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回到诗经，是想看看那些几乎被时光之雾遮盖了面孔的男人们！
　　 在人们的印象中，诗经里的男人一般活得正规严肃，中规中矩，完全不同于女人们的光彩照人和万种风情，似乎温柔敦厚这个词是后人专门为他们而造的。
　　 于是，很多读诗经的人读到关于女性的歌吟时，往往兴致盎然，摇头晃脑，眉飞色舞，吟诵的声音也优美而悠长。但一旦读到写男人的文字时，往往神情呆板，目光清寂，将一副家国大义的姿势端正地安放在稳重的坐椅之上，其情其态让人看了顿生困倦之心。
　　 似乎，诗经里的男人，真的就活的那样扁平而单一，正经而无趣，经不起打量，也不配接受娱乐时代眼球们的欣赏。
　　 不过，我一直不愿意接受这样似是而非的断言！
　　 总觉得诗经里的男人，并不能简单地用一个模式来一概而论——他们也是一个性格丰富的群体，庄者有之，谐者有之，内敛羞怯者有之，狂狷奔放者也不乏其人。并非都如《颂》里的男人那样庄重无趣，他们也一定有他们年少轻狂和青春张扬。方正严肃的面孔，不是一天修成的！他们从《风》，走到《雅》，再走到《颂》，一定有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
　　 在这条路上，他们一定留下过他们的风华，留下过笑声，和朝气蓬勃的言语！即使有一套老成的性格模式在《颂》里等着，但他们也不是一下子变老的！毕竟严谨的周礼之外，还有那么一片辽阔的旷野和一派丰富的生活！
　　 我以为，诗经的风雅颂实际上说的是远古男人的三个不同的时代，《风》是男人的青年时代，《雅》是男人的中年时代，而《颂》则是男人的老年时代。或者说，风雅颂标志着男人的三种类型，一是“风”型的男人，二是“雅”型的男人，三是“颂”型的男人。
　　 此说，在别人的眼里可能是谬论，但我觉得这样的荒谬绝对有趣，故很想在如下的阅读里将这种荒谬坚持下去！
　　
　　 一、如风的男人
　　
　　 风是一个让人喜欢，又是一个让人玩味的词语。在这个字里，我可以想到旷野河流，想到民间和村庄，想到自由率性的歌唱，想到清新淳厚的人群。很欣赏孔老夫子的眼光，他在编辑诗经的时候，把人们喜欢的《风》放在了最前面，让后人一打开书页的时候就可以读到“风时代”这些如风的句子和如风的人群。看来，老人家尽管嘴里天天念叨的是仁义礼智信，但心里却向往着那些自然美好的事物。
　　 第一个男人是从东方色彩的情爱故事里出现的！有点羞涩的男人，他最初的出场方式就让我生出喜欢和怜惜的情感。河流，青草，开花的荇菜，鸣叫的鸟儿，还有采摘野菜的女子，注定要让这个青春少年沦陷爱情。可以看出，爱情是第一次来敲门，他心里有点忐忑，也有慌乱，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他深浓而绵长的睡眠，被一个窈窕的身影搅乱了，那夜色里的木板床，也因他的辗转反侧而动荡不安。
　　 二十多年前和我的同桌在教室里读这诗的时候，围绕失眠后的情节，发生过一场争论。同学认为，这小子是个胆小的人，爱情让他胆怯，最后的结局是胆不够梦来凑，不过是一场梦里花落知多少的单相思罢了。而我坚持认为，爱最终给了他勇气，让他“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爱情从花朵抵达了果实！
　　 今天想想，我当时的想象有点成人之美的祝愿色彩！事情的发展，可能真的如我同桌所言！但我还是觉得，这少年是可爱的，也是美好的，他毕竟辗转反侧地爱了，在一本经典的开卷，即使失眠也是值得的！
　　 风里的男人大多是质朴的，如初春的田野一样，有点粗糙，带着那么一点懵懂无知的憨厚，也显露着一点天真无辜的傻气。
　　 《静女》里的那个男子，总是让我忍不住在两千年多年之后偷偷发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这个傻小子，一定是手中的事情还没有忙完，就急急慌慌跑过来的。当想象中少女的等待变成了城墙脚下的空虚，困惑和惊慌让他抓耳挠腮，东张西望……那躲着不见的女子，此刻也和我一样，在小小的恶作剧里，窃笑不已。
　　 让他惊慌一下吧！让他困惑：她没来吗？她生气走了吗？她出什么状况了吗？有时候，男人的傻，其实是一种珍重和珍惜，傻的程度有时候就是爱的程度。“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这不，静女将彤管送给了他。“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不管这彤管是红色的草，还是红色的笛子，但因是静女给的，就变得珍贵起来。爱，有时候让人主动，有时候也让人被动，但无论是被动和主动都是一种动人的美！
　　 在爱的问题上，诗经里的男人一般显得有点被动，习惯守株待兔，少了那么一点进攻性。过于含羞内敛，有点“坐等明月照人来”的守望情结。这样，被拒绝的风险是减少了，但却给中国的淑女们带来了难题。主动进攻吧，似乎作为淑女的规矩，不应该是这样的，太失矜持，太丢分数。坐等爱情吧，但男人们的“等”功更是十分了得，宁可像《河广》里的男子坐在河边望眼欲穿，五内如焚，也不愿意挽衣过河，抱美而归。
　　 怎么办？女人们只好自己主动了！谁叫她们这么爱这些男人的！“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听听这呼喊，分明有玻璃一样破碎的声音，这急切，这焦灼，怎一个求字了得！有时候，我真想跑进历史喊一声：男人们，冲啊！
　　 幸好，诗经里也有因爱勇猛的男人！“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这个吉士，或许自己是一个猎人的原因，骨子里有一股野性的狩猎精神，情场于他也是猎场。秋风吹拂，白茅花开如雪，旷野空阔，正是山火和欲望容易燃烧的季节。那如玉的女子，如何抵挡得了野火的攻势！“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她叫男人急切的手，轻点，再轻点……但这样低微下去的声音，怎么听，也听不出拒绝的味道！看来，男人的野性，也是诗经里女子渴望的。
　　 爱情需要男人的进攻，也需要男人的不管不顾，太规矩了的爱情，似乎总不像是真的！这一点，我到是很欣赏郑风里那个有点莽撞的将仲子。为了爱，他不顾女子关于“人言可畏”的劝说，像空中飞人一样，翻过邻居的围墙，越过女子家的院子，一路折杞断桑，只为了来见女子一面。呵呵，谁说男人不如女？诗经里的男人可不都是乖孩子和好公民，也有强悍逼人的时候！在这样一个男人的面前，有什么样的障碍可以永远地坚固下去？
　　 有时候，风时代的男人也会来那么一点让人大跌眼镜的、颇有前卫色彩的意外表现。撒娇，是女人的专利，却是男人们的忌讳。女人可以装嫩，示弱，发嗲，任性，越会撒娇的女人，越像一个女人。但如果是一个男人，特别是大男人，一撒娇似乎就不配成为男人了。但在这本尊奉为文化经典的诗歌里，却意外地出现了两首诗，让人领略了男人们撒娇时候的情状。一首是齐国风里的《鸡鸣》，另一首郑国风里的《女曰鸡鸣》。都是贪恋被窝里温柔的男人，但也都是生计和事务在身的男人，梦里虽然春暖花开，但无奈天光大亮，鸡鸣声声。
　　 面对妻子们“天亮了，鸡叫了”的催促，两个男人只有撒娇耍懒，各施伎俩。郑国的男人说：昧旦，昧旦……明星有烂（没亮，没亮呢，天上发亮的，那是星光）。而齐国的男人则说：匪鸡则鸣，苍蝇之声……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哪里是鸡在叫啊，分明是苍蝇的嗡嗡声。哪里是天亮了，分明是月光太亮了）。
　　 男人们的赖功不错，无奈两个女人的哄功更是了得，几句软言温语之后，男人们最后只得乖乖起床，乖乖上班。两个男人，一个郑国的山野猎人，一个是齐国的贵族，但在自己女人面前的表现，都像是可爱的大孩子。他们身上流淌而出的人性，温暖真实，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别扭。
　　 风时代的男人深情痴情，他们懂爱，也懂珍惜。《绿衣》是诗经里我喜欢阅读的诗篇之一，葱绿的题目，还有哀婉深情的诗句，让人心痴神迷。难怪虹影将自己的一部小说，也取名为《绿袖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这是天气渐凉的季节，沉没在思念里的男人，反复地清理着一件黄布衬底的绿衣裳。贤惠的妻子，已离人间而去，但她留下的温暖还在，那些密密匝匝的针脚还在，泪水一直向往事里蜿蜒流去。那容颜，那气息，那摇晃在夜色里的灯光，还有那声音，一一汹涌而来。“心之忧矣，曷维其亡？”这样深浓的哀伤，需要多少时光之水才可以冲刷干净？
　　
　　 二、温雅的男人
　　
　　 男人们的温雅时代，是从清幽鹿鸣里开始的。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诗篇里的男人，成熟稳健，全然没有“风时代”少年的粗糙和朴野。他周旋于如云的宾客之间，举止从容闲雅，言语大方得体，典雅的音乐声正好应和着他进退自如的身影。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成功的男人，有良好的家世，成功的事业，芬芳的声誉，良好的口碑，也有梳理得井然有序的人脉关系。必要的时候，他可以不费力气地营造出一个阔气和排场的大场面：“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一幅文雅君子范本，一尊成功男人的榜样！经过历代读书人的推崇，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带着冠冕，迈着方正的步子，一路风雅地走来，不知牵引了多少追慕的目光，影响了多少男人的性格走向！
　　 “雅者，正也”毛亨老先生说。音乐很正，诗很正，不是规矩，不失尺度，不像《风》这些草根式的歌吟，动不动就说出了让人慌乱紧张的状况。
　　 《雅》里出现的男人，再不是那些动不动就情呀爱啊的山野小子，也不是那些翻墙折桑的肇事青年，而是一些关心政治热爱事业的社会精英。言小政，就是《小雅》。言大政，就是《大雅》。
　　 雅男人，绝不会让情爱擦枪走火。相对于功名事业，爱情这东西，只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是必要时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的小边小角。个人之爱，必须格式化到家庭和家族才能获得价值。
　　 他们开始思考“我”和“我们”的关系，而且在圣王们的精心指导和说教下，思考得颇有心得，很有成效。终于有一天，“我”开始理性地缩小，小成一滴水，小成一粒尘土，自觉自愿地让自己融入在巨大的“我们”之中，并在这种融入里体验着生命的意义。家，家族，国家，天下，成了他们价值的终极，人生的坐标。“我”时代，适时结束，而“我们”的时代，则顺利到来！
　　 这是一群重视家庭、珍视朋友和兄弟情谊的男人，在人群中，他们对亲疏关系清楚明白，善于克制自己，识大体，顾大局，乐于营造和谐的人际关系。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这首《常棣》，将男人心中的盘算和帐目说的多么清楚，天下之人，最亲的亲不过兄弟，尽管有良朋好友，但自己受难时赶来救难的还是自己的兄弟，所以就是兄弟之间在家里关着门骂人打架，但一旦外人欺负，连手抗侮的，还是自己的亲兄弟。这首诗歌的语气，怎么看也像是一个年老的父亲，端坐在自家堂屋的中央，一边喝茶，一边训导自己的几个儿子。这种价值准则的雕琢的确十分透彻到位，让人不服不行！或许，兄友弟恭的家训，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并且还会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
　　 中国男人最奇妙的地方，在于一边强调“和”的理念，一边又热衷强调态度的差异。似乎，对人对事越是差等对待，文明的程度就越是高级。
　　 生男生女，在今天本来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但在文雅的诗经时代，男人们偏偏要搞出一套让人苦笑不得的规矩。
　　 《斯干》说道：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意思是说，若是生个小儿郎，做张小床给他躺，给他穿上小衣裳，拿块玉璋让他玩．他的哭声如钟响，将来穿上大礼服，便是安邦定国王．男孩子一出生，好床好玉伺候，待遇如此优厚！
　　 那么，要是女孩子呢？“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呵呵，这不，就在地上铺块小木板，一条小被裹在身上，拿个纺锤给她玩．教她说话要谨慎，操持家务多干活，不给爹娘添麻烦．
　　 一个弄璋，一个弄瓦，两种待遇，请清楚楚，毫不含糊。分明体现了人性的粗蛮，但中国的雅士们，偏偏对此津津乐道，在弄璋和弄瓦之间提笔雅致了几千年。
　　 文雅时代的男人珍惜羽毛，注重身份和形象，时刻提醒自己以君子的形象出现于人前人后！
　　 “狐裘黄黄，台笠缁撮，充耳琇实，垂带而厉”这是《都人士》对一个文雅男子的描写。这男人，狐皮袍子毛色金黄，带着斗笠黑帽子，挂着玉石的耳坠子，长长的飘带随风飘扬——真真风度翩翩，气派非凡，贵气逼人！更为难得的是“其容不改，出言有章”，任何时候，他都举止从容，说出来的话有如一篇溜光异彩的文章，让人惊叹。
　　 不过，保持文雅是一件十分累人的事情。活泼的人性管束长了，难免会生出一些按耐不住的状况。即使是文雅之士，在特殊的时候也有不雅的地方。比如喝酒这事，就是严峻的考验！诗经里的男人，特别是有身份的男人，比较热衷饮酒！在中国文化里，酒既是天使，也是魔鬼。喝酒的好处在于，可以讲礼，老幼尊卑，亲疏远近，排排而坐，把日常的礼仪梳理得清楚明白。喝酒，你来我往，你敬我以春风，我还你以夏雨，和和气气，你好我好大家好，其乐融融，可以增进族群的团结和情谊。但问题在于，酒喝多了，酒精燃烧起来，头脑就发胀模糊，身体和舌头就不听使唤，一些不雅的语言和动作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