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对秋天的事物敏感。总在一个有月无月的午夜悽怆江潭，听陇头流水，观草木摇落。对历史深处改朝换代人事纷争后的空谷回音，及其散发出衰败和死亡的气息，亦有认同和归宿感。甚至能看见它忧伤廖廓的淡蓝色背景。
　　 玄豹薜荔婉若美艳绝望到极致的红花绿叶。山鬼深情幽怨的歌声掠过，泽畔披发行吟的诗人渐行渐远，凌波回眸的洛神踟蹰而凄迷。叮铛的环珮和细微的水流和声，多像岸边乘华辇却贫穷惶恐到无弹丸之地栖心的陈思亡储。人神阻隔，时空错乱，却抵不过一个缘字。只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宿命的名字。这个无垠荒原上的标识和灯塔，总让他们按同一路径回家。这是一条没有起点和终点的单程旅行，总会有过客的。家就是诗呀。
　　 或某一天、某一处、一位除了诗已一无所有的过客，或可称为无名诗人的他又一次蹀躞于黄尘古道上，像薄暮夕照里戏水的寒鸦。七月是黄土高原上最本色的季节，激情燃烧，骄阳下浓密的植物腥味和欲望一起膨胀。但他只是一只寒鸦，幽灵般玄色身影里藏着一颗冻僵的心，暖不过来的。有些事情是无力回天的，如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秋天是他走过四季时生命的本色，其他季节只是换洗的衣服而已。自然，菊花成了最后一位和他咀嚼清苦的对饮者。菊花不是女人，只是他的同性或中性知音和旅伴，是水月镜像里的另一个他自己。多少年来，他的房前屋后植满菊，喝菊花茶，枕菊花枕头，读菊花诗文，最终如同庄生梦蝶一样，分不清彼此了，只是对方在梦里，而他却迷失在现实里。白天走夜路的人，如果眼没瞎，肯定是心瞎了。他已厌倦了这些残酷的字眼。总之是对生命本身。虚无和疲倦代替诗情时，诗人和诗，庸人和世界，究竟谁亵渎了谁？
　　 只是，他从未在意过秋天还有海棠。在季节特征鲜明方面，它们竟然平分秋色。但对生命的内涵和理解方面却又相去甚远。而对两种在死亡季节里如春花般灼灼的生命意象和暗示，他惶惑于自己的智商。这是三十五年的生命旅程中，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在某些方面，他一向很自负的。现在，又岂是惭愧二字了得。对于养花，尤其是养秋花方面他很执著投入。因逻辑惯性或性情使然，总以寒花为主。而海棠性暖，是秋花中的另类，总是独立于风霜之外，红得单纯，赤诚和投入。云中海岳梦里飞的沧桑不怕凛冽和坚硬，但在这种充满母性妩媚和优雅自如的贵旅柔软气息面前，竟有点不知所措。想起了一组复活了的画面——一位在漠北罡风的粗砺和雪域峡谷的寒彻中独自出没的游侠，当刀光剑影江湖风雨和他的生命融为一体，已经物我两忘时，从来只知道苍茫荒凉背景里的芨芨草或雪莲花的他，有一天碰见了一位恍若来自天外世界的东南水乡姑娘，有着茉莉花香和淡淡的丁香忧伤。要命的是他们竟相恋相爱了，炽热而不可救药。姑娘决定远嫁，把家安在了苍狼出没的朔方，她变成了海棠。
　　 他现实中的真正身份是通过十年寒窗谋了一份职业的娃娃王之外，还是一个小文人。前者是他安身立命或混饭吃的硬件配制，而后者却把他和众多的教书匠区分开来。说好听点是不甘于平庸的自我超越和实现，说难听点是不务正业，吃里扒外，是不受同行或领导欢迎的。在教育人事制度改革的今天，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并玩火自焚。他这些年的职称一直未动就是最好的说明。但他无法割舍写作和文学，如同无法割舍在那遥远的地方让他魂牵梦萦的心爱的女人。爱美人不爱江山是在自己的统治的版图内，不怕失业的皇帝的专利；爱文学女神不爱职称则是要准备着接受打饭碗现实的他的宿命选择。如今除了通往天堂的路不堵车外，其他的路都人满为患，见缝插针亦难于上青天。想靠文学改变自身命运在时下对小文人而言，简直是痴心妄想。点击大小文学网站，即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泱泱大国人才真的太多了。他在现实中有时很糊涂，但在文学中很清醒。在很久以前，他就断绝了创作中的凡尘杂念，只把它当着一种个人的心灵宗教，完全是为了抵御现实苦难和良心钝化萎缩的自我救赎。说简单点，就是想通过文学，让自己身上一直能散发着人的气息。
　　 因这种低调的定位，他一直对文坛圈子的热闹和浮沉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这是他心灵深处最后一方属于自己的柔软净土了，再经不起侵袭和伤害了。在熟识的文坛圈子里，他的人气指数并不旺盛。他作品格调涩冷和坚硬，总和现实有些不易缓解的紧张和抵牾。多情剑客无情剑，他无法解读这种悖论，自古游多少年，这更应该是一种心态，少年不多情，岂非怪事？可剑天生是伤人的。剑在手，如何能终生对月起舞，顾影自怜？剑客毕竟不是舞女。笔原来也是一种剑。若要剑无血，笔无字，要么终生不要动它，要么相忘于江湖。而后者往往说起容易做起难。世上金盆洗手，隐姓埋名的高手几曾躲得过无休止的追杀？想想，最终坦然了。莫为人，万事休；既为人，自当随寒来暑往，历风霜雨雪，随万物历生命轮回而已。
　　 和撰文教书的海棠相逢相识，让他惶惑敬畏于神灵的谲秘灵异。以前摇摆不定的宗教思想终于凝固下来，他有了一丝隐秘的欣喜和轻松。生命和世界的真相在他人生过半时，终于种植萌发于老家小园中，园外朝来寒雨晚来风，园内始终一派清幽荫凉，虫鸣鸟啾，皓月当空。
　　 那次市内文人联谊会上，他见识了诸多性中同道者的风采。许多人已头发花白，但挥洒无忌近乎孩童，激情不衰，赤诚不减。席间饮酒载歌，全无年龄界限，俗事阻隔。他莫名地感动，说惺惺相惜终觉不妥，但真有一家人的幻觉。乘兴桃源，水库览景。和海棠就是在步行的路上认识的，倘若一步之遥，一念之差，即可此身永远错过矣。一向不善言谈的他那天竟主动搭话，不能不感念上天的安排和因缘。水库的水是从西北高原上一座道教名山中流出的。那座山成了开发本地旅游资源的一块招牌，是市内文人精神上的后花园。因机缘，心境，经济的状况，他竟一次也没有去过，同道闻此事皆叹惋，他心境亦失落起来，去水库只是为了远眺，聊以自慰罢了。一路踽踽独行，此生总和某种深厚的精神和一些人文挚友错过，不知为了什么，难道仅是性格和命运缺陷么？海棠的出现，让他的维修养护期开始了。她是一名心理学老师，其实更象一位医生。
　　 他未上山求神祈愿，神却给了他如此恩惠，择日一定要去还愿的，也不枉身在此地白担了个虚名竟不知家乡哪路神仙占据山头，善男信女可否心诚则灵了。当然，更不可让外乡人白捡下便宜笑话咱了。
　　 那天的相晤很短暂，心性摇荡，灵犀相通，似有一种前尘的熟稔和亲近。她身上有他生命里缺失的东西。尽管他曾在暗夜的荒山野岭将泪流光，将心撕成血淋淋的碎片后，已认命了这种至少此生不可能修复和弥补的残缺，但梦里渴望圆满和康复的结痂后留下疤痕的心并未死去，只是冬眠了。现在，海棠又用她鲜活光亮的生命之花激活了它。他已经错过了前半生最美好的岁月和人生华彩，后半生为什么就不能弥补？哪怕是亡羊补牢，饮鸠解渴，他也认了。祖先遗留在他躯体里的并不是懦弱和天性冰冷的血液。它本来应该笑傲雪漠冷月，靠兰陵美酒的稀释，溅出旷世清音，绘成铁杆老梅，在千年罕见的飞雪孤寒中，涂出一树胭脂，奇香不老，风骨卓群。但现实消沉，肢解，侵袭，锈蚀掉了他身上的一切。而起因是因为爱而不是恨。寂寞黄昏独掩门后，捧着这由自己先入为主，用臆想和狂热而又付诸现实后摘下的苦果咀嚼，只能吃掉消化了又不能丢弃时，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流泪，一遍又一遍地流血。而从栽种到结果的漫漫旅途又是如此地不堪回首……
　　 他们本来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海棠是地道的城市贵族。这个字眼也许不尽妥贴，但他寻思了一番，还是找不出第二个词代替。在中文环境里，这个词或许被加进了一些怪味，但丝毫影响不了它纯正的国际质地和口味。她童年时代，尽管中国的狂热失智的红色余波还在继续，但未对她的现实和精神成长之旅留下丝毫阴影。温情脉脉的家庭环境，阳光雨露般的亲情和书香润泽，金色少年，绿色青年时代如此优雅，而又纯情地漫过，上大学、恋爱、成家、生孩子，她现在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和一个可爱的女儿，工作环境顺心，有自己的朋友圈子，还有自己的文学博克。大凡一个女性的理想状态的生命存在形式她都拥有，除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外，还做一些心理咨询和矫正方面的公益活动。忘了是谁说过的而被某位陕西名作家甚是喜欢的一句话——富人常常温柔，穷人常常残忍。当然，还有那位作家诠释补充过的意思，这个穷与富不光指物质上，还可以是精神才情方面的。海棠的温情小屋，母性关怀，爱心信使，将及中年而又单纯善良若孩童的琼瑶式水晶梦想情怀，是否与此如出一辙？可能正是这种相对封闭和安逸的温煦生命轨迹，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她天然的女性质地美。现在女性的变异和退化正成为不容忽视的客观存在，尽管许多当事人其实也是受害者。玉有瑕疵，尽管不是自身的错，但终觉遗憾。想起自己年轻气盛时曾睥睨温室里花草般的同龄人时说过，守家的禽鸟怎能懂得野禽的翅膀距离和苍凉。现在终于明白：如果有一个温暖的归宿安置灵魂，又何必要去流浪。人许多的命运流浪都是身体或命运残缺后的身不由己，又于心不甘的一种突围和补偿。人年轻的时代喜欢无事生非，以发泄本性的剩余能量，人真正长成人后，没有谁愿意瞎折腾，唯恐天下不乱。智者却选择了安静和谐。例外者恐怕有难言之隐。相形之下，他终于明白，自己就是心理失衡后给一个人的边界找路的人。不管现在或将来留下多少文字，本质上是没有意义的，亦不足此成为窃喜或自慰的资本。
　　 昨天下了一夜雨，走起路来脚滑泥。清晨阳光很好，天空碧蓝，空气中弥漫着盛夏旺盛蓬勃的生命气息。多好的季节和日子，离零落肃杀的秋天似乎还很远，远到恍若隔世。昨夜听雨不眠的思念已随手机短信发过去了。深呼一口气，心中清凉了许多。
　　 中午在花市上买了两盆海棠，分别放置在他的书房和卧室里。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读的书里写的文章里全开满了海棠，梦里竟也香迷花径，沉醉不知归路了。惊呼易安词“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时，自己却醒了。正是子夜时分，月光正好，虫鸣方幽，全然没有了白日的喧嚣与浮躁了。于是与花四目相对，竟兀自笑了。半夜未眠，曙色方至时，撰成此文。
　　 秋天的海棠肯定会开得更艳。到时，真想云中远寄锦书，邀她同赏。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细看，花非花，花耶，人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