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盖头，撩起轿帘，汤灵儿偷偷朝外看去，目光竟触到一对摄人心魄的眸子，那眼神肆无忌惮地、定定地望向她，慌得灵儿唰地甩下轿帘，心“咚咚咚”直跳。这男人好大胆！他骑着高头大马，穿红带花无疑就是自己的新郎了？汤灵儿好一阵窃喜：“我汤灵儿出身贫寒，嫁入富贵人家，已让左邻右舍看红了眼；相伴一生的男人也长得这般魅力十足，更会让村中姐妹们羡煞不已吧！”她忘了形，轻轻哼起了《抬花轿》里的歌曲儿：
　　 府门外三声炮啊花啊花花轿起动啊呀那哈咿呀咳；
　　 府门外三声炮花轿起动，
　　 周风莲坐轿内喜气盈盈。
　　 众执事鸣锣开道摆列齐整，
　　 那么鼓乐吹嘀嘀嘀嘀嘀，哒哒哒哒哒，
　　 嘀嘀嘀哒哒悦耳动听。
　　 离府门吹的是百鸟朝凤，
　　 一路上吹的是鸾凤和鸣。
　　 武状元来迎亲满城惊动，
　　 乡亲们在路旁啊赞不绝声。这个说：
　　 新女婿好人品相貌端正，
　　 哪个讲：新媳妇长的好是多么水灵……
　　 乡亲们都夸俺女婿好，
　　 隔着轿帘我看（哪）看（哪）
　　 影影绰绰我看（呀）看不清。
　　 轿前边走一头高头大马，
　　 马身上端坐着一位相公。
　　 只见他穿红袍金冠罩顶。，
　　 上插着金花十字披红。
　　 不用说，我知道，
　　 就是俺的哪个他来把亲迎。
　　 小兄弟扬鞭策马把我护送，
　　 头戴乌纱身穿红袍满面春风。
　　 武状元把我娶，文状元把我送啊，
　　 大姑娘我今日那哈呀哈伊呀嗨，
　　 哪个八面威呀
　　 哪个八面威呀，（嗯啊哎呀）风（呀）
　　 汤灵儿随着花轿摇头晃脑，兀自喜乐，悦意溢于言表。“相公虽不是武状元，哥哥也不是文状元，但就这八面威风劲儿，我自是高兴异常啊。”一忽儿，她又正襟危坐，想道，“今天的我是大家瞩目的中心，有娘家人相送，有婆家人迎娶，可万万不能出丑的。”上轿前，娘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以后孝敬婆婆，举止得体，能守妇道。听得灵儿一阵阵发冷，怎么这么多规矩，做了媳妇竟如此这般不自由！随后，娘又告知灵儿如何行房第之事。20岁的汤灵儿还第一次耳闻房第之事，臊得她满面通红，不敢抬头。这会儿她有些羞有些怕，暗自担心洞房之夜该如何与那男人，不，与新郎同塌而眠，如何行房第之事……想着想着，她垂下眼睑，脸色潮红，拼命赶走脑中的邪念。
　　 花轿一摇三晃，汤灵儿也跟着东倒西歪。走得路途已经够远，轿夫们心绪累了呢！果然，轿外有人喊道：“天色尚早，前面不远也快到家了，大家停下歇息一下吧！”大家齐喊：“好！”灵儿还没反应过来，全身猛然震颤了一下，差点儿从轿门摔将出去。灵儿气得呲牙咧嘴，无声咒骂了两声，重新端正坐好。
　　 淡淡的烟草味隐隐传进来，真好闻！轿夫们开始吸烟，拉呱，开玩笑。听男人们闲聊，真是难堪，更觉害臊。这时，一磁性声音插将进来：
　　 “老少爷们，别守着新娘子浪言浪语的了。你们不害臊，人家新娘子还害臊呢！”
　　 “哟，新郎在这儿听不下去了。咋着，还没入洞房就开始说夫妻话，懂得护着新娘啦！贤子，别装蒜！我来考考你：如了洞房，新郎第一件事是和新娘干什么？”接着传来一阵哈哈坏笑。
　　 “当然是揭盖头看新娘什么模样咯！”那磁性声音答道。大家一阵泄气，倒胃口之声。又有人说道：
　　 “贤子，你这孩子还嫩得很，嘴上的毛都没褪掉呢！告诉你吧，进了洞房，新郎和新娘干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话没说完就被一声大喝打断。
　　 “停，我知道，我知道。”又是那贤子的声音。
　　 “是什么，是什么？你说来听听！”七嘴八舌之后是死一般的沉静，犹能听到每个人心脏的跳动。
　　 “是……我不告诉你们！”大家纷纷跺脚，连连咳声，乡村野语地骂开了。
　　 “好了，好了，咱说点别的吧，人家还是个大姑娘，又没做过新娘子，别难为她了！”又是贤子的音。
　　 “哈哈哈，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你这青瓜蛋子竟说实话。哈哈哈！开开玩笑咋得啦？贤子，动真格的还在后头呢！怎么，现在就开始疼新娘子啦？我说爷们，可别假戏真做啊！”轿夫们打着哈哈，奚落着贤子。
　　 别假戏真做？这是什么意思？灵儿听得有些纳闷，摸不着头脑，也没往心里头去。不过，此时的灵儿倒委实有些坐卧难安。一袋烟的功夫，大家歇息的差不多了。轿夫们刚站起身，新郎刚坐上马，就听轿内传来怯而柔的声音：
　　 “我能不能出去一下？”
　　 大家有些呆愣，静默了一下。随后一年龄稍长的轿夫说道：
　　 “常少奶奶，按老规矩，不到家门，新娘子是不能下轿，不能沾地儿的。”停了一会儿，又听说道：“这样吧，贤子，你这新郎就背着新娘去方便一下吧。常少奶奶，你可记住喽，您可千万别掀盖头。破了规矩，我们轿夫们就白忙活啦！贤子，过来，快点儿！我这就开轿门啦！”说话间，灵儿直觉周围变得光亮。她移步出来，随即被人背着朝草丛间走去。
　　 灵儿双手搂住那男人的脖颈，思想纷飞：“这就是轿夫们喊作贤子的那个男人？也就是她将携手一生的那个男人？”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让灵儿回过神来。他迈步深一脚浅一脚，弄得灵儿在他背上好不自在。却听这男人嘟囔：
　　 “你这女人，好没心没肺！上轿前为何喝这么多的水？害我费力背你！真是……”话未完，两人都摔倒在地，竟脸碰脸拥在了一起。盖头滑落下来，灵儿看清了，这男人少有的俊朗，那眉眼，那鼻翼，那嘴形，那神情，她的心儿怦怦直跳；贤子也看清了，这女人竟少有的娇媚，这眉眼，这鼻翼，这嘴形，这神情，他的心儿也怦怦直跳。两人都有些不自然，又猝然一惊，盖头千万是不能掉落的。贤子慌忙捡起盖头，跪起来仓惶盖在灵儿满是鲜花的头上，两人竟是面对面相跪了。贤子故意跺着脚走出老远，说道：
　　 “你，你快点儿！大家都在等呢！”
　　 估摸这声音够远了，汤灵儿才战战兢兢解决了自己的事情。新娘装好是麻烦，灵儿心头很恼火，暗自怨恨自己事儿多。好不容易完毕，收拾停当，她就用怯而柔的声音说：
　　 “好啦！你过来吧！你还得来背我啊！”
　　 贤子无声无息地走过来，重新背起了汤灵儿。这样的亲密接触，让灵儿幸福！以后要和这样俊朗的男人一起过的啊！
　　 花轿又被抬起，大家重新上路。灵儿随着轿子的一颠一颠也上下颠簸，心儿更是激动得又想哼唱。摇摇晃晃中，新娘子进了常家大门。
　　 前所未有的嬉闹，前所未有的赞美，盯着火红盖头的灵儿成了全村瞩目的中心。被人捧着、拥着、赞着，灵儿有些飘飘忽忽，如置身于仙境一般。唢呐，鞭炮，唱曲，吵嚷，嬉笑，乱得让人的头脑都快爆掉了。然而，这些似乎都不重要。灵儿只在乎新郎所在何处。被人搀扶着，灵儿繁琐地按礼数磕头、跪拜、行礼。虽疲倦却也好玩。有个叫贤子的新郎和自己共同玩耍，更添兴趣。
　　 热热闹闹折腾了一天，灵儿总算被赦免般地牵入洞房。嬉闹喧嚣声远去，闹新房的也被轰走。灵儿温顺地坐在床沿上，等着新郎，她的贤子掀去盖头。她的心儿打着小鼓，手心有些出汗。待会儿，他掀开盖头，我该怎么样面对他呢？抬头看他，有些大胆无礼；低头扮羞，就有点小里小气了。深吸一口气，略让打鼓的心儿静一静，且先让心态放平和些吧！就这样灵儿反反复复，劝解着、安慰着自己，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这盖头真好，把脸上的表情隐藏起来，心思也跟着包裹起来。
　　 周围静悄悄。灵儿有些不耐烦，它焦躁地扭扭身子。这新郎怎么这么磨蹭，还不来掀盖头？刚要自己把盖头偷偷撩开，她忽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儿。灵儿支起耳朵静听，有人轻轻悄悄朝她走来了。
　　 二
　　 汤灵儿正寻思这中草药味儿源自何处，她的盖头被人轻轻掀起。灵儿怯羞羞抬起双眼，却顿时愣在那里。此人竟不是贤子！
　　
　　 伶牙俐齿的灵儿此时张口结舌：“你，你就是贤子？迎娶我的贤子？”
　　
　　 “我不是贤子，我是祥子！和你共度一生的祥子！”对方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楚。
　　
　　 “那，那新郎是贤子还是你？”灵儿气结，脸色惨白。为什么？怎么是这样？
　　
　　 “新郎当然是祥子，不是贤子。你就是汤灵儿了，我叫常焕祥。”这男人回答得心安理得，气定神闲。
　　
　　 灵儿木呆呆坐在床沿上，直愣愣看向这个祥子，脸上写满无数的问号。“常焕祥？”此刻她的脑海中依稀想起父亲好像提起过这个名字的。如果他是新郎，那贤子又是该死的谁？为什么这么个大活人不去迎亲而是那个惹人脸红心跳的贤子呢？越想越乱，越想越委屈。灵儿管不了那么多，她一屁股滑落在地上，大哭起来。抽噎中，她哭喊：
　　
　　 “娘啊，你这是给我找的什么婆家？这拜堂成亲的事儿就坑蒙拐骗的？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娘啊，我算是跳进火坑啦！”
　　
　　 灵儿越哭越伤心，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儿哗啦啦往下落。她脑海中闪过娘焦虑的面容。这种时候，娘准会说：“女孩子嫁了人就是正儿八经的女人了，不能说哭就哭，说闹就闹的。”不管啦，我才不怕笑话呢！哭得他把我休了，送我回娘家才好呢！娘曾再三嘱咐：“女孩家要守妇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观念越来越新，老规矩还是不能改，女人要从一而终。”是吗？他是鸡是狗，我也得欢天喜地地嫁给他？切，什么老规矩，我才不管这一套哩！不过，我待要瞧瞧，他长得什么鸡模狗样？灵儿的嚎啕大哭，变成了嘤嘤哭泣。
　　
　　 好奇怪，我哭闹了这么久，这人竟然能做到默不作声，他该是怎样的铁石心肠？灵儿双手蒙面，借着轻轻啜泣声，偷偷从手指缝里朝外望去。只见那男人正端坐在桌旁椅子上，静静看书，好个心无旁骛啊！他一身新浪打扮，秀气俊美；戴一副金边眼镜，儒雅高贵；即便坐着，也能看出，此人高高瘦瘦，满带着一股书卷气息。不错嘛，也是一表人才，为什么要找个替身新郎迎娶我呢？搞得什么鬼名堂？灵儿赌气垂下手，也不哭了，只是哀怨地看向那男人。
　　
　　 那男人轻轻合上书，扭过脸来，静静地看着灵儿，说道：“怎么，哭够了么？不再哭了？”随即，他牵动嘴角，微微笑了笑，低下头试图掩饰笑意。该死，准是看到我这张花脸，让他偷偷发笑吧！
　　
　　 祥子轻咳一声，说道：“这事儿还没等我做个解释，你就哭得稀里哗啦。这真真让我无计可施啊！”他那文绉绉的样子想必贤子是没有的吧！
　　
　　 他的声音很好听，也很入耳，让人心态平和。灵儿拿出袖中手帕，抹抹眼睛，抹抹面颊，然后稳稳心神，说道：“嫁人是女人一辈子中的大事，无辜上当受骗，谁不哭啊！你倒是说来听听，为什么这样娶亲？”
　　
　　 祥子幽幽地看着她，然后轻笑了一下，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娓娓道出他的心事：
　　
　　 “虽有万贯家财，也是有不如意之事。娘在生我之前，夭折了三个哥哥，都不过两三岁就死了。在我四岁时，我爹就过世了，娘和奶奶把我拉扯大。从我降落人间，娘和奶奶就对我百般呵护，生怕哪天我一不小心就会命归西天。所以，我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家里就如临大敌，让我大药小药地吃个没完。再加上，打小我身子就弱，隔三差五就会大病一场。所以，中药我是喝了无数加无数。这两天，我又感身体不适，娘紧张得不得了，就怕我有什么闪失，于是中药又喝上了。千般考虑，万般思量，娘决定让贤子代我做一天的新郎。”
　　
　　 “真让人笑掉大牙！这理由实在牵强！你就是一块儿没思想的肉么？”灵儿有些瞧不起他的软弱。
　　
　　 “唉，日久天长，你就会明白的。当然，还有我个人因素在里面。从我懂事起，我就没喜欢过任何其它东西，只有书。祖父留下好几柜子的好书，我视如珍宝。每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第一要摸的就是书了。活了20多年，我足不出户，闭门谢客，整天与书为友，真是其乐无穷。这迎娶新娘，拜堂成亲之事嘛，实在麻烦啰嗦，简直是我的累赘，闹闹哄哄的，又要整整一天不能看书，实在可惜。娘念及我身体羸弱，再加上我实在不愿出门，只好求邻居程贤替我做一次新郎了。”
　　
　　 “切，真让人啼笑皆非！什么狗屁理论，明明是瞧不起我们汤家。还没过门，就开始算计着欺负我了！”说着，灵儿又哭了起来，悲悲切切。
　　
　　 “你看，你看，又哭了，真受不了。你们女人就会哭啊哭，烦都烦死了。时候不早了，我去睡了。”说着这话，祥子放下书本，自顾自走到床边来，脱掉靴子，就解衣宽带，慌得灵儿闭着眼睛，背过身去。只听得这男人，边脱衣边说道：
　　
　　 “放心好了，来到我家，以后你绝对会衣食无忧，穿金戴银，享尽荣华富贵的。家中院落又多，地方也大，可以没事走走逛逛，这多好！只是，希望你不要要求我什么。我这人独自生活惯了，生命里不想再多些什么，请不要强求。”接着，就寂然无声了。
　　
　　 汤灵儿，泪水成串地、无声地滑落，心内无比孤独寂寞。泪眼四顾，到处是大红的喜色。看啊，六根红烛燃得正旺，屋顶上挂着成串的红缎带，闪亮的家具贴着大大的喜字，陪送的嫁妆六铺六盖，整整齐齐地码在近处的柜头上，飘散着娘家的牵挂和祝福。娘啊，娘，我现如今已是出嫁之人，想要回趟娘家，该有多么艰难！丈夫是如此冷漠之人，那婆婆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娘啊，我这算不算命苦？您常说，人的命，天注定，我这是不是注定就陪着这样的男人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