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支古老而忧郁的牧歌响起时，草原再也没有从那个古铜色的落日黄昏中走出……
　　 有谁知道，草尖上晶透的露珠是蒙古族少女清纯的泪水化成的。
　　 炊烟呵！你何时幻化成一条条洁白的哈达，在太空中徘徊、飘荡，把一颗感伤的心要送到什么地方去？遥远的思绪可否追随你化成一朵彩云，在天地间永恒地凝视和守望遗进在万倾绿波中的真情。
　　 长平和卓娅共骑着一匹马在飞驰，经过近两个月的训练，他己成为一名真正的骑手，基本上能驾驭住胯下这匹枣红色的蒙古马了。经过无数次的跌打滚爬后，他征服了这位新的伙伴。它己经对他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心领神会，对自己的新主人产生了感情．能很默契地配合他。
　　 朔风扑面，卓娅的长发飘起，拂在他的脸面上，痒酥酥的，把这一对年轻人心中如火的恋情撩拨得更加炽热和香醇。他把卓娅抱得更紧了．生怕她突然长出翅膀，真的变成一个天使，去追逐蓝天白云。哦！不会的。怎么可能呢？你永远是草原上的神女，怎么会飞出我的心窝呢？
　　 此刻，草原落日的背景下，一幅古老的图画复活了：长平成了传说中某个部落的王子，而卓娅成了骄傲的公主。他们周身被镀成金黄色，闪着尊贵的光华。
　　 奔驰的枣红马渐渐慢了下来，离卓娅家的围栅约一百米左右时，它突然停了下来。脖子一扬，发出一阵长嘶声，把沉醉在古老梦幻中的长平和卓娅拉回现实中．
　　 它今儿个是怎么啦？
　　 简易大门前逆光立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像一尊雕像似的一动也不动。夕阳余辉勾勒出的面部轮廓被忧郁和凄楚笼罩着。即使在较远的距离，也不难发现或者说感觉到的。
　　 长平惊呆了，在马背上也静止成一尊雕像，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明亮热切的眼光消失了，而代之以谁也读不懂的复杂和茫然的神情，里面甚至有一丝惊恐。
　　 卓娅睁大了眼睛，一会儿瞧瞧长平，一会儿瞧着对面那个神秘的黄昏不速之客.她像一位梦游症患者极力想思考回忆起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入手才能理出头绪。
　　 在这样的背景下，三人静默了很长时间.卓娅似乎慢慢地想起了什么，她使劲地推了长平一把。对方仍然没有反应。
　　 她突然跳下马，用一只手捂住脸，发疯似向草原深处跑去。
　　 这铁一般的暗夜，铁一般的静默，铁一般的孤独。
　　 马头琴爷爷的琴声响过三遍后，他用悲怆而沙哑的声调唱着谁也没听到过的歌，古老的让人想起这片草原上奔驰过的苍狼和美丽绝伦的梅花鹿．一部英雄史诗中的片断似乎沉睡了千年后终于耐不住这寂寞而寒冷的夜，悄悄地逃遁出来了……
　　 来呀，来呀，
　　 大家都来看新娘；
　　 她的眼睛像月亮，
　　 她的脸儿像鲜花：
　　 月亮看见她悄悄地在那云后躲藏哎，
　　 那鲜花看她也不敢开放！
　　 它们却不敢和她比漂亮。
　　 去呀，去呀，把喜讯传扬：
　　 新郎是部落里最有名的猎手哎，
　　 新娘是部落里最美丽的姑娘。
　　 接新娘，什么人都不敢把路拦！
　　 哎哟哟—哎哟哟1
　　
　　 草原上初冬的夜似乎格外地长，寒冷和黑暗笼罩了一切，
　　 叫不上名字的夜游鸟叫得人心悸.蒙古包闪闪现现的白色隐隐透出某种不安……
　　 卓娅一家第一次陷入失眠中，深深的痛苦和忧郁笼罩着这家淳朴而又善良好客蒙古人。
　　 乞尔伯大叔不停地叹气，自制的烟斗里腾起的浓烟包围了他那张苍老而又饱经忧患的面部。
　　 卓娅斜坐在毯子上，低着头一边拈辫梢，一边轻声地哭泣着，眼睛已经红肿得像核桃。
　　 “咱们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呀！女儿偏碰上这么个事，这下可怎么办呀?
　　 乞大妈一边用袖子擦眼泪,一边不停地絮叨着.马头琴爷爷爷爷把那根自制的黑棒卷烟细完最后一口后,把老羊皮袄往紧里披了一下。
　　 “爷爷，夜深了，天冷，你还是去睡吧！要不然身子骨会着凉的。卓娅显然意识到一家人因她的事守夜是不合适的，擦干泪后，起身来扶爷爷。
　　 马头琴爷爷爱怜地在卓娅头上抚摸了一下后，轻轻然而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乞尔伯大叔和大妈是看在眼里的，同时又无奈地叹了口气，马头琴爷爷的脾气他们是最了解除的；他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就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的。
　　 “那个女的不是结婚了吗，怎么又找到这儿来了？这才多长时间呀，我咋就弄不明白呀？”乞尔伯大叔梦呓般地自言自语着。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女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长平这么好的小伙，以前怎么会跟她有什么瓜葛呢？”乞大妈也是一脸的迷惑。
　　 “听说她父亲还是位副县长哩。就是这位贵小姐，以前跟长平哥好，哄得他背井离乡．远别父母到了他们县后，她又狠心抛弃了他，与另一位和她地位相当的有钱男人结了婚；这还不算，她的丈夫把长平哥打成重伤．逼得他在那儿呆不卜去了，才流浪到咱们这儿的。现在可好．跟那个男人过腻了．现在又来缠长平哥。他的最况刚好了些，现在又不得安稳了……”卓娅的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
　　 “干脆就跟她说清，我们的女儿已经跟长平订亲了，让她死了这份心算了。”乞大妈的语气激愤起来。
　　 “妈！你……瞎说些什么呀1"
　　 一直沉默着的马头琴爷爷表情怆然地摇了摇头，用一种舒缓却又坚定的语气说：
　　 “我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事情多了，你们所想的根本没用，这种事情就随年轻人自己去吧。是自己的飞不走，是别人的拉不来呀！这是命．命呀1"
　　 卓娅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真没出息，光知道哭。干脆把你哥叫回来，让他拿个主意。”乞尔伯大叔儿乎低低地怒吼了一声。
　　 “阿爸，你就别让哥再为我烦心了。他在外面出力干活养这个家，已经很难了：况且他要是真回来，也不见得能处理好这事，说不定还会走向相反的方向。我已经想通了，还是爷爷说得对，成败得失都是自己的命，我认了就是。你们都放宽心，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我会没事的。”卓娅擦干了眼泪，坚定地抬起了头。
　　 草原上的最后一盏灯灭了，卓娅却在暗夜里睁大了眼睛。一颗纯洁善良而又脆弱的少女之心哟，如何受得了这漫漫长夜的煎熬。
　　 卓娅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产生不样的顶感，从那个妇人在地平线上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本能地意识到对方是谁了。是的，她从未见过惠雪的照片，但作为女人的直感告诉她自己的判断不会错的：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心爱的长平哥要永远地离开了。上天注定他不会属于自己生活的世界的。也许，他偶尔迷了路，走进来过，但终久要出去的。现在，领他的人来了，他怎能不走呢？
　　 是的，她不愿服输，也不想服输。可在这样的时令，即使她哭干最后一滴泪，流尽最后一点血，脚下这片枯黄了的草原也不会变绿的；是的，春暖花开时它仍然会绿的．可这个梦太遥远了，远的要等到来生的。
　　 上苍啊！你可真残酷，把一个少女鲜活的青春情思和荒芜了上千年的时空放在同一架天秤上，恶作剧般地静候平衡的那一刻。人的心再大，也装不下这么大的空白和缺憾啊！上帝，你就救救那些无助的可怜人吧！
　　 “长平哥，你真的是传说中上古时期的某个部落的王子么？你俘虏了如花的少女情思，永远地带走了她的一颗心，却把她的人扔下了，让她在痴痴地守望中被风化。即就化着最后一粒尘埃，也会在遥远的风铃声中复活的。是的，每一次铃声响起，你都有可能来看你可怜的卓娅的。每当草原又一次春暖花开时，那悠远的醇香就是我的情思化成的魂魄，会永远地为你祝福和祈祷的。”
　　 朔风的呼哮声渐渐小了，是因为感动于夜半的那一声声长久的呼唤么？
　　 二
　　 火烧云又一次把冬日的草原染成桔黄色时，长平决定到镇上的旅馆去找惠雪，准备跟她长谈一次。
　　 惠雪来到这儿已经整整三天了，从几天前那个黄昏见到长平，不，应该是骑在马上的两个人起，她就独自来到镇上住在旅馆了。她明白了一切，但还是没有走，一种说不清楚的力量绊着她。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这儿，究竟在等什么？多年后她曾想写出当时的感受，可纸上根本不可能落下一个字，原因简写得可怕：没用！
　　 三天以来，长平没有上班。白天躺在简易工棚里一动不动，晚上像得了梦游症似地在草原上转悠。其中一晚喝了一瓶半烧酒，在野外昏睡了一夜也不知道。他现在怕见惠雪，更怕见卓娅一家人。他不敢想像自己在那些善良厚道的像亲人一样的牧民心目中．成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骗子！一个恩将仇报，欺骗纯真少女感情，给原本平静幸福的家庭带来灾难的骗子：一个犯了罪，欠了良心债的恶棍。“苍天啊l你为什么屡屡拿我的命运开玩笑?.我亡命天涯，落到这一步，你为什么还放不过我？”剩下的半瓶酒和着他的眼泪永远地渗入这片茫茫的草原深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先找惠雪谈话的。或许这个决定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其实，人有时往往因一个小小的决定改变了一生命运的多的是。谁又能像先知一样给这些东西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据说人的双眼如果能看见可见光区间之外的红外线的话，那么无论看自己还是别人，人周身的血脉和跳动的心脏将清晰地浮在眼前，甚至食物从进口到排泻的每一个过程都看得一清二楚的。
　　 假如上帝给这样一双慧眼，我们谁又敢要呢？
　　 看到惠雪风尘仆仆的倦色和消瘦憔悴的面容时，长平先前无数次思考和准备了的开场白一下子都没用了：惠雪见到他的第一滴泪就像高度浓缩的速效溶液，瞬间把长平所有的作为男人在此种情况下产生的想法全部溶化了。他感到自己被掏空了，像一副风干的躯壳，竟然和对方一样软弱。
　　 原野上的风很冷，很硬。但他还是把惠雪邀请到了这儿。其实她也是愿意来的。两颗被郁闷充塞得有点窒息的心再也受不住房舍的重压了，他们像临危的病人迫切地需要自由的空间和清新的空气。
　　 五支烟袅袅地燃完了，惠雪婚后经历的切也讲完了。
　　 长平用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复杂眼神默默地盯着惠雪。
　　 对方是说完了，可他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该说些什么呢？
　　 风太冷，太硬了，话一出口就会被冰冻的。
　　 黄昏的最后一缕余光把两尊雕像般的身影变得有点模糊迷离了，他们同时成了两个迷路的孩子。
　　 ——前面？前面是坟。．
　　 ——不，是野百合，野蔷薇地。——走完之后呢？
　　 ——不知道。
　　 晚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拂过低音提琴般的轰鸣声，从地底隐约传出的过客脚步声，像远古战鼓或闷雷。
　　 “其实，我是早就料到这一结局的。”长平终于打破了沉默，似乎应和着响在心底的那一声闷雷。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惠雪呜咽起来。
　　 “你会相信么？”
　　 ……
　　 “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
　　 “想在这儿打工安家，在草原上过一辈子么？”
　　 “我的打算可没你的问题走得远。”
　　 “长平！……我们都是成人，做事情应该理智，我并未想着干涉你的个人生活……我己经是一个没有资格说任何话的女人了！”惠雪的哭声被风扬起，冷彻入骨。
　　 “我想你千里前来，不仅仅为了给我说这几句话吧！”
　　 “你！……难道非要我挑明么？你可以嘲笑我，但绝不可……侮辱我！”
　　 “我做不了陈世美，又不愿做朱卖臣。你说我该怎么办？”
　　 “长平，不要再欺骗自己了！你不可能和那个蒙古族姑娘生活一辈子的。你是接受了现代文明教育的人。你的生活路子不可能介定在田园牧歌中的，那只是你精神暂时处于危机时的一种润滑剂。就像许多文人墨客，达官贵人都向望和赞美这种生活，可有谁真正愿意生活在其中，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都市的人累了，倦了，可以到乡下去休一阵假,但过后还是返回都市的，那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家。这根本不是几句话能解释得了的。你是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不是什么奇士高人，也不可能走出这个圈子的，你敢真正面对你内心的想法么？你真的就生活在世外桃源，内心没有一点烦忧么？从见面的那时起，你的眼神就告诉了一切。你无法走出真正意义上的自我！”
　　 “你是游说我，想让我回去，跟你破镜重圆么？”
　　 “我不排除这种目的，但对你，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我可以徒劳而归，你也可以继续呆在草原上。我的不幸己成定局了，可你真的能保证很开心地生活到老么，她会幸福么？”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长平叫喊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借着闪亮的烟头，脸颊上的两行清泪闪着莹莹的光。
　　 三
　　 又过了一个如同这漫漫冬日一样的难熬的三天。
　　 那天清晨，长平刚从失眠中起床不久，卓娅就出现在他面前，看来是天没亮就从家里骑马出发的。
　　 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和极力想掩饰的凄然的神情，长平的心瞬时像刀割一样难受。
　　 “卓娅，你这是怎么啦？”
　　 不语。泪水又一次从眼睛里渗出，她咬住嘴唇，强行压制着不让哭出来．
　　 “别这样，没事的。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我以前不是给你说过的么？现在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么？”
　　 “长平哥，你就别再安慰我了。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的……”卓娅终于嘤嘤地哭出声来。
　　 “卓娅妹妹，你别胡思乱想，真的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