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凄紧，天真的冷了。
　　 丁克富双手对搓，摩擦出些许温度。之后，他坐在木板支起的床铺上，把磨得少皮没毛的“大头鞋”拧掉，裤子袜子没脱，拱进被窝里。被子单薄，被窝也不暖和，他就把别人送的旧棉袄脱下，覆盖在被子上。
　　 他蜷曲在被窝里，心也蜷曲成一团。
　　 他扭动下身子，想起还有件事情要做，就欠起腰，伸胳膊把那只昏黄的15瓦的灯泡拉灭。
　　 工棚里顿时陷入黑暗。沙沙，沙沙，丁克富支起耳朵，以为有人过来。再仔细听，他放下心来，是外面风赶落叶的脚步声。
　　 入冬以来，已两个多月没见雨雪了。没见雨雪，这冬天就有点不像冬天。“大雪”节气那天，丁克富还看见路旁柳树青枝绿叶的，爱落叶的杨树竟也有几片绿叶，顽固地，挂在高高的枝头招摇。这样的天气工地工头高兴，工人们也高兴。工头高兴是天不打搅，好赶工期，工人高兴是干活不受罪，多出工，多挣钱。
　　 这是一处豪华住宅小区。依山傍水，每套价格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丁克富听说，在这里买房的都是些当官的或有钱的暴发户。由于天气好，房子已提前交工。几天前还熙熙攘攘的工地，现在只剩下丁克富一人留守，看场。工头交待说，老丁，你再看十天半个月，给你算算工钱不耽误你回家过阳历年。
　　 丁克富已记不清楚他经历过多少工地，看过多少场了。年轻些时他也和其他人一样爬高上低，掂刀垒墙做“大”工。年纪稍大，他开始在下面做搬砖、筛沙的“小”工了。这两年搬砖、筛沙手脚也不灵便，上不去了，他就“沦落”为看场的老头。看场连带在工地食堂帮工，包吃包住每天开35块钱，算算每月合1000多一点。就这，丁克富已经很满足了。在家闲着谁给你一分？除去自己吸烟、喝酒等小花，每月能拿回家800多块钱哩。
　　 工头让他提前回家过阳历年，他心里老大不愿意。扳指数数，阳历年距阴历年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回家闲着，1000多块钱就跑了。
　　 冬至十天阳历年，这天是冬至。冬至对丁克富来说，也是个特殊的日子。特殊在于，这天恰好是丁克富的生日。因此，丁克富每年都记得很牢。多少年没在家过过囫囵生日了呢？丁克富已经记不清楚了。中午他在外面的小超市买了一袋速冻饺子，自己支锅煮煮吃了。在老家有冬至这天吃饺子的习俗，说是冬至吃饺子，一冬不冻耳朵。晚上，他买了两个小菜，一盘油炸花生米和一盘猪头肉。又花5块钱买了一瓶半斤装白酒和一把挂面。过生日了，他要犒劳犒劳自己，不能太亏待了自己。
　　 就着小菜，慢慢把半斤酒咂摸进肚里。酒这东西好啊，刚喝进肚里凉丝丝的，一会儿一股暖流窜上来，浑身就热了起来。丁克富对着自己茕孑的影子，举起酒瓶自言自语说：老哥，今儿是我70大寿，陪我喝一口！说完仰脸咕咚灌了一气。放下酒瓶，夹了一粒花生米撂进嘴里。嚼着花生米，丁克富想，真是牙口不好了，老掉牙了，连平时最爱吃的花生米也缠磨不过了。
　　 趁着朦胧的醉意和暖意，丁克富又煮了碗面条，热热地喝了。70大寿啦，喝碗长寿面是应该的，也图个吉利。
　　 外面起风了，天似乎要变脸了。天气预报说，今晚到明天大风降温，还有一场大雪降临。丁克富想起应该到外面转一圈了。这个小区很大，占地大概50多亩，盖有10多栋楼房。丁克富想，50多亩，这在老家该养活多少口人哪。
　　 到处黑黢黢的。有不少剩余的石子、沙子、钢筋、水泥和木板散落在楼房各处。丁克富深一脚浅一脚，一处一处查看，突然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个嘴啃地。他忍着疼痛摸索着撑起胳膊，慢慢站起，拿手电一照：娘那个脚，是哪个鳖孙横了块木板在地上！再仔细一照，沾满水泥渣的木板上还有几个张牙舞爪的钉子。丁克富拍拍身上的尘土，乖乖，幸亏没踩钉子上，不然，过生了脚上扎个血窟窿可真是晦气。
　　 转了一圈，浑身冻得冰凉。刚才半斤酒和一碗面条产生的暖意，被冷风一点点吮吸殆尽。
　　 工棚是趁着院墙旁边两棵树搭建的，四周用竹制架木板围着，上面棚几根木棍，搭了层尼龙防雨布。丁克富蜷曲在被窝里，仍冻得瑟瑟发抖。他摸索着打开枕头底下压的那台“红灯”牌小收音机。这台“红灯”牌小收音机已跟他20多年了。20多年前，他的大儿子成家后，他第一次外出打工。临行前他向儿媳妇许诺，等过了门，一定给你们盖一所新房子。那时盖所新房子不像吹糖人，钱不凑手，丁克富只好随村里建筑队去给别人盖房子。丁克富爱听单田芳的评书，尽管急着用钱，第一次拿到工钱时，他还是咬咬牙买了这台小收音机。小收音机已经磕磕碰碰，不少地方都掉了渣儿，但声音依然响亮纯正。
　　 “说时迟，那时快，寒光一闪……”收音机里传出单田芳浑厚的声音。但今天丁克富听起来有些发冷，浑身起鸡皮疙瘩。昨天老伴打来电话，说五儿子处了个对象，准备元旦节领回家见见父母。老伴还说让丁克富回来一趟，按老家规矩，儿媳妇第一次见公婆是要见面礼的，回来多带些钱。
　　 正好工地上没活儿了，回去就回去吧。
　　 已经成了惯例，丁克富一年一般回家三趟。过年回家一趟，收麦回家一趟，收秋回家一趟。每次回家带回两三千块钱，给孙子孙女买点东西，再过过年或者麦收秋种，东一头，西一头，也就所剩无几。
　　 丁克富掐指算算，从种罢麦出来，也就两个多月时间，横竖能带回几个钱呢？五儿是自己的小儿子，也是老大难。这孩子老实，长年在外混饭吃，不挣钱，三十好几，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这回说啥也要大方一些，不能再让儿媳妇跑了，对象黄了。去年说了个邻村的，人家嫌给见面礼少，又没盖起新房子，看了家吃了饭，嘴一抹拉，再无后话。
　　 钱是硬头货，上哪去弄呢？向工头借点？向工友们借点？别说现在钱不好借，就是人家可怜你，借你个千儿八百，又挤啥事呢。丁克富越想越犯愁，越想心里越发凉，单田芳说得再带劲他也无心听下去。
　　 工棚外风刮得更厉害了，沙沙，沙沙，落叶的脚步声似乎更急促了。丁克富突然觉得，自己不就是一片落叶么？20多年了，从这一个工地，飘向另一个工地，脚步一刻没有消停过。自己这片落叶，原本是有根的，自己咋就这样在外飘来荡去呢？儿女不是不孝顺，劝他不要在外吃苦了，该落叶归根享享清福了。可他享得进去吗？他也很想在家晒晒太阳，逗逗孙子，陪着老伴说说话，看看电视。他做梦都想。
　　 半夜里，丁克富被冻醒，醒后又觉得有尿憋着。他拉开灯，披上棉袄，拖拉着鞋走到棚外。外面风小了些，冷不丁，一粒凉凉的东西砸在脸上，丁克富一仰脸，天落雪籽了。他抖抖索索撒出一股热尿，末了，有几滴还沥拉在裤子上，鞋上。丁克富想，真是人老三不才，“刮风眼流泪，咳嗽屁出来，尿泡滴湿鞋”啊。尿完，他提着裤腰打了个冷战。
　　 这时，丁克富猛然想起，在工棚不远处有十几袋剩余的水泥露天垛着。他回到棚里，拿起手电，在角落里又找块薄膜，出去搭在水泥上，四周压上砖。回屋时顺手抱回一些树疙瘩、破木板，他想用它们烤烤火，取取暖。
　　 工棚里红彤彤的，马上有了暖意。丁克富烤了一会儿，脸有些发烧，趁着热乎劲儿，就又回到被窝里，依旧脱了旧棉袄覆盖在被子上。很快，丁克富暖暖和和睡着了。
　　 风住了，雪停了，天也亮了，大地一片银白。
　　 早起的人们不经意间发现：那处刚盖起的豪华住宅小区，有黑烟冒出，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醒目。有爱看热闹的人跑过去，一看，是一间破工棚，似乎有些失望。也有好心人，按照售楼中心贴出的电话号码拨打了电话。
　　 工头开着轿车，轱辘咯吱咯吱辗着积雪，一跐一滑地赶了过来，同时打了119和110电话。
　　 来到现场，工头看到工棚已烧了一大半。他喊了两声：老丁，老丁！隐隐约约，工头听到工棚没燃尽的一角闷闷地发出一声呻吟。看热闹的人说，听，人还活着！工头赶紧过去，拽开残存的尼龙布，扒出一个洞。老丁蜷曲在床铺上，几块塌下的架木板死死压在他身上。工头看到，老丁身子下半部还冒着烟，他的两只手在不停地抓挠，挥舞，脸部烟熏火燎，黢黑，只有两只眼睛在骨碌碌转。
　　 在旁人帮助下，工头把丁克富扒拉出来。出来后，丁克富挣着胳膊，哑了喉咙说：我——我的收、收音机。工头知道老丁有台破玩意儿收音机，犹豫一下，最终转回身，从枕头底下把收音机也扒拉了出来。递给丁克富时，工头拍拍，拧开旋钮，收音机竟然仍能传出响亮纯正的声音。
　　 这时119和110先后赶到，工头又拨打了120。119把余火扑灭。110勘查了现场，得出结论是：看场老头晚上怕冷，自己生火取暖，睡着后，搭在被子上的棉袄脱落到火堆上，引发火灾。幸亏着火时天快亮了，不然，这个老头当场就火化了。
　　 120也赶到了。就在丁克富被抬上担架，抬进救护车的刹那间，人们发现他向一个地方瞟了一眼。
　　 那是一棵杨树的根部，白雪覆盖下，隐隐一堆落叶簇拥在树根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