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是故意忽略弟弟的年龄，仍然唤他的小名毛毛，视他为一个永远需要玩具和糖果的孩子。然而我又能不能不注意到，他的确和我一样，已经长大了。弟弟总是安静的坐在屋檐下，单薄的身子像一抹绵长的忧伤，或者，一阙伤感的宋辞。他的眼神，是望尽天涯路的眼神。这时候，热闹或淡然是我们家的一层纱，悲伤是纱下面的底子，一家子人故意说些高兴和有趣的话，然而一触及到弟弟，语气会变得僵硬，空气都会变得凝结。我不知道弟弟是不是在飘渺的希望中幻想爱人的模样？他不是也在想着某一天有个小屁孩承欢膝下？可是，老天会成全他吗？这种尘世间普通的幸福，到底离他有多远？
　　 对于毛毛的癫痫与残疾，我无法怨恨父母，只是深入骨髓的遗憾与心痛。母亲在获得三个千金，并四度怀孕后，根据前三次怀孕的种种征兆，断定第四胎必为女胎。父亲请来民间偏方，试图让这个孩子胎死腹中，然而这些祖传大法竟然失灵，或者这个孩子实在命硬，在母腹中撑到了分娩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惊喜得的发现竟然是个男孩。这种巨大的欢喜并未延续多久，母亲发现毛毛的左手和左脚异样的屈着，于是同着父亲跑遍大城市小地方，看遍各种有名的教授没名的江湖郎中，都一无例外的摇着他们聪明的大脑袋。医生说毛毛的毛病，是在娘肚子受药物所伤而带来的，神仙也无可奈何。自觉罪孽深重的母亲在佛前三叩九拜，许下重誓，愿一辈子吃斋敬佛，只求减轻毛毛身上的一点痛苦。
　　 大概毛毛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在妈妈怀抱里的那段时光，呀呀学语，娇态可掬。稍稍大一点，略通人事，便也懂得自卑了，一味的躲在家里不肯出去，即使经不起人家呼朋引伴的诱惑，跛着脚一点一点的走出门来，也只是落寞的看着，眼眸里沉积着灰暗的颜色。那些尚不知尘世悲悯的孩子，常常拒绝毛毛加入他们的游戏，渐渐的，毛毛也会自觉的只当看客。可恨那些婆婆婶子们，指指点点的搬过毛毛的手去搓弄，貌似同情背后掩不住她们的幸灾乐祸。毛毛在她们的手里徒然的挣扎着，挣扎不过的时候妈妈姐姐的喊着，慌慌张张的像被狗追咬。
　　 毛毛虽有残疾，却偏偏是冰雪聪明。读书也好，认字也罢，总能比过姐姐们。七岁时候学会下象棋，渐渐的村里没几个人能赢了他去。然而也是这点聪明，使得他能敏感的捕捉到别人异样的闪烁的眼神，世态人情过早的在他心里投下了重重阴影。他早已经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童年离他早早而去。我们姐妹自觉不自觉的联手成为一个保护圈，所到之处，都与毛毛形影相随，谁多看一眼毛毛都是不行的，可不管你是太爷爷还是姑奶奶。我们最多的还是守在家里和那个小小的庭院里，和毛毛玩他一切喜欢玩的游戏，讨他欢喜。这个时候的毛毛，才能开怀大笑，才会忘掉他那只无法伸展开来的手和脚。
　　 因为毛毛的残疾，父母乃至外婆都宠爱毛毛更甚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孩子。家里的鸡腿鸭腿，向来留给毛毛。外婆家的好东西，不等到毛毛到场时候，是决不开封的。毛毛也从不恃宠而骄，能学孔融让梨，懂事得令人心痛。毛毛七岁那一年，我们去外婆家摘梨子，不知哪里跑出来的几个村妇，对着毛毛点评个没完没了：“这就是XX家的孩子啊，唉呀，这样子，大了娶媳妇都难，倒还不如生个女孩子了。”她们自以为我们终究不过是随便摆弄的孩子，说话百无顾忌。我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顾不得尊卑上下，将她们家上上下下都诅咒了一通，赢得好多年的恶名。毛毛泪眼婆娑，一路抽着鼻子，外婆家再大再甜的梨子，也塞不住他的眼泪。这是毛毛最后一次去外婆家，自此逢年过节，他都只是不断央求妈妈，让外婆来家里住住，而延向外婆家的那条路，成了他心里越不过的坎。
　　 家里有生人来访的时候，毛毛向来是躲在他的屋子里，在他的心里，既要保护自己的自尊，也成全家人的脸面。虽然母亲反复强调：“这不过是你命里所招，又不是自己作恶，有什么不能见人”。毛毛也只是不辩不恼的听着，又像什么都没听见。如果恰好是和人迎面撞上了，毛毛垂着眼，不待人家说话便要一跛一跛的走开，即使一时不便走开，也是静坐一隅默默无言的。我坚定的响亮的介绍着：“我是我的小弟毛毛。”我不过是想以这种方式告诉毛毛，没有人介意他的残疾，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我相信毛毛能够在我的话中得到些许温度吧，然而他在别人面前，总是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以及退缩。我多么想看到毛毛也能有“和羞走，猛回首，却把青梅嗅”顽皮憨态啊。有时候我真宁愿毛毛是个傻的，越简单越快乐。我又怀疑，倘若我们姐妹从来不曾给毛毛筑一道防护的墙，任由他在外头风吹雨打，那么，或者事情发展是不是会有两种结果，其一是毛毛在磨难中坚强，其二是毛毛在痛苦中沉陷。
　　 毛毛在忧郁中一天一天长大，他从不曾对我们说过爱与恨，毛毛与我们说得最多的是“姐，吃饭了。”然而我们姐妹每次背上行囊，毛毛便是被抛弃的样子，孤独得不知所措。在我们姐妹从异乡归来的时候，又分明能看得他高兴得快要哭起来的眼神，他或许是想我们想得太久了，一时又让我们不忍心再次离开。一次我和毛毛上楼取东西，不意我被绳索一绊，便要跌下楼去，毛毛不要命的扑了过来，我被勉强推坐到楼梯上，毛毛却骨碌碌的滚下楼去，我心惊肉跳的以为往后的日子怕是没有毛毛了。然而谢苍天保佑，毛毛竟然意外的只是磕伤了腿。我又一回想，毛毛在那一扑之间，完全是不要命的势头，是他救我心切？或是他的灵魂深处，早已经有放弃自己的潜意识？这一想，更加令自己心惊。扶起毛毛，他没半点为自己庆幸的话，他早就觉得自己多余了。
　　 如今的毛毛倘若只是坐在那里，那真是一个帅气的男生，然而事情的真相却是他只是一个有严重先天不足的残疾人。父母眼看看自己一天天老去，各类病症逐渐缠身，不由终日心事重重，他们无法想象在他们死去的那一天，毛毛将如何一个人凄凉的活在世界上。所以父母一再的嘱咐我们姐妹，一定要照顾好毛毛。不论他是什么样子，都不许嫌弃。尽管我们姐妹几乎要对天发誓。依然无法使父母心里的石头落地。母亲想为毛毛找个媳妇，生个孩子，将来老了有人要以依靠。
　　 我至今未能弄懂，毛毛顺从着母亲的安排，到底是因为他对幸福的向往呢，还是不希望成为我们的包袱？母亲找儿媳妇的原则是：家里再怎么贫穷也是无妨的，女方不好看也是无妨的，就算有点残疾也是无妨的，只是脑袋不能糊涂，否则再生个傻儿子出来，那就悲剧扩大了。媒婆从山区带过来好几个女子，见识过毛毛的癫痫病症发作之后，都一无例外的吓跑了，同她们一起跑的还有数额不菲的礼金。最后一个女子要走的时候，母亲哭着求她说，只要她生下一个孩子来，她走去哪里都可以，甚至当闺女送她出嫁都行，母亲未能如愿。想想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也是可怜的。大家只得由她自行去了。我暂时阻止了母亲的再次招亲，倒不怕劳神伤财，怕毛毛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崩溃。
　　 我没办法预测前路如何，然而我确定我会与毛毛一路相伴，有他在，我便觉得踏实，有他笑，我便觉得温暖。毛毛的先天不足之症，使我懂得了怎么去爱，去体贴，去温暖苦难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