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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帝王小说】灯笼草


作者:付秀莹 秀才,2002.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096发表时间:2011-01-06 22:34:55

【帝王小说】灯笼草 要下雨了。小灯抬眼望了望门外,院子里雾蒙蒙的,像是笼了一层薄薄的烟,偶尔有风过来,就恍惚了。门前那棵梨树,已经绽出微微的乳白,一点一点,刚醒来的样子。小灯坐了只板凳,勾着头剥花生。一地的花生壳子,张着嘴。瓠子把一只脚试探着踩上去,噼啪响。小灯看了一眼簸箕里的花生,红褐色的果实,饱满,结实,挤在一处,很繁华了。一只鸡走过来,看看小灯,再看看簸箕里的花生,踌躇着,一时拿不稳主意。小灯叹了一口气,扬扬手。鸡就会了意,委屈地叫了一声,走开去。
   天慢慢黑下来了。小灯把手上的碎屑拍一拍,准备做饭。这地方的人对吃饭这件事都很上心。一天三遍,想不放在心上都难。服侍瓠子吃完饭,雨就下起来了。小灯豁朗朗地洗着碗,一边往门外张了张。
   雨点子不大,密密地织下来,映了屋里的灯,像是一张闪闪发亮的网,扯天扯地。瓠子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把手里的一把笤帚当成了兵器,口中咿咿呀呀地说着,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小灯已经洗好碗,依然坐下来剥花生。花生是要做种子用。多出来的,留下来自己吃。椒盐花生米,瓠子顶爱吃。五桩也爱。五桩爱用花生米佐酒。喝了酒,五桩就不是五桩了。五桩会哭,会笑,哭过笑过之后,五桩就会把小灯摁倒在床上。逢这个时候,小灯总是由着他。
   瓠子的兵器打中了一只毛线球,线球在地上滴溜溜滚动,扯着长长的毛线,同兵器纠缠在一处。瓠子觉出了其中的趣味,格格笑了。小灯赶忙奔过来,恨了一声,缴了瓠子的械。瓠子就哭了。小灯把乱麻似的毛线收拾清楚,收进针线笸箩里,想了想,又踮着脚,把笸箩放在衣柜的高处。瓠子觑着一双泪眼,看着她做这一切,看着看着,竟忘记了哭泣。待到小灯扭头看他时,才把鼻子耸一耸,抽噎起来。小灯知道他是困了,就顺势把他揽过来,哄他睡。窗外的雨还在下,落在树木上,簌簌的响。不知道谁家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依稀是新闻联播,主持人侃侃地说着,总有满把理攥在手里。小灯抬头看了看表,竟然是七点四十了。瓠子的眼睛已经阖上了,还是不甘心的样子,睫毛微微地抖动,一颤一颤。小灯把他往怀里紧了紧。这个季节,夜里还是有些凉的。电灯的下方有一只蛾子,跌跌撞撞地飞,灯泡上的灰尘就落下来,一粒一粒的,在暖黄的光晕里细细地游走。小灯眯着眼睛看了一会,蛾子一遍一遍地撞着,只是不死心,那样子看上去既悲壮,又愚蠢。小灯把手握住嘴,让一个长长的哈欠慢慢打出来,眼睛里便有了泪水。
   昨天夜里没睡好。整个白天,人都是恍惚的,仿佛在做梦。做饭,洗衣,剥花生,跟在瓠子后面收拾屋子,偶尔瓠子一声喊,倒把她吓了一跳,半天都省不过来。小灯知道自己是走神了,心里暗暗地骂一句,努力把一颗晃悠悠的心捺住。瓠子把一只凳子放倒,当了坐骑,半闭着眼,嘴里叫着,仿佛已经策马飞奔起来了。瓠子长得惹人疼,人们见了,都说这小子,跟五桩简直一个模子。
   怀里的瓠子是睡着了,眼睫毛湿漉漉的,倒越显得浓密。小灯拿手把那睫毛顺一顺,叹了口气。她把瓠子放在床上,刚要起身,却发现一个手指被瓠子握着,她试着往外抽一抽,瓠子就动一动。小灯就索性任他握着,在旁边歪一刻。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不疾不徐,到底是春天的意思了。小灯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肘,歪着头听了一时,就恍惚了。
   当初嫁过来的时候,二桩刚从部队上回来。穿着家常的衣裳,站在那里,只是比旁人显得不同。到底有哪里不同呢,小灯也说不出。拜天地的时候,管事的喊,给你哥磕一个——小灯被人搀着,微微把头啄了一啄,这时候她看见二桩的脸倒涨红了,把手里的拜钱递过去。管事的高唱,大伯子哥——大洋一百——人群里哗地一声,沸腾了一下。这地方,排场小,一百块,算是大礼了。
   入夜,客人散尽。小灯坐在灯影里,打量着自己的新房——家具,电器,大红的喜字,什么都是簇新的,生涩,新鲜,处处透出一种凌乱的喜悦和模糊的不安。小灯朝床上瞥了一眼,满床的绫罗绸缎,桃红柳绿,在灯下一闪一闪,把屋子都照亮了。小灯却不由在这光芒里缩了一下。
   早晨,小灯醒来的时候,听见五桩在院子说话。小灯想起夜里的事情,脸上慢慢就烧起来。她把被子捂住脸,身子却是软软的,动弹不得。她在心里把五桩骂了一句。院子里传来丁丁当当的响声,这地方,红白喜事,都要去邻村的老万家赁碗盘。远亲近戚,吃饭的人,总有几十口子。平日里,谁家都不会准备那么多的碗盘,逢事情,就只有赁。小灯在枕上听了一会,知道是五桩在张罗着送碗,就慢腾腾地起床。小灯敢这么放肆,是家里没有公婆。五桩爹娘早早过世了,兄弟两个跟着叔婶长大。打开门,小灯一眼看见二桩也站在院子里,正弯了腰把碗一只一只摞起来。小灯没防备,心里就突的跳了一下。低头瞅了瞅身上的衣裳,并没有什么不妥,又疑心自己的头发毛了,刚要抬手理一理,却看见二桩恰好直起身来,朝她这边看。小灯忽然就觉得无措起来,手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幸而这时候有人过来,叫二桩哥,小灯就转身掩了门,站在地下,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大红喜袄的小媳妇,怔忡了半晌。
   正月说完就完了。二月二,在这地方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气。家家户户都要摊煎饼。小米面,同白萝卜丝和成糊,在一种平底的铛子上摊。小灯很记得,小时候,娘把一勺面糊浇在铛子上,只一转,就成了薄薄的圆饼,铁锅孜孜叫着,香气一蓬一蓬地,慢慢浮起来。小灯从旁守着,简直馋得很。如今,人们对摊煎饼这事不那么上心了。摊煎饼只是这个节气的一种象征,一个符号——有倒还是有的,终究不再是必不可少的了。小灯站在炉子边上,摊煎饼。二桩和五桩在饭桌旁围坐着,吃饭。在娘家,小灯向是做惯了的。厨房里的事,更是难不倒她。她的袖子高高挽起来,碎花的围裙,手里拿着锅铲,很娴熟地翻弄着锅里的煎饼。兄弟两个静静地吃煎饼,几乎不说话。偶尔,五桩问一句,二桩只是简洁地点点头,算是回答。屋子里弥漫着热的蒸汽,小小的灶间越显得局促,狭窄。小灯忙着炉子上的事,透过蒸汽,间或拿眼睛看看桌旁的兄弟俩,越看越生出很深的感慨。怎么说呢,五桩是她相亲相中的,高大,结实,走起路来,似乎能听见他周身骨骼里面发出的新鲜而粗俗的尖叫。蓬勃的,涨满的,仿佛一棵青壮的庄稼,汁水饱满,有一种藏不住的乡俗的野性。小灯是习惯这野性的。在乡下,随便走一走,看到的多是这样的男人。小灯的爹也是。他们大声地咳嗽,吐痰,嘴边时常挂着粗话,让人脸红,也让人感到亲厚。很小的时候,小灯就认为,男人应该是这个样子。直到她看见二桩。二桩是当过兵的。这个地方,几乎不曾有人去当兵。对于村人们,当兵,简直是远在天边的事情。在小灯,当兵,几乎意味着遥远的城市生活。尽管没有穿军装,二桩的身上,却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英气。无论是站立,还是走路,二桩都是英挺的,完全没有乡下人惯有的那种葨缩。这是真的。公正地讲,五桩生得不错,在乡间,算是排场的男子汉了。可是,同二桩站在一起,就不一样了。就有了那么一种寒缩的村气,远不及二桩的大方和笃定。还有,二桩是文雅的。他吃饭,闭着嘴巴,静静地咀嚼,喝汤的时候,从来不弄出声响。偶尔也抽烟,慢慢地吸一口,再徐徐吐出来,他的脸就在这青白的烟雾中模糊了。即便笑,也是不一样的,从容,安静,雪白的牙齿一闪,甚至有那么一点羞涩了。一滴热油溅起来,落在小灯的手背上。小灯疼了一下,她这才发现,二桩已经吃完饭,出去了。只留下五桩,丝丝哈哈地喝着热粥,一脑门的汗。
   小灯是从五桩那里知道,过了寒食节,二桩就要走了。这一回,二桩不是回部队。他是去城里。据说,二桩的战友在城里开了一家饭店,请他去帮忙。小灯说,家里这么多地——去城里——五桩把一只手在小灯腰间摸一摸,说,我哥他,不是种庄稼的人。小灯心里忽然就生气了。谁是种庄稼的人?有谁生下来,就甘心种地?五桩的手又试探着伸过来,被小灯一巴掌打回去。
   上门提亲的人就多起来。二桩比五桩大三岁,既不准备再回部队,无论如何,也该成家了。小灯从集上买了很多吃食,糖,瓜子,点心,装在红白相间的方便袋里,用来招待媒人。也提着去相亲。看得出,大多数时候,二桩是有些心不在焉的。他听凭小灯指挥着,穿哪件衣裳,提哪样东西,去哪里,说哪些话。诺诺的神气,倒像一个小孩子了。逢这个时候,小灯的话就稠起来,絮絮的,称赞这家姑娘的能干,那家姑娘的泼辣,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二桩只是不开口。小灯知道他的意思,轻轻地说,哥的眼光,怕是高了。二桩就涨红了脸,并不辩驳,只是把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的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嘎巴声。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回,村东的三婶过来,说的是她娘家的侄女。三婶这样描述那个女孩子,白净,高挑,那个俊,嫩葱似的。更重要的是,念过高中。小灯专心听着,把一壶开水小心地灌进暖瓶里,一面在心里慢慢描出那姑娘的样子。相亲那天,小灯穿一件黑呢大衣,戴一条玫红的纱巾。在乡下,女人们大都喜欢鲜艳的衣裳,左不过大红大绿。小灯的黑大衣,反显出一派低调的洋气,配上玫红的纱巾,简直是出类得很。把五桩都看得呆了。说,你看你——又不是你去相亲。小灯往镜子里张一张,转一转身子,咬着唇,笑,只是不说话。这一回,二桩对穿着倒是举棋不定,左右拿不稳主意。小灯歪着头想了一回,到底替他做了主张。
   终究是没有成。回来的路上,二桩在前面骑车,小灯和三婶被远远地落在后面。阳光很好,大片大片地铺下来,温暖,熨帖,却到底不是那么泼辣。风吹在脸上,带着薄薄的凉意。两边的田野正在慢慢苏醒过来,能隐约感到泥土深处的气息,有不安,也有躁动。小灯慢慢骑着车,一面敷衍着三婶的絮叨。前面,二桩已经骑得很远了。她很想看看他的表情。可是,她看不见。只看见他笔直地坐在车座上,两条长腿有力地踩着脚蹬子,一下,又一下。地上的影子一伸一缩,同轮子纠结着,到底是挣不脱的。
   那回以后,仍是有人来提亲。却明显少了。人们都说,这二桩,眼睛长到天上了。小灯照例热烈地张罗着,招待客人,礼尚往来,偶尔,也跟着去相看。逢人说起来的时候,总要代二桩分辩,说这种事,都是缘份——五桩也焦虑。夜间,有时候,跟小灯纠缠完,喘吁吁地仰面躺着,看着黑暗中的屋顶,或者趴在枕头上,慢悠悠抽一口烟,五桩会轻轻叹一声,说,哥的事,你上心些。小灯把脸埋在枕头上,嗤的笑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倒是想管——
   乡下的风俗,寒食是烧纸的日子。这些天,小灯得空就捏锡包。锡包纸是现成的,裁成小的方块,一面是金色,一面是银色,带着亮闪闪的金粒子,一碰就沾一手。小灯把两张锡纸对折,金色朝外,银色朝里,三下两下,便捏成一只锡包,金灿灿的,是元宝的模样,堆在篮子里,很壮观了。明天,给老人上坟。上过坟,二桩就该走了。小灯停下来,看着满手掌的金粒子,星星点点,想掸,却掸不掉。
   家坟在村北。早年间,原是一片松柏环绕的坟地,如今,却成了人家的麦田。麦苗刚刚返青,犹犹豫豫的,不那么明朗,热烈,然而,终究是绿了。远远看去,那新绿染成一片,让人焕然一振,也让人莫名地忧伤。垄沟里,长着灯笼草,细细的叶子,春天的时候,开一种粉色的小花,像灯笼。灯笼草在乡野极常见,田间,地头,垄上,满眼都是。小灯见了,总想把那小灯笼打开——它细碎的花瓣深处,藏着什么?有风从麦田深处吹过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湿润,温凉,有些许青涩的腥气。二桩跪在最前面,膝盖没在簇簇麦苗里。小灯跪在一旁,拿一根棍子,慢慢照料着燃烧的纸灰,把厚的散开,把没烧透的重新投进火里。四下里寂寂的,只有五桩的抽泣,断续,沉闷,甚至有些吃力。小灯被烟呛着了,咳嗽着,把头偏向一边。这时候,她惊讶地发现,二桩脸上淌满了泪水,没有一点声息,就那么无声地、迅即地流淌着,滚落在面前的麦田里。小灯感到心里有个地方疼了一下。对于公婆,小灯没有见过。只是偶尔从旁人的谈话里,听过只言片语。因此,即便是现在,跪在坟前,悲伤是有的,然而终究隔膜。不是那种切肤的哀恸。阳光照下来,煌煌的,纸灰漫飞,仿佛黑色的大鸟,在头顶起起落落。小灯的心又疼了一下。
   回来以后,包饺子。小灯擀皮,兄弟俩包。中途,五桩的手机一直响着,是短信。五桩不时地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很认真地看。小灯看了一眼他满是面粉的手,在黑色的手机上留下白的迹子。五桩看一回,发一回,都显得有些吃力,又有些不安。小灯眼皮朝下,待看不看的,把擀面杖擀得碌碌响。五桩翘着指头,把手机塞回衣兜里,咕哝了一句,真烦。小灯不说话。大家都沉默,只有擀面杖在案板上碌碌地碾过。忽然,五桩的手机唱起来,这回是来电。五桩踌躇了一回,咧咧嘴角,把高唱的手机拿出来,一路喂喂地说着,出去了。中午的太阳光从门缝里漏进来,一格一格的。有一片落在小灯的手上,随着手的动作,一晃一晃,灼人的眼。二桩说,我来吧——这活儿费力。小灯把擀面杖递给他,抬起肩膀擦了一下额头的汗。的确费力。小灯感到她的胳膊都酸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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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就像电影里的长镜头由远而近慢慢拉过来,小灯的身影融入了长着细细的叶子开粉色小花的灯笼草,那葱绿枝头摇曳过的风情,那春天悄悄盛开过的心事,终是在岁月流逝、人事更迭中静默,湮灭,沉淀下的,是日复一日的生活。小说框架四平八稳,叙事舒缓从容,内涵丰盈,情感饱满,人物塑造熠熠生辉,细节拿捏可圈可点,意象、隐喻、暗示等诸多技巧点缀其间,不仅使阅读趣味大大提高,而且升华了主题,语言富有质感,一饮一啄之间,回味悠长。欣赏推荐。【编辑:龙啸】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1010703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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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龙啸        2011-01-06 22:35:19
  就像电影里的长镜头由远而近慢慢拉过来,小灯的身影融入了长着细细的叶子开粉色小花的灯笼草,那葱绿枝头摇曳过的风情,那春天悄悄盛开过的心事,终是在岁月流逝、人事更迭中静默,湮灭,沉淀下的,是日复一日的生活。小说框架四平八稳,叙事舒缓从容,内涵丰盈,情感饱满,人物塑造熠熠生辉,细节拿捏可圈可点,意象、隐喻、暗示等诸多技巧点缀其间,不仅使阅读趣味大大提高,而且升华了主题,语言富有质感,一饮一啄之间,回味悠长。
2 楼        文友:王青苔        2011-01-06 23:16:05
  厉害,付老师的小树都搬过来了。
小说迷
3 楼        文友:小人鱼在天堂        2011-02-16 10:47:59
  有些失望,或者有些欣喜。看到最后的结局时,给人更多的,是一些怅然。那些年轻时候的小心思,不过像一些灯笼草,开着一些粉色的小花,经过光阴的流失,不过慢慢谢了。而已。
   这篇小说写得一如既往地宁静,那种宁静,让你沉浸进去,陡然觉得,原来活着居然是如此美好 ,而又凄凉的一件事情。
河南省作协会员。西平县作协副主席、《西平文学》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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