草垛旁蜷缩着，一如受了伤的小羚羊，眼泪和着抽泣声，搅拌成刻骨的伤心，深深地钉在我的眼里烙在我的心里。我跑到娘的身旁，说：“娘，你们这是咋的了？”身后“咚”的一声，砸下一句话，是爷爷的声音：“你爹不要你妈了！”
　　 我愕然，惊慌地跑过去，拉起了蓬头垢面的娘，满腹的泪水早已在眼眶里无尽地奔流。四叔四婶跑过来，拉起了我和我妈，手忙脚乱地把那饱满的麦粒一锨一锨地装进了口袋。然后又匆匆地拉到家里装进了栓子。当我们忙完了一切的时候，天空响起了很大的雷声，瓢泼的雨戳在地面上。我跑到麦场上，惊心动魄的一幕让我的心儿碎成了两截。爹，盛怒地坐在碌碡上，爷爷跪在爹的面前，身旁是那把老木锨，折成三截。我跑过去，死死地拉着爷爷的衣襟，眼泪汪汪地看着爹。爷爷啜泣的声音，像电钻一样钻在我的心头：“不看老婆面，看娃的面，你也不该这样冲动。你忍心让娃成一个没娘的娃吗？一个大男人，再怎着也不能跟一个妇道人家见禁儿（方言：过不去的意思）。”
　　 那一夜，我们家的炊烟一直低到烟囱的底部。第二天，太阳上山的时候，娘领着我们四个娃，抬起了铁锨又忙碌在庄稼地里了。
　　 爷爷，孙儿今天明白了。没有你当年的那一把老木锨，我们的家早就不成一个家了。一个大男人，可以跟风过不去，可以跟雨过不去，再怎么着也不能跟婆娘娃娃过不去呀。爷爷，为了你的血泪心言，我再给你磕三个响头。
　　 【一袋烟渣子】
　　 在黄土地里摸爬滚打了十来年后，爷爷就背起了一袋烟渣子，风风火火地走南闯北起来。那时候，爷爷早就瞄准了有鸟岛的那个城市，撩开了自己的腿脚，而且一撩就是三十年。
　　 爷爷出门的时候，身上穿的是打满了补丁的衣服。行装简简，行色匆匆，艳艳的桃花为你送别，习习的凉风一路相伴。
　　 一年里，头顶有风，风后有雨，雨里奔走，你把酸甜苦辣咸全都吞进肚里。原先很矍铄的到现在已是满头的沧桑。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你只写过一回信（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内容也简简单单：“我在外面很好，不要牵心，把家里看好。”爷爷没念过书，识不得几个字，问候也就格外的简单。不知道谁说过这样子的话：越是简单的，越是动心的。这话说得太好了，因为它好像是专门为爷爷说的。
　　 过年了，雪也就多了。爷爷回家的时候，总要给家里先捎一封信，定下个回来的日子。我最高兴的事，就是在年末到很远的车站去接爷爷。我老远就看见爷爷，穿着一件很破的衣服，且是一层套着一层的，每一件都汗渍斑斑破破烂烂。爷爷在路上走，你只会把他当成一个乞丐，若送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那都算是前辈子烧了高香了。
　　 爷爷一见我，就把那双松树皮似的手塞进衣兜里，在贴身的破衣服里使劲的捣鼓着，摸出五个带着体温的硬币，一共是五块钱。呀，这麽多呀，这可让我做好多好多的事了。仅一元钱就可以做好多事：一本小人书，看一次一分钱；喝一杯甜茶，一分钱；一个酥饼，一毛钱；看一场电影，五分钱……那个年代，拥有五元钱，走在路上精神倍棒！
　　 爷爷连续几年都在外蹦跶着，从来不知疲倦。渐渐地，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爷爷的胡子白起来的时候，家里的小东西就多了起来。总有一些很眼馋的家具，很骄傲地立在墙角，吸引得浪门的人连声赞叹。后来，我上了大学，在城里面读书。分家后的爷爷，跟四叔一起过。爷爷，慈祥的爷爷，在遥远的外地还不时地给我寄来一两张百元大钞，让我这个天生爱感动的孙儿，慷慨得把眼泪大把大把地抛出。记得你早年说过的一句话：“娃呀，好好念书，今后有出息了，别忘了我这把老骨头。”
　　 爷爷，孙儿懂得：昨日滴水恩，今日涌泉报。没有你的点滴教诲，孙儿不会像今天这样有出息。为了你的拳拳的心，为了你的眷眷的情，我今天给你叩烧几摞的纸钱，愿爷爷在那边安静的度日。
　　 【一根拐杖】
　　 爷爷，我今天带来了一根拐杖，就是你在身前一直念叨的那根橡木拐杖。
　　 那时，由于头疼脑热，你已经把远方的摊子让四叔的儿子来看管。你回到了家里，看看鸡儿，瞅瞅兔儿，摸摸羊儿，让家的气息绕着你的身前身后。有时候，我娘做了好吃的，我就给你端来。你一边吃一边说，儿孙里面我娃最懂事，还用那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我抬起头，分明地看见你那干枯的眼里，竟然有那么多的沧桑。
　　 爷爷，你那时的身子骨明显得大不如前，连走路都颠颠簸簸。你撅了一根白杨棒子当做拐杖，在村子的墙角跟下来回的走着。想在你的有生之年，把这庄里的风光看一个够。有好多爱听故事的村童，老是围在你的身前身后，要你把外面的故事说来听听。爷爷，你那时就特爱讲故事了，我好几回看见你讲着讲着，眼睛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爷爷，你何止是在给娃们讲故事，你实实在给自己的昨天来着最激动人心地总结。
　　 爷爷，你当时走得匆匆，我跑遍了方圆十里的县城，也没能给你买来你梦中的拐杖。你就在像今天这样的那个冬天，带着深深的遗憾安静地离开了。你只是拄着一根白杨棒子，权作擎天的支柱，一路踉跄地走过了奈何桥，喝了一碗孟婆的汤，在那个世界里又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爷爷，橡木拐杖成了你的最大的渴望，也成了我昨天最沉重的遗憾。
　　 今天，我特意给你捎来了一柄，请你收下，算是孙儿的迟来的问侯。爷爷，孙儿今天就跪在你的坟前，你如果在天有灵且接受了孙儿薄薄的礼物，就叫那远处槐树上的乌鸦显个灵儿。
　　 我慢慢的离开了爷爷的墓地，在离那棵老槐树十来步的时候，“哇”的一声，原先铁铸样的乌鸦，箭一般地冲天而起。
　　 雪，越来越大。风，越来越狂。心，越来越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