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一年，李氏唐朝的繁荣后面埋藏着重重危机。一是玄宗宠幸杨贵妃，安于享乐，不理朝政，朝中大小事务先后任由李林甫和杨国忠把持，政治腐败，盛世日渐衰退，此为内忧。二是各路节度使拥兵自重，羽翼丰满足以与朝廷抗衡，其中以胡人安禄山为首，其一人兼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拥兵20万，此是外患。长安城内夜夜笙歌，却不知长安城外早已风起云涌，危机四伏。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已是后话了。
　　 说话河南有一李东夫妇，在官道边开个酒馆维持生计，牵强度日。一日，李东夫妇在酒馆招呼客人。这半天过去了，还只招待了四五位客人，要不是前些日子把走堂的伙计给辞了，今天便要亏本了。眼见正午已过，没啥客人了，忽然，官道上远远的有人骑着一头驴子缓缓走来。李东一看，心想方圆几里就他这一家酒馆，这人势必要在这打尖歇脚吃点东西，忙招呼老婆把桌子凳子收拾一下。果不其然，来客在店门口停了下来。李东迎了上去，一打量，来客约摸五十岁，一身长褂，头戴纶巾，后背佩剑，看样貌气势有着道骨仙风，非平民百姓，忙说道：“客官，里面请。”
　　 来客把驴子留在外面，径直走进酒肆，一边拍掉身上的尘土，一边说：“给我好生喂喂驴子，不要怠慢了它。”李东又看了一眼，这人看起来风尘仆仆，衣服有些陈旧，有些落魄，不像是有钱有势的官客，骑个驴子，似道非道，也不知是个什么来路，不管怎么样，应该是今天接待过的客人里面最有钱的。李东忙叫老婆泡壶茶来，自己在一旁招呼：“客官要点什么？”
　　 来客说：“把你这最好的酒拿一斤来，再切上一斤牛肉，来盘花生米。”
　　 李东忙说好，赶紧吩咐厨房去准备。酒一端来，来客酒杯都不用，直接对着酒壶喝上几口，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总算喝上了酒，可馋死我了。”酒足饭饱之后客人来到柜台说：“店家，是这样子，我身上没有了钱物。我题一首诗作为偿付，你看如何？”李东一听，一时没有明白，这没钱还在这里好吃好喝，然后说题首诗作为偿付，愣了一下，脖子一横，眼珠子都要出来了，嚷道：“你说什么？没钱？没钱你还在我这里喝酒吃肉？你这不就是白吃白喝吗？你以为你是谁？”说罢就要拉他去见官。
　　 来客说：“店家，我不是说不给你钱，而是我身上的钱花光了。所以我题首诗给你作为偿付。要不就只能等我从朋友那要了钱再给你。”
　　 李东这下恼了，死活要拉着这人去见官。然而见官又不现实，为了这点钱去衙门不划算，衙门更不好惹。倒是李东的老婆提醒了一下他：“你说你题的诗能抵债，是真的吗？”
　　 来客捋了捋胡须，说：“本人姓李，名太白。以前在京师翰林院，我的诗在长安千金难求。”
　　 李东打量了一下这自称李太白的人，看样子似乎是从京城来的。如果这个人真是李太白的话，那确实他的诗价值千金。李东在这官道边开酒馆，这朝野上下江湖之中的事情倒是听闻不少。李太白的事情也有耳闻。这李太白，又叫李白，人称诗仙。江湖传言，李白斗酒诗百篇，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当今皇帝唐玄宗都非常欣赏他，亲自为他调羹。听说皇帝有事求李白，他让皇帝的贴身太监高力士给他捧靴，皇帝的宠妃杨贵妃给他捧砚，喝足酒才愿意解读蛮书，以蛮文写诏书。这李白心高气傲，听说他在长安街头与人喝酒，皇帝召见他也不理，说什么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不过李白因此得罪了很多人，加上朝中腐败，遭人诋毁，八年前被唐玄宗赐金还乡。据说他有皇帝赐的金牌，可以到处喝酒不用付钱。李东这么一想，莫非此人真的是诗仙李太白，这心里一颤，打了个冷战，壮着胆子说：“你要是李太白，那你拿出皇帝赐给你的金牌来证明，这小店的酒钱就不用给了。”
　　 李白笑了笑：“皇帝没有赐给我什么金牌，不过我真是李太白。这是我的佩剑，上面刻有我的名字。”李白说罢，将佩剑解下来递给李东。李东一看，佩剑上果然刻着李太白三个字。李东再次打量了李白，心想这李白落魄到这般地步，无钱无势，也没什么可怕之处。李东想了想说：“你真是李太白，我认了。可是你没有皇帝的御赐金牌，这酒钱就不能少。我做的是小本买卖，上有老，下有小，就靠着这家酒肆维持生计。你要写诗抵债，这小人也不识字，拿着诗也无用处，你还是给钱的好，要不就把你的驴子留下抵账。”
　　 李白无奈说道：“我这次去嵩阳会见朋友岑勋，此去嵩阳也不远，要不我回头给你钱？”
　　 李东当即回道：“你要是讹我怎么办？凭啥相信你啊？总之今天你要是没钱你就不要走了。”
　　 李白有些怒了，想发火，这市井之徒把自己当什么人了，旋即一想还是作罢，默不做声，十分狼狈，不得已只好待在酒肆了。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李太白才学盖世，曾经无限风光，不想今日被一酒肆老板羞辱。接近中午时分，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李白想了想，从行囊里拿出诗稿，对店里的客人说道：“在下李白，此去嵩阳会见朋友岑勋。不想路上盘缠花光，在这酒肆欠下酒钱。在此，我以这诗稿作抵押，筹钱偿还酒钱，好早些去会朋友。请各位鉴赏，如有认可的望抬手解难。”傍晚时分，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李白想了想，从行囊里拿出诗稿，店里客人纷纷凑上来看写的什么诗。有人朗声读出来：
　　 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荣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云台阁道连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明星玉女备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我皇手把天地户，丹丘谈天与天语。九重出入生光辉，东来蓬莱复西归。玉浆倘惠故人饮，骑二茅龙上天飞。
　　 众人听了，纷纷叫好！其中一书生模样的人说：“太白谪仙人的名号我亦有所听闻，今日得遇谪仙人于此，实乃三生有幸。我愿助谪仙人白银十两，谪仙人好远去会朋友！”
　　 李白一听大喜，终于有人解围了，于是向前求教相谢，不想这人道小事不足挂齿，姓名也未留下就走了。还是世间有爱诗之人，并非人人都是市井之徒啊！李白感慨之余付了酒钱匆匆上路，留下酒肆的老板和客人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李白催坐骑驴子小跑起来，远离了酒肆才让驴子慢了下来，心中一阵酸楚。八年了，他已经离开长安八年了。他二十岁开始出游，结识天下人，希望自己的才学能够得到赏识，可以为国效力。他的梦想曾经在长安，如今长安已经不是他的长安了。长安城里官宦勾结，腐败横生。曾以为凭自己的才学能够为国效力，有所作为，不想只能做个奉旨填词写诗以娱圣情的翰林侍奉。三年的长安生活让他见识了皇宫官场的种种黑暗，赐金归还也是一种解脱。如今早已知天命，或许求仙问道才是归宿。
　　 李白来到岑勋住处，还没等门童通报完，便径直走了进去，大声叫道：“勋老弟，太白来也！”岑勋闻声，鞋子还没有穿上就疾步出来迎接，远远说道：“太白兄真是赏面，愿意不辞千里来与我喝酒，以解相思之苦。”李白哈哈笑道：“这一听说有酒喝，我肚子里的酒虫就闹得不可开交，千里万里也要过来啊！”
　　 岑勋将李白请进屋中，忙令家厨准备酒筵。两人盘膝而坐，就着干果卤菜喝酒聊天。岑勋说道：“这三年不曾见，太白兄去哪里云游了？”
　　 李白说道：“到处游走，居无定所。去年曾在石门山元丹丘处和他一起论道，而后离开开封去了幽州一带。这不接到你捎人带的书信，就到你这里讨口饭吃。”
　　 岑勋笑道：“太白兄这话就严重了。能和太白兄一起喝酒论道，是人生一大快事，怎么能说讨口饭吃呢。当今皇上都曾亲自给太白兄调羹，太白兄愿意到我这里喝杯酒，小弟是蓬荜生辉啊！”
　　 李白笑道：“你我兄弟，这话就不说也罢。来来来，喝酒！”
　　 李白在岑勋处住了个把月，两人天天一起喝酒阔谈，在周围游玩。游玩之处，李白饮酒吟诗，乐不思蜀。一日岑勋对李白说，听闻元丹丘回到了嵩阳的颍阳山居。李白大喜，即刻修书一封，差人送给元丹丘，说不日将和岑勋一道去拜访。李白不等元丹丘回信，便拉着岑勋一道去寻他。
　　 李白和岑勋走在前面，一个仆人挑着一担酒跟在后面，朝着元丹丘的颍阳山居去了。颍阳山居位于颍水之北，嵩山之南，松林围绕，云烟袅袅，风景优美，是个修心养性修行的好地方。元丹丘好云游问道，寻觅好山好水之地修行，颍阳山居是他常住的修行居所。李白曾在颍阳山居住过，与元丹丘以道友相称。李白写有《题元丹丘颍阳山居》，其诗云：仙游渡颍水，访隐同元君。忽遗苍生望，独与洪崖群。卜地初晦迹，兴言且成文。却顾北山断，前瞻南岭分。遥通汝海月，不隔嵩丘云。之子合逸趣，而我钦清芬。举迹倚松石，谈笑迷朝曛。益愿狎青鸟，拂衣栖江濆。
　　 李白一行到了颍阳山居，早有道童去通报元丹丘。元丹丘迎道：“什么风把谪仙人吹到我这里来了？”
　　 李白笑道：“道兄不欢迎？”
　　 元丹丘说：“我今个儿早上听到喜鹊叫，心想难道有贵客来临？不想上午就收到了你的帖子，这还没来得及准备，你下午人已经到了。我是欢迎都来不及啊！”
　　 众人哈哈大笑。
　　 元丹丘说：“我让人收拾房间，好让你们歇息。”岑勋回道：“有劳道长了。之前和道长浅有交往，但一直未能请教。太白兄时常向我说起元丹子道长满腹经纶，道行高深，有着神仙之术，这次有机会我要好好向道长请教。”元丹丘说道：“你我都是修行之人，相互探讨，谈不上请教二字。太白他讲道谈玄，也是功力深湛。”李白笑了：“你们干嘛说道干嘛要扯上我呢？我学道不深，不像元丹子是真修行。我要是说道，只会说皮毛。”
　　 晚间，元丹丘宴请李白岑勋，三人喝酒论道，说着各自游历修行的事情。李白忽而说道：“我去年曾到幽州一带游走，听闻节度使安禄山有心谋反，这天下恐怕会不太平。”元丹丘说：“太白兄还是忧心国事啊！”李白说道：“可惜我心牵国事却有心无力！我曾在长安待过，这兴庆宫里只管享乐，皇上宠着杨贵妃，沉迷音乐，不管国事。这朝廷奸臣当道，宰相杨国忠是个什么样的人，路人皆知。可是他是杨贵妃的哥哥，皇上都不管他，谁也管不着。安禄山原本深得皇上的喜欢，杨国忠因此怀恨，与安禄山交恶。安禄山又是胡人，原本就对汉人不满，从此不再信任朝廷。听说他坐拥雄兵，日渐坐大，长此以往，终非了局。”元丹丘说：“要是打起仗来，百姓可就遭殃了。”李白亦叹道：“是啊！要是安禄山真的谋反，朝廷恐怕一时难以降服，就要生灵涂炭了。”岑勋说道：“当今皇上都不去管，你我在此闲说也无济于事，英雄是难求用武之地啊。老庄之道，我们或许能颐养天年。太白兄要是现在还在长安，或许不知成什么样子了。”李白举杯说：“老弟说得有理。此次我要跟随元丹子求仙问道。我曾在齐州得紫极宫高天师传道，但其后一直未能潜心修行。如今我已过天命之年（注：天宝十一年，李白五十二岁），是时候静下心来潜心修行了。”元丹丘说道：“太白若是真有此意，我们可以共同修行。”
　　 这日三人醉酒而眠。翌日，三人仍旧饮酒论道，忽然童子报说，山下乡绅刘员外来访。元丹丘请刘员外一起喝酒。元丹丘介绍说：“这位是刘员外，曾在朝上为官，是个大善人，曾多次捐赠香火钱给道观，常上山来和我论道。这位是李太白居士，曾任职翰林伺奉，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位是岑勋，祖上曾三代为相，喜欢玄学，目前就在嵩阳修行。”刘员外听了，说道：“原来道长有贵客来临，看来我打搅了。”元丹丘说道：“员外客气了，太白和岑勋和我都是朋友，员外就不要见外了。”李白和岑勋亦和刘员外作揖寒暄。
　　 几人围桌饮酒闲谈。不知谈到哪个话题，刘员外说道：“这世人要尊孔夫子，治天下要依孔孟之道，天下就太平了。”李白听了心里有些不满，这刘员外自然家大业大不愁吃穿，贫民百姓的苦楚他是看不到也体会不了，却在这里谈论孔孟之道粉饰太平，不知这李唐盛世已经逐日病入膏肓了。李白回道：“孔孟之道若是能治天下，这孔夫子就不会在各国颠簸流离，最后死了才回到鲁国。”
　　 刘员外冷笑道：“我差点忘记了，有人曾言：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种人自然不懂得尊重孔夫子，也不懂得治国安邦之道。难怪在长安三年，只会喝酒吟诗，沽名钓誉，不想被圣上看破，赐金归乡，到头来到处流浪，骗吃骗喝。”
　　 李白听这话，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想拿起手中酒杯砸过去，最终还是忍住，回道：“我建议有些人还是多读读书，或许可以读读《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不要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只会搜刮钱财剥削百姓的人，通常不明事理。当今皇上重道，而不是尊儒，孔夫子那一套能不能治天下，这不一目了然。可怜的某些人嘴上说孔孟，却跑到这道观来喝酒论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元丹丘见两人争论，连忙规劝。李白说：“我已经喝够了。做人要实实在在，表里不一的不是人。”李白说罢离席扬长而去，让元丹丘非常尴尬。这刘员外也愤然离去，弄得酒席不欢而散。
　　 第三日，李白和元丹丘以及岑勋仍旧喝酒阔谈，喝到兴头上，童子过来告知说酒还剩下最后一坛了，李白一听，有些不高兴，说道：“元丹子，你这道观就这点酒？我们带过来的酒呢？”童子告知带过来的酒早已喝完，李白说：“那就去山下买酒。这酒喝到一半就没了，最为扫兴。”元丹丘说：“这不，还有一坛酒吗？今天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喝完这坛就歇息吧！”李白大声嚷道：“不行！这坛酒怎么够我们三个喝呢？撒泡尿就没了。快叫人下山去买吧！”元丹丘说：“天色已晚，恐怕来不及！”此时李白已经喝到八九分醉了，硬是要元丹丘派人下山买酒，元丹丘没办法只得答应。剩下的一坛酒喝到一半，元丹丘和岑勋此时已醉倒在地，李白叫道：“拿笔墨来！”道童拿来笔墨。李白铺开宣纸，趁着酒意，左手捧酒杯，右手执笔，挥笔疾驰。只见其写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李白写完，哈哈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饮完又去摇元丹丘和岑勋，要他们起来再喝酒，没摇两下，他自己也倒下睡着了。
　　 其后，李白在颍阳山居住了一段时间，写诗《酬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诗云：
　　 黄鹤东南来，寄书写心曲。倚松开其缄，忆我肠断续。
　　 不以千里遥，命驾来相招。中逢元丹丘，登岭宴碧霄。
　　 对酒忽思我，长啸临清飙。蹇予未相知，茫茫绿云垂。
　　 俄然素书及，解此长渴饥。策马望山月，途穷造阶墀。
　　 喜兹一会面，若睹琼树枝。忆君我远来，我欢方速至。
　　 开颜酌美酒，乐极忽成醉。我情既不浅，君意方亦深。
　　 相知两相得，一顾轻千金。且向山客笑，与君论素心。
　　 李白终究没有留下和元丹丘一起求仙问道，或许他这一生属于飘零，或许他生就一番关怀世事的热肠。他心里想着安禄山或许谋反，天下大乱，百姓或要遭殃，如何能做个飘逸的快活神仙呢？
　　 别了元丹丘，他前往范阳郡求证安禄山可能谋反的事实，从此，这位举杯邀明月的诗仙就再也没有安稳过了，直到水中弄月而逝。
　　
　　 201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