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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帝王小说】日头有毒


作者:萧笛 秀才,2071.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965发表时间:2011-01-02 19:06:57

【帝王小说】日头有毒 日头热。
   老齐头能听见日光在头顶上舔过的声音,嘶嘶拉拉的,像要靠干的锅。老齐头仰起脸,却瞅不见日头,只有一片白,刺得眼珠子生疼。
   “恁毒的日头,你咋还往外走?”老伴玉凤在他的身后抱怨。
   “种地的,怕了日头?”老齐头脚步不缓,扔下的话梆梆硬。
   玉凤瞄着他老榆木榾柮般的身影远了,才敢小声嘟囔:“还种地的?你的地呢?”
  
   老齐头出门往南,没走多远,就站下了,木桩子一样戳在日头底下。
   无路可走了。七零八落的村子摊在身后,眼前横着宽宽的公路。这路忒宽了,宽得让人心里没缝。听人说,这路是国家级的,所以才这么宽,才这么阔。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停停走走像是在爬,轮胎和一股臭油子味的路面不利不索地粘乎着。路没修到头,通不了车,宽宽阔阔的路面广场一样,就让城里人当了练车场。老齐头瞥见,小轿车里把舵的是个好看的年青女子,旁边的男人很耐心地指点着。
   公路那边是大片的建筑工地。那些半截子楼房,灰突突硬橛橛地晾在日头下,硌着老齐头的眼。
   没风,没云,没有鸟飞过,没有虫子叫,只有毒毒的日头。
   怕是要旱了。老齐头不无忧虑地在心里嘀咕。转而又啐自己瞎操心,旱不旱的,跟你有啥关系?你的地都没了。
   老齐头种了大半辈子的地被征了。那是多肥的一块地啊。一样的种子,撒到老齐头家的地里,长出的苞米吃起来甜得像拌了糖,长出的黄豆磨成豆浆,上面浮着一层油。村里人都说老齐头能耐大,瘦瘦的玉凤进了他家的门,长胖了不说,还一口气给他生下仨儿子。村里挨肩的几块薄地,就他那块侍弄得油黑。老齐头听了嘿嘿乐:“啥能耐不能耐的,好生待人家就是了。”这个人家是指地还是指老婆,老齐头不解释。老齐头咋待老婆的旁人未必全清楚,可他咋待土地的,大伙儿都瞅在眼里。老齐头从不像旁人那样图轻省,狠了劲地上化肥,使农药,他还是用老辈传下来的招数。地没劲了,他去村小学的茅厕里挑粪。草密了,他顶着日头三铲四趟。
   可是,把地侍弄肥了又咋样呢,还不是一样地被征了,征了去盖楼,征了去修路。
   地没了,老齐头的心空了。空了的心,就长起了让人躁烦的荒草。毒日头一烤,荒草就要起火苗。老齐头想把肚子里的火发出来,可是,他冲哪个发呢?老伴吗?贤惠的玉凤炕上地下的,侍候得他周到舒服,他咋忍心跟人家发火。儿子吗?他哪里还见得着儿子的面。三个儿子,三个恁好的庄稼把式,一个说死就死了,一个说逃就没影了。最离谱的是小三,嗨,老齐头搞不懂那是个啥事,直到有人告诉他那相当于抽白面,他才张大了嘴,恍然大悟的同时目瞪口呆:一个种地的人家,咋还出了个抽白面的?
   老齐头发不出去的火憋在心里,憋得他想跟天上的日头打一架,想把地踹个窟窿。
   日头不知道老齐头心里有火,一个劲地泼洒着自己的热情,一会的工夫就把老齐头的脊梁晒冒油了。
   路也在冒油,和老齐头的脊梁不一样的是,路在毒日头下变软了。这让老齐头很瞧不起。老齐头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这条路。路从新修的江桥上抻出来,从村里穿过,把村子一劈两半,又懒洋洋地往田野里爬去。黑油油的土地被翻肠破肚一样的豁开了,塞进些石头砂子,浇上水泥,盖上了臭油子,又合上了,合成了这路。听说,这路是要跟东边的什么公路联上,最后通向俄罗斯,与国际接轨。起初,老齐头纳闷,修这么阔气的路,就为了接国际的鬼?接国际鬼来干啥?难道国内的鬼还少?如今,老齐头服了,这国际鬼还真是厉害,不到两年的功夫,就掠走了他的大儿子,整跑了他的二儿子,撂倒了他的三儿子,把他原本有模有样,红红火火的日子毁了个稀巴烂。
   那是多好的日子啊,好得让江坝村的人眼热。
  
   当年,老齐头跟着爹从关里家逃荒到东北时,路过江坝村,爹一眼就相中了这块地方。爹说,这是块养人的地界。于是,爹就放下了挑着锅碗瓢盆的担子。爹的话没错。老齐头在这块地上,长壮了,娶媳妇了,生了儿子,又当了爷爷。当初的小草房换成了大瓦房,还不是一栋,挨着肩儿的四栋。老齐头两口子一栋,三个儿子各自一栋。每栋都是三间。齐家大院,那可是江坝村的一景。虽说没有人家支书、村长的院子气派,可那是老齐头领着儿子们从地里抠钱换来的,村里人瞅着服气。老齐头自己瞅着也美,美得晚上做梦都能笑醒了。他给爹上坟的时候,告诉爹:“你老人家说得还真准呐,这块地界就是养人。”
   老齐头没想到,这世上有眼光的不光他爹一个人,还有人也相中了这块地界。夏天的时候,那些人先是带了些杆子,戳到地里,瞄瞄村子,又瞄瞄地。秋天的时候,又换了些人拿了张图画来,对着村子和田地指指划划。接着,村里人就接到了征地迁移的通知。通知说,市里要把江东变成开发区。村里人问开发区是个什么区?村长说,开发区就是在江东新建一个城市。也就是说,江坝村的人户口都可以农转非了。听到通知,村里老多人都乐得跳高。老齐头的儿子们也乐,乐得比给他们娶媳妇时还欢。可是,老齐头却乐不出来:那是什么狗屁通知,是要命的通知。地在老齐头的心里就是命。人家来要咱的命了,你们还乐成这样。娘的,你们还是俺的种不?
   骂归骂,当征地的钱用面口袋装回来的时候,老齐头的心里还是忽悠了一下。娘哎,要不是征地,自己永辈子也不会见到这么多钱哪。
   大儿子说:“咱再也不用头顶日头面朝地的受苦了。”
   二儿子说:“咱要住上不用烧炕的暖气楼了。”
   三儿子说:“咱也能过上城里人的日子了。不,从今往后,咱就是城里人了。”
   老齐头颤抖着手把钱分成四堆,三堆一样大,一堆稍小些。分完了,他告诉儿子们:“大的,你们一家一堆,小的是我跟你妈的。我跟你妈呢,也没啥花销,买个小房就行了,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还要供孩子,你们多分些。”
   儿子们盯着炕沿上的钱堆,估量着会不会有哪一堆多了一捆。一捆可就是一万块啊,一百四十捆呢,老爹就能分得那么清?
   看着儿子们用孩子的书包,用双层的大黑塑料袋把各家分的钱兜走了,老齐头就觉得有喉咙里有话噎得慌。他招招手,把出了门的儿子们又喊回来。儿子们不知爹是啥意思,一个个抱紧了怀里的钱袋子,紧张地看着爹。
   老齐头定定地瞅着儿子们,瞅得儿子们心里发毛。
   大儿子陪着小心问:“爹,还有事?”
   老齐头咽下一口唾沫,又长出了一口气:“这钱,是用咱的地和咱这大院换来的,你们,别胡造了,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儿子们一个个点头答应着,走了。老齐头却依然不踏实,他在心里嘀咕:造孽哟,恁多的钱。
  
   征地的说来就来了。齐家大院在头一茬征的里头,拿到钱就让搬家腾地方。
   村长说:“政府给村民盖了新楼。”
   村长说:“那可是好大一片楼啊,跟城里一样也叫小区,还有个名呐,叫江东一区,将来,还会有江东二区,江东三区。”
   村长说:“将来,那些城里人都要过来买房住呐。可别小看了这小区,听说,市委、市政府的办公大楼都要搬过来,那些大楼里的干部还不挑离单位近的地方买房住,上班方便呀。丑妻近地家中宝,这道理,那些干部一定懂的,他们可精着呢。”
   新楼没交工前呢,村民先得自己租房子住,上哪儿租,随便。当然,也可以用自己的钱上城里买楼去。不过呢,这话又说回来,上什么城里买房呀,往后,江东就是城里了。于是,江坝村的人就说,咱都不走,就等着住政府盖的新楼,到时候,老邻居还是老邻居,亲戚走动也方便。大家就都约好了一样,在村里先捡那些有空屋子的人家租下住着,等着政府盖的新楼封顶上瓦。
   老齐头和老伴租了村南头二柱家的一间小房。儿子们也都东一家西一家地租了房子,一家人一下子就散了。大铲车来推房子那天,老齐头倒在炕上睡了一天。其实他根本就不困,他是不想看着自己一块坯一块砖垒起来的房子在大铲车下变成废墟。
   到底是老伴知道他想的是啥。晚饭熟了时候,老伴一边往炕桌上端菜端饭一边说:“种地为了啥呢?还不是为了过上好日子。眼下,这好日子来了,你还别扭什么呢?”
   老齐头不吭声。他知道老伴说的对,那些理儿他明白着呢,可是,他的心里就是不踏实,就是别扭。他总觉得这好日子来得太突然,太容易,像从天下掉下来的,没他在地里抠食来得实在,来得让人安生。
   村里人都说老齐头种地有瘾。以往,粮食打完场,大伙就开始猫冬了。喝酒的,打牌的,串亲戚的,溜街的,人都闲下来了,可老齐头却不闲着。他领着儿子们支起了大棚,种菜。齐家是村里第一个支起大棚的。开始时,种些夏天时的蔬菜,后来又引来南方的菜种,那些菜送到江西,都卖上了好价。等村里人反过劲来,纷纷也跟着扣大棚种菜时,老齐头的大棚里换上了草莓、婆婆丁,赶在大年前送到江西,那价,比肉贵多了。收了草莓,婆婆丁,他又种上苞米。大地的苞米刚吐红缨,玉凤已经领着儿媳们去市里卖煮苞米了。一块钱一穗,还抢。等到大伙再跟风似的种草莓,种苞米时,老齐头在大棚里裁上了葡萄。
   老齐头用心地种着地,指望着这块养人的地能让他和老伴、儿孙们过上越来越好的日子。现在,地没了,老齐头忽然觉得,其实种地也不单单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可是,不为了过好日子还为了啥呢?老齐头想不明白。莫名地,老齐头有些躁烦。那些躁烦堆积在他心里,轰不走,甩不掉,憋得他发情的叫驴无处发泄一样难受。
  
   白色的小轿车突然“噌”地一声歪了方向,往道牙子上冲去。车里的女子显然慌了手脚。倒是那个男人手疾眼快的几下忙活,车“吱”地一声停下了。
   老齐头很是瞧不起这种人,不会就先别嘲弄呀。啥事都该预备稳妥了再办,就像眼前这路,对面的楼,钱不足就先别开工,两年了,还修修停停的,磨人哩。
   老齐头的眼光越过路和桥投向了江西。
   西岸那个被人叫做富人区的金豪花园,尖尖的楼顶子在日头下格外刺眼。老齐头知道,金豪花园里住着这个城市里最有权最有钱的那些人。他们的皮肤是白的,身上的味道是香的。到了晚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勾出的楼顶亮在树梢,天上的宫殿一般馋人。
   一条江就把日子隔出了两重天。江东是大片的矮房和土地,劳作着老齐头这样的农民,为江西的人们提供着新鲜的蔬菜瓜果。他们的皮肤和脚下的土地一个色,他们身上是永远洗不掉的屯子味。老齐头知道,那是牲口味、自个的汗臭味再加上土地的味混到一起的味,那味长到他们的肉里了,洗不掉的。所以,老齐头从来不上澡堂子。夏天,被老伴嘟囔得急眼了,就打盆水,在当院里擦巴擦巴。冬天,任你大白天骂出月亮来,他也不理会。
   老齐头不厌恶自己的味。农民嘛,就该是这个味。
   老齐头满意着自己的农民身份,满足着自己土里刨食的快乐日子,从不眼馋西岸人。眼馋啥呢?他们还眼馋咱们呢。老齐头给总是羡慕西岸人的儿子们讲事实,摆道理。
   老齐头讲的事实是,过艰年的时候,西岸人饿急了,有会水的,从江里游过来,爬到他们的地里偷菜,偷瓜。生茄子,生葱,逮着什么往肚里塞什么。临了,再捎上些回去。那时的老齐头还是棒小伙儿,看见他们了,大着嗓子吆喝,却不真抓。他知道,城里人比乡下人难捱。乡下人地里山上,随便抓挠点什么就不至于饿着。城里人抓挠啥去?那时候,城里人不如咱。现如今,他们倒是不怕再挨饿了,可他们怕污染,怕噪音,归了齐,还是眼馋咱们,要不,那些大款咋都跑到江东来置地盖房子?
   老齐头事儿讲了,理儿摆了,可他的儿子们还是瞅着对岸的灯红酒绿眼发直,闲下来也愿意听人家白话城里的新鲜事。老齐头就骂儿子眼皮子浅,不知道惜惶眼眸前的福份。
   二儿子争辩:“爸,你以为这世上,就咱这一种日子啊?”
   “咱这日子是最好的日子。自己的汗珠子摔地上换来的日子,过着踏实。”老齐头脸红脖子粗地跟儿子犯倔。
   二儿子还想说什么,被三弟私下里踹了一脚。三个儿子里,顶数老二心眼儿活泛,总是惦记着城里花花绿绿的稀奇事。老三其实对城里人的日子也是向往的,但老三奸,只搁心里想,瞅准机会,他还会做,可他不会在嘴上说。这不嘛,刚把钱分到了手,老三就跑江西去了,说要会会同学。没几天,老二也跟去了。老二的理由比老三充分,老二说,要去城里撒眸撒眸,找点营生做。
   说实话,老齐头是不乐意让儿子们进城去的,他总觉得城里的日子是钻进了虫子的苹果,表面看着光鲜,里面却是烂了的。可是,儿子们现在不和他住在一起,他又不能见天去儿子们的家里看着他们。况且,现在没地种了,儿子们正当年,总要找事情做的。以前政府征地时,把没了地的农民安排到工厂里做工。现在,城里的工人都在下岗,哪里还有工给农民做?齐家的三个儿子没一个念到高中毕业的,除了种地,他们还会什么呢?他们到城里去也无非是找些出力气的零活罢了。可是,他们现在家里都有几十万的存款,他们还会下死力去挣些小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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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路恁宽了,”这里的“恁”应该是“忒”吧?读你的小说,有个很明显的感觉,就是语言上见功夫——智慧,特别是造境,有一种自然形成的气氛,《补偿》那篇这一点尤为成功。这一篇的主题突出,对人的生存状态进行了充分展现,只是感觉后来有了些作的痕迹。说到底,小说是语言的艺术,上层的语言,表现出来的是智慧,是语言展现的大自由。两篇读过,受益匪浅。有时间,会每一篇都细读、学习的。从故事的构思上没有玫瑰玫瑰那片好。虽然语言风格好,但散的,还有流水的感觉,读了人不舒服的。也可能是方言过多的缘故吧。佩服!好小说,寓意深刻。学习了。赞!【编辑:龙啸】【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10102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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