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狗
为了更细一点的品味秋天丰富的色彩,对于连接北沟和什字的周末必经之路,我选择了步行。不是刻意复古或病态骇俗,真的是怕在这个提速的年代,一点回光返照式的诗情和生命气息在不经意间遛走。就像小动物提前准备下过冬的食物,多珍藏些枫叶和叶脉间凝固的故事,可能是淡化接踵而来的严寒和长夜的最好方式。
让双腿日渐萎缩退化的各种车辆张扬而过,扇起的风灌进衣缝,有点冷。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乘机套在脚上,我蹬了几下,它就是不下来。弯腰用手拿掉后,望着远去的车辆余影和空落的路面,我有点失神和茫然。
视线里出现了两只狗,并排轻松地奔跑着,间或亲密地嬉戏一阵。朋友?兄弟姐妹?恋人?似乎都像,又不全是。人创造出来的表现亲情和友好的字眼都派不上用场了。它们眼神中的率真,对身外世界的坦然和平静,无不散发着一种逼人的高贵气息。散学后的学生走过,嘴里哼着时下很流行的歌曲。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小狗的背影远去了,歌声变得缥缈了,我的心灌满了铅。
两只蝴蝶比两只小狗要幸运得多。后者要面对的岂止是带刺的玫瑰,姑且不说撞死人后驾车逃逸的事,单就饮食文化源渊流长的国度里,吃狗肉喝烧酒似乎成为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之外的第三大人生快事,加上近年狗肉火锅的兴起,狗走进了幼儿读物,童话故事和食客的胃里。现实生活里见到狗和见到的狼一样困难了。公路上能碰到狗,而且是一对,简直是一种奢侈和缘份。
但这种缘份带给我的不是欣喜,而是残酷。
一个月后,学生交上来的日记本里,很多人却记载了同一种景象:一只小狗被车轧死在公路上,很惨。
时令已进入冬季,我珍藏的关于秋天的记忆和故事全涂上了一层血色。
“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的诗句在发黄的书页里夹了一千六百多年,每每捧读,总能嗅出田园和泥土的气息,也是真正的人间烟火弥漫的家的气息。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物不断挤占着生存空间,对耳膜极富侵略性的电声让我日益厌倦。人们走在信息时代的路面上,心却游曵在死寂的荒漠。我不甘心。
于是我一遍又一遍地读陶渊明、王维、孟浩然……读得直到泪水涔涔。天地之大,安不下一个家时,我开始怀念狗。
小时候,我是养过狗的。童年时尽管没经历过三年灾害的大饥饿,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社会大转型期间,物质和精神生活依旧双重匮乏,狗成了粗糙的日子里慰藉心灵的最好伙伴。我的许多还算优秀的品质,诸如诚信、自力、耐心和满足是跟狗学的,而不是人。那个时候大人们除过在农业社干活外,都去修龙王沟水库了,没时间对孩子进行启蒙教育,多年以后,我解了上了年纪的女人说的孩子变狗的话。其实小孩的一半就是狗,狗长了人势,七十年代或更远些年出生的人没有理由不对狗说一句——谢谢!
那只小花狗伴我走过了八岁到十三岁间整整五年的时光。曾经误吃药死的老鼠中毒一次,当它狂吠着冲出家门跑到沟底时,已经疯了,眼睛红红的,我试图抱它时,手被咬破了。但我哭着不走,没办法,爷爷提着马灯,披着羊皮大衣,拿着防身的长矛和老土枪陪我守候了三天三夜。由奶奶上下送饭。这其间,我曾哭喊着下跪祈求上天保佑小狗活过来。奇迹终于出现了,当它翻滚到沟渠,不停地喝水后,神志恢复了正常,但很虚弱,抱回家里后,喂了一碗鸡蛋清,才完全好过来了。后来,它还负过一次重伤,被人用镰偷着砍伤了腿。但它坚强地挺过来了。我十三岁那年的隆冬,刚过完生日,离大年三十只剩三天时间了,农村到处弥漫着难得的喜庆气氛,小花狗却心事重重,郁闷不乐,它缠绕着我的腿不肯离去,用黑油油的眼睛颇有深意地望着我,似乎欲言又止,很晚都不去休息。天亮后,它失踪了,方圆三十里地找遍,连个影子都没有。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养过狗。
年龄稍长,读了一些书,了解到狐死首丘,象遁大泽的事。方明白凡自然界中有灵性的动物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时,都会神秘地消失,从没有曝尸荒野的。尸体和世界,究竟谁怕玷污了谁呢?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活出了生命的尊严,包括死亡的方式。至少相对于人类,是这样的。如果生命真的能轮回的话,我想小花狗下一世将是另一个我。我愿意成为它的影子,三生石畔,我们定会相约相织,如故友一样促膝而谈的。
为了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辈们心中的梦想,我十年寒窗,九载熬油苦读。沾了时代机遇的光,我应届搭上了高校录取的末班车,毕业后谋了一份教书的工作,成了所谓的城镇人时,蓦然回首,却不知道是喜是忧。远离了曾经播洒下我太多汗血泪水的山梁沟峁和土地,抛出十余年的薪水还欠了一屁股债,置办下在正宗城里人眼里只能算一个窝的高空鸽子笼似的楼房,娶了妻,生了子后,却恓惶地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没有家。真正的家已随多年以前故去的爷爷奶奶妈妈,还有那只小花狗一起走了。再也回不去了,只留下我独倚斜阳,站在这个孤独的人世间慢慢风干成一尊冰冷的化石,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
转眼间,女儿已经五岁了,她和我一样喜爱狗。集市上出售的小狗总会牢牢粘住她的目光。一向听话的她这时就会不讲道理,以小孩惯有的“耍死狗”的方式硬缠着我买。有一两回,还真的买下了,但抱上楼后,我傻眼了。小狗无法适应鸽子笼式的环境,得不到自由,便狂吠不止,它不能像人一样自觉地蹲马桶,再加上邻人怪异的目光频频投注时,我知道,今生和狗的缘份真的尽了。欲将其免费赠送给农村的亲戚而遭拒绝后,只好赔半价物归原主了。
狗实际上是农耕文明土壤里连结亲情和血缘的脐带,当它被剪断时,一个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