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来可笑，这次去美国竟是祁柱国第一次坐飞机。忙了大半辈子，经了那么多事，头发花白，年过六旬，才总算赶上了末班车，不，是末班机。
　　 起飞的过程大概是三分钟。嗡嗡的发动机声，划过长空的呼啸，都让他微微激动。从半空中俯视，方方正正的建筑像无数个小格子。越看越恍惚，六十年的时光就是在这些局促的空间里消耗掉的吗？
　　 然后他看见了大片的云海，泛着金色的波光，仿佛无数棉花一起着了火，有种视觉上的灿烂的暖意。在这样壮观的奇景中，若是出现一位宝相庄严、普渡众生的佛陀，他也不会意外。
　　 随后的十来小时，一直飞得很稳。日落，夜晚，日升，他疑心天上一日，人间是否已是百年？再回首已百年身，烂柯山的传说，沧桑地，人事全非……
　　 出了机场，就上了齐思贤的私家车。齐思贤的夫人廖承雅也一同来接机，透着郑重。三十年不见，一对旧时老友只顾着相对发笑，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廖承雅看见这愉快的尴尬，便像一切中国人那样，把天气扯过来当作话题。
　　 “加州的阳光真不错的，空气质量也好，风也清凉。”她说。
　　 祁柱国笑道：“是很凉爽，温度大概只有内地的一半。”廖承雅摇开车窗，让他和加利福尼亚的海风肌肤相接。明媚耀眼的阳光衬得天空愈发碧蓝澄澈。身为主人，齐思贤这时方才回了魂，询问祁柱国一路辛不辛苦，爱人怎样，孩子们如何，又说儿媳刚有身孕，估计年底会抱上第二个孙子了。祁柱国笑着说待会儿倒要看看他的子子孙孙，连见面礼也预备得现成的。齐思贤笑道：“儿子不跟我们住，礼物改天帮你转交。”祁柱国说那倒是的，现在国内也是小两口单门独户的过，四世同堂差不多绝迹。
　　 齐思贤住在伯克利的南边。祁柱国一来就注意到这里的民居。道路两旁的房子，有单层的，有复式的，有的还通过草地和植树与马路边的绿化带连成一片，别具风情。简简单单一个“绿”字，在这儿有时是一树繁茂的叶，有时是一坪如茵的草，有时是屋身上爬满的藤，有时是一股无处不在的青意、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气。
　　 齐思贤把车开进了车房，祁柱国先跟着廖承雅进屋，安置行李。松木家具，带着典雅的壁炉，有一角放了几根劈好的木柴，似乎冬天当真会拿来烤火的。
　　 睡房舒适得很；内书房是中国老派的布局，一排排线装书更增传统之感。齐思贤自己的著作占了整整一架书橱，精装的，平装的，真可谓著作等身。另有一个书柜陈列着他得的奖章和奖杯，加州的、泛美的、亚太的、国际的。比较能看出主人个性的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奖座与齐思贤和廖承雅的合照放在一起，和夫妻俩各自搜集的手工艺品放在一起。肃穆与灵动，堂皇与温情在这里互不相犯，和谐共生。
　　 祁柱国正在廖承雅的轻声介绍下参观，脚步声响，齐思贤进来了。齐家的地板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走着有种“空空”的回响，好象从岁月深处走过来，风尘仆仆，抖一抖，分分秒秒“叮叮当当”洒落一地。
　　 三人一起聊了会儿齐思贤的藏书，就同到客厅里去。大客厅倒很西方化的，顶很高，吊灯乍看像纯金的。墙上是壁画。沙发、长凳、茶几都是一整套的米黄色，电视、音响、DVD搁在一个米色的有机玻璃架子上。
　　 廖承雅说：“我今天就偷个懒，不做饭了。柱国特地跑到美国来吃青菜豆腐，就像叫美国人到中国吃麦当劳，不合算。等下让思贤作东，去吃好东西。”齐思贤笑道：“第一顿你不丰丰富富正正式式的露一下手艺？还出去吃啊？”廖承雅笑道：“给你烧了几十年的饭了，今天借柱国来玩，出去满足一下我自己的口腹之欲，轻松一下，不过分吧？”齐思贤笑道：“随你闹去。”祁柱国看他们有说有笑，显然平时很恩爱的，不禁有些羡慕。他的婚姻是年青时“组织上”介绍的，当时也无所谓好不好，等到生儿育女，天长日久，两口子的性情、素养、文化程度上的差异才越来越明显。可是他生性怕麻烦，既然没有任何说得出口的理由，儿女们又一天天大了，再经官动府的闹离婚，找真爱，只会像个笑话。拖着拖着，也就不了了之。
　　 齐思贤隐约知道他的家庭情况，他不提，他也不便多问，总之不像自己和廖承雅琴瑟和谐的。当然了，他们俩有这份老来福，也是来之不易。
　　 当晚，他们果然带祁柱国去吃了一餐。有鲜贝，有口感浓郁的肉类。祁柱国尝了尝，也还可口，满心想多吃一点，可惜胃口不帮忙，几经努力，吃得还不及齐思贤一半多。廖承雅以为他吃不惯这个味道，就把一种水果味的调料均匀地浇在肉上，怂恿他吃。他试了试，果然大不一样，竟破例比平时多吃了不少。借着从食物中摄入的能量，他和齐思贤从外面说到家里，在书房中把滔滔往事一讲讲到大半夜。
　　 之后的几天，齐思贤带他到处去逛，有车代步，也不怎么劳累。廖承雅有时跟着，有时忙自己的。伙食呢，有时开到旧金山唐人街的新香港饭馆，既好吃，分量也给得足；有时就是廖承雅下厨，或四五个小菜一顿，兴致来时也会用心治一桌大餐，做了大龙虾、烤鸭、虾仁豆腐、青菜口菇，请齐思贤退休前的同事们来共进晚餐。家里有这样一位活泼能干的主妇，人人宾至如归。这些蓝眼睛、高个子、厚胸脯、宽肩膀的美国教授见了祁柱国都不见外，问长问短，对大陆这三十多年来的巨变十分好奇。好在祁柱国英语过硬，对答如流，说起奥运会和世博会，不由得自豪之情，现于颜色。齐思贤和廖承雅也跟着笑得很开心。
　　
　　 二
　　 伯克利离旧金山很近，他们去过不止一次。这天早上，廖承雅去出席当地一个慈善义卖活动，齐思贤拉祁柱国坐地铁到旧金山。祁柱国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不开车？齐思贤像个老顽童似地笑道：“老开车有什么意思？坐地铁也是一种经历呀。”祁柱国无奈笑道：“你倒是童心未泯。看你跟那些教授说话，满头银发，西装笔挺，风度翩翩，俨然一派宗师。”齐思贤笑道：“俨然二字可以拿掉。哈哈。我说笑呢。你我两家是世交，我们四五岁就一块玩‘兵匪’游戏，那是什么交情？还用得着闹虚文么？”
　　 此地的地铁没有颜色区分和文字说明，车厢里也不像中国会详写每一站的站名。祁柱国说：“这也太容易迷路了。特别是外籍人士，两眼一抹黑。看来美国也有不如咱们的地方。”二人找位子坐下，齐思贤说：“可这边的地铁比国内的宽敞呀，乘客也少，人舒服。”
　　 “厂家直销购物”是许多游客的兴奋点，祁柱国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哪怕价格再低。这点齐思贤跟他有志一同，唯有廖承雅次次来次次光顾，即使不买，光看着也是好的。可见再优雅的女人也是女人，在购物这方面也不能免俗的。
　　 旧金山居民不多，大街小巷，行人就较为稀少。在这十来度的天气里，有些人上身穿着厚衣服，下身却是一条短裤，搭配之怪让人想到金庸小说里的南海鳄神。有人脚上是高帮带毛的皮靴，有人却是裸着脚趾头的凉鞋，又叫人想起“二八月，乱穿衣”，乱穿鞋自然也是允许的。祁柱国尽量不朝他们多看，以免别人说中国人少见多怪。齐思贤听他说起这些念头，笑他“受集体主义洗脑，一个人后面背着整个国家，上哪儿都轻松不起来。”祁柱国争辩道：“这叫集体荣誉感，时代再发展，这个也不能丢嘛。”齐思贤知道他的脾气，虽然几十年不见，从通信当中能看出大致未改，因此笑而不言。
　　 旧金山的一大特色是地上轨车。齐思贤问祁柱国要不要感受一下。祁柱国说都这把年纪了，就算不想坐也要坐一下，还不知道下回有没有机会了呢。齐思贤买了两张票，说现在是“地球村”了，大家都是村民，来往机会多得是。
　　 那车跟国内某些公交车一样特别难等，过了四五十分钟才姗姗而来。幸好乘车的过程还愉快。车厢的前部有敞开的朝外的座位，边上有扶手，齐思贤抓着扶手半身挂在车外，笑称“老夫聊发少年狂”。其他人微笑着不以为异，还有两个小伙子模仿他的。祁柱国半调侃半当真地说齐思贤“越老越潇洒了”。
　　 他们下了车，沿海岸线走了一截子路，到尽头忽见一座气势非凡的跨海大桥。祁柱国陡然明白了，手指着桥说：“哦，这是金……”齐思贤略带得意地笑道：“这就是金门大桥。前几次没带你来，特地留做压轴大戏。我这主人也算有心了吧？”祁柱国笑眯眯地点头，那棱色分明的瘦削的脸上，线条柔化，显得十分可亲，又因为日常绷着的那股劲儿一下子放松了，无端地多了几分松弛的老态。
　　 祁柱国望着那桥，一径儿微笑着，有点看怔住了。这时已经是中午，海上的浓云密雾仍未淡去，都走到跟前了，还看不清大桥的顶端。祁柱国觉得它这一刻很像那位影响了中国当代史的伟人，半身笼罩在迷雾里，正因看不清全貌，反而更显得高深莫测，半人半神。在全民疯狂的年月，几亿民众就是这样仰望着，一起沉浸在人造的光芒中，崇拜，匍匐，不能自拔。
　　 红色的铁桥横跨海湾，支撑它的是两个巨大的桥柱。桥柱上伸出的钢筋牢牢抓着桥身，几乎有点狞厉的味道。正像那十年里，宣传机器霸悍地控制着人们的思想和灵魂。
　　 齐思贤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了，又笑道：“人到老来才有平常心。假如当年我也能像今天这么清醒，能像今天有勇气笑看风云，平视一切宏大的东西，我就会活得比较有尊严，少伤害几个人了。”齐思贤这次没有取笑他，只说：“你也被人害过。生逢乱世，人人如此，好在都过去了。”
　　 他们在旁边的沙滩上找了个吃小吃的摊床。餐桌布置得整齐雅洁，刀叉反射着银光，还配着悠扬的音乐。齐思贤一边给祁柱国推荐清淡有味的菜式，一边说：“在这里坐着，想想从前，简直恍如隔世。”祁柱国帮他铺排杯碟，笑着说：“怎么你也感慨起来了？”齐思贤向椅子上一靠，笑道：“你忘了，我是从台湾跑到美国的‘文化逃兵’，也是有故事的人哪。”祁柱国“哦”了一声道：“对的，你信上提过的。那时候在台湾，你究竟是怎么样？”齐思贤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说：“还不是为了我总和政治家们唱反调？蒋经国时代，我反对和美国捆绑得太紧；86年戒严结束民进党成立了，派人想拉我，我又反对他们和日本人走得太近。就像‘一肚皮不合时宜’的苏东坡，王安石的新党也不赞成，司马光的旧政也不赞成，最后就两面不是人。我不是坐过两年多的牢吗？出来后一打听，跟关柏杨的那一间相隔不远，我就惋惜，当时怎么不把我们关在一间屋的？”
　　 祁柱国由衷地说：“我就佩服你身上这几根硬骨头！”齐思贤一摆手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况我也并没有坚持到底，后来不是到美国来了么？承雅老安慰我说那叫‘不做无谓的牺牲。’”祁柱国说：“你太太大概受苦也受得够了。”齐思贤一直舒展的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那几年是苦了她了，为我东奔西走，四处活动，还把孩子教育得很好。女人的韧性真是惊人的。我当时想，我的余生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好好报答承雅。”祁柱国瞧着他，感动里又掺杂着心酸，良久良久，方才以轻松的口吻岔开话题说：“美国人倒不计前嫌，接纳了你们啊。”齐思贤笑了：“怎么不记仇？我好歹算知名人士，知识分子的圈子里小有影响，当初我反对国民党唯美国马首是瞻，美国人早就记录在案。虽然因为我在学术研究上的成果让我来了，却一直明里暗里的查我，说我有亲共嫌疑，拖了四五年才申请到绿卡的。”二人一起笑起来了。
　　 他们在习习海风中吃着小吃，听海浪的哗哗声和海鸥清越的啼鸣。海鸥的鸣叫是一条抛物线，抛出去终点不知落在哪里，有种不着边际的空茫。凉凉的惆怅，不是不可承受的，是像咬着什么硬而冷的东西，牙齿隐隐作痛。
　　 祁柱国想了想说：“这附近是有个恶魔岛吧？”齐思贤说：“有啊，你想去看吗？”祁柱国摇摇头说：“算了，风高浪急，我是再也禁不起了。随口问问罢了。”齐思贤说：“不过是个海上监狱，没什么好看的。台湾不也有个‘绿岛’吗？”祁柱国冷笑一声道：“不愧是文明古国，监狱的名字都比别人文雅。”齐思贤笑笑说：“看开些吧，至少在有生之年峰回路转，没落得晚景凄凉，遗恨终生。你看我们不也‘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了吗？”祁柱国说：“我这趟来，发现你比从前乐观得多。”齐思贤不无感喟地说：“大概是一种补偿心理吧。补偿承雅担惊受怕的过去，补偿自己多灾多难的中年——总该有几天真正惬意的日子吧？所以能笑的时候我都尽量笑。”祁柱国望着金门大桥，目光像穿透了时空，一直看到历史的纵深处，半晌才叹了口气：“我们这一代读书人哪……”
　　 这句没说完的感慨，让齐思贤的心陡地震了一下。
　　
　　 三
　　 祁柱国继续在齐家住了三四天，不顾老友的百般挽留，按计划结束行程回国去了，回去后还寄了几样特产来。过了一个月，又寄来一张名信片，说在美国转了一圈，样样都好，却还是归心似箭，踏进家门才有了“复归本位”的踏实感。齐思贤回信笑他：“令爱可以放心了，省得一天一个电话，孝顺得让我和承雅妒忌。我们除非生病，否则难得等到一声问候。”
　　 廖承雅闲谈时和丈夫说起，祁柱国这次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除了叙旧，总好象另有目的，却又说不上来。齐思贤叫她不要瞎猜，其实他内心未尝不疑惑的，只是不愿意祁柱国被人说长论短，哪怕这个人是他妻子。廖承雅笑说：“你当然偏心他啦，你姓齐他姓祁，不写下来还以为是亲兄弟。”齐思贤也就顺着她的话开玩笑说：“我是见贤思齐，他是邦国柱石，思贤、柱国，同样的想要报效国家，志向高远，不帮他帮谁呀？”
　　 又过了几个月，接到越洋电话，是祁柱国的女儿打来的，说她父亲去世了，早在来美国前就确诊了的。得这个不治之症还是以前饱历忧患，身心受损，积愤郁结，种下的病根。家里想瞒他没瞒得住。祁柱国固执地要到大洋彼岸去一次，任谁也拦不住，还不许一个家人跟着。
　　 那天齐思贤一整天都关在书房里。廖承雅不敢打扰，只在午饭、晚饭时轻轻敲门，把吃的给他端进去。夜里十一点多，她到底不放心，进去催他休息。台灯开着，书桌上的烟灰缸积满了烟蒂。他还是原来的姿势，仿佛一动也没动过。
　　 廖承雅正想劝他，他先哑着嗓子向她说道：“不要紧的，我这就睡了。”廖承雅点点头，半天才说：“生老病死，盛衰荣枯，谁都难免的。起码你们见了面，也算了了他的心愿……”齐思贤接口说：“他的心愿多得很，遗憾也多得很！当年那批人，谁不是伤痕累累地过来的？可还是痴，提到‘中国’照样维护，提到‘中华’照样骄傲……我们这一代读书人哪！！”
　　 他脱口而出了这一句，一股热流冲进眼睛，夺眶而出，一手握住廖承雅，泪如雨下，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