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浮世漂泊
　　
　　 （一）疼痛
　　 在房间里，馨哭够了，静静地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才勉强地自己慢慢坐起来，被地面污染得脏兮兮的裙子，扯烂了一大块，她的膝盖也擦伤了，留下了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伤口，血丝慢慢渗出来。
　　 空气中充盈着伤心的气息，在几天前的那场暴力行为中，她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她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偷偷地清洗身体，她不想让母亲看到她身上的淤痕，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尊严，一种羞耻感掌控着她的全身，她的身体曾在不同的男人之间流转，她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肮脏无比，她用酒精不断地给自己消毒，可是，即使一遍又一遍地擦洗身体，她依然觉得自己很脏，她无法洗净身体的脏。慢慢地，她的轻声啜泣转为一阵洪亮的嚎啕，她的坚强、她的骄傲都随着她被蹂躏的身体一样垮掉了。
　　 这几夜里，她整夜地失眠，即使偶尔入睡，也是重复着同样的噩梦，她在床上来回辗转，时而起床，独自一人看书，她的身体留下许多男人的痕迹和气味，她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碰过她的身体，她只知道她的身体依然隐隐作痛，永远留下了被数名男子翻阅后留下来的耻辱。
　　 接下来的日子里，馨依旧死撑着，表面上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脸上努力挂着个惨淡的微笑，异常沉默。
　　 只有在四下无人的环境里，她才放纵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这哭声里交杂着极其剧烈的羞耻心，因为它代表着一种禁忌，任凭纯洁的裸体被侵犯，她却无能为力，她在野兽面前暴露了她的圣洁，而上天，是公平的判官吗？为何对这种罪恶视而不见，无人怜悯这个无辜的女孩，她不明白，老天为何要在原本单纯快乐的女孩的心上狠狠地剜上一刀，她的内心留下了一片阴影，有时，她问自己：“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她在内心祈祷：“万能的神啊，我很相信你，相信美好的事物，如果，好人得不到好报，这世上，又何来的天理？”
　　 一个人时，她常常哭泣，她原本是母亲的骄傲，可现在，她只感到羞耻。窗外，卷起大风，街道上的梧桐，随着迅猛的大风被刮得左右摇摆，一时间，刮下了许多枯枝败叶，宛如她的心情，在这个无法睡去的不眠之夜，她的心情如同恶劣的天气，在深夜里，她站在窗口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夜空呈现出一片清澈如水的靛蓝，她情愿一切都是幻觉，是梦幻，可是疼痛提醒着她要认真面对现实，尽管现实是如此残酷。风，依然不停的刮着，仿佛没有停歇的意思，在次日凌晨，空气中弥漫着树叶的清香。
　　 在这场人生的变故中，她的心变得纤细、敏感，虽然心灵深处的情绪反复无常，但表面却平静，她决定用生命的坚强来面对人生的种种变故。
　　 经历了这件事，她的心灵脆弱得如同水晶，一碰就粉碎。她终于可以一个人待着，任思绪飞扬，她曾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不该再度令自己活在过往的悲伤里，可是，在这个小房子里，她听到母亲与外婆抱头痛哭的声音，她的心就这样破碎了，努力使自己别哭出声来，而最终，泪决了堤。
　　 她清楚地知道，这次的经历，将在她的一生留下永久的伤痕。在漫漫的长夜里，伤口依然隐隐作痛，这是一种无法消除的苦楚，身体的疼痛还是敌不过生命的疼痛。
　　 以前，母亲有时微笑地称她：“孤独婆”，于是，她开始认为孤独是一件相当可怜的事，她不愿让别人知道她的孤独的内心。
　　 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从迷迷糊糊中醒来。
　　 她走进客厅，看到桌上的菜：是她最爱的清蒸黄瓜鱼、炒豆苗和鸽子汤，这样丰盛的菜，母亲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做，而此时的她，再美味的山珍海味也难以下咽。
　　 母亲怜爱地看着她：“你好歹吃一点……”
　　 为了不让母亲伤心，她强装笑脸，努力强迫自己下咽。
　　 看见她痛苦的表情，母亲垂着泪说道：“是妈妈的错，妈妈没有照顾好你……”
　　 为了母亲，她假装快乐，可是胃里却一阵阵隐约的呕吐感，令她无法下咽。
　　 她想安慰一下母亲，可是，一阵阵剧烈而痛苦的恶心袭卷了她，她吃什么，就吐什么，一次又一次剧烈的呕吐，仿佛要把她受过的肮脏屈辱从身体中吐出来。
　　 母亲端着煲好的鸽子汤，恳求她喝一点点，面对以前喜欢的菜肴，此时却如此难以下咽，汤在她的喉咙口停留很长的时间，而后，才能慢慢地吞下去，对于她，吃东西成了件很困难的事，她任何东西都不吃，只喝一点点汤。
　　 母亲替她请了病假，她大概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没有踏出房门，她像一只刺猬似的，卷起身体躲在家里，此时，家，如同一个洞穴，是她藏身的地方，她如此害怕置身于人群之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的身体，让她无处可逃，她不看电视、不看报纸，拒绝任何朋友的探视，就这样，一个人待在家里。
　　 在母亲的精心照顾下，她身体的伤口渐渐愈合了，心里的剧痛也慢慢地消失了，脸色也恢复了正常，虽然很慢，但一天好过一天，母亲直到现在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她回到了学校，用努力的学习来忘记疼痛。可是，一切已经不一样了，她因为头疼，整夜无法入睡，为了能好好上课，她用安眠药来使自己努力入睡。
　　 在深秋的校园里，她看到半黄的叶子如碎纸片似地飘落下来，散了一地。她的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这样的叶子，似乎再难拥有同龄人的欢笑，这个正值风华正茂的花季少女，生命之花过早地枯萎了。这几个月来，她休息得很不好，整晚整晚的失眠，她总是饿，但却吃不下任何东西，每天只是喝母亲煲的一点点汤。
　　 忍受着这巨大的痛苦，她依然继续顽强地活下去，是因为，她还有母亲，在她的心目中，母亲占据了很重要的份量。
　　 原本的她，是如此的单纯和善良，应该在校园中扬起明媚的笑脸，有一个彩色的前途，和一个明朗的未来。
　　 可是如今，曾经那么令人瞩目的女孩，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青春活力，这是连老师都感到疑惑的一个问题。
　　 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她除了看书，还是看书，每天完成功课后，她喜欢研究哲学，以获得心灵的安慰。而母亲只照顾她的三餐饮食，她依然平静地看书、学习、生活、研究哲学，致力于对生命的研究。有时，她会对母亲说一些哲理：“在这个世人，人是会消失的，但记忆永不会消失，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更加消晰，美与丑的本质才真正凸显出来。”
　　 她也喜欢佛学，空闲时会拿出来，读给自己听，做一种勉励：
　　 “性空心明，忘而生慧。”
　　 “身心清净方为道。”
　　 “事临头，三思为妙。怒上心，一忍为高。”
　　 在幽深的句子中，她渐渐平静地睡去，书中的道理使她相信，一切的苦痛，都会过去，只要人心向善，必有福祗，这就是幸福。
　　 看着她一天天地好起来，母亲很欣慰。
　　 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她依然没有吃什么东西，每天只喝母亲煲的一点点汤，常常胃酸、恶心、厌食，有时，还会呕吐，人整天都很疲惫，走路气喘吁吁的，晚上还常常失眠，可是体重却增加了不少。
　　 母亲担心地偷偷问她：“会不会是怀孕了？”
　　 馨摇摇头：“不会的，妈，出事以后，我自己买了避孕药来吃，就是担心会怀孕。”
　　 可是，她的身形渐渐地走样了，肚子也有一点微微隆起，身材异常臃肿。
　　 母亲疑惑地问：“会不会是得了水肿病？”
　　 馨依然摇摇头，不再回答，只把目光投向了外婆。
　　 对外婆，她感到抱歉。
　　 外婆出院以后，本来就虚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再加上这么沉重的精神打击，时时需要母亲的照顾，骨折后的脚走路行走不便，很难完全恢复了。
　　
　　 （二）怀孕
　　 馨想用书本来忘却难过的往事，但上天却不肯放过这个苦命的女孩。
　　 这天，馨一进房间，就一把推开母亲，向洗手间冲去。
　　 母亲听到她痛苦的呕吐声，匆忙给她递过一条毛巾，忧虑地说：“馨儿，我想你是怀孕了。”
　　 馨的身体微微地一震，摇摇头说：“不会的，我事后吃了避孕药的，决不会怀上！”
　　 母亲拍了拍她的背，让她不再那么难受：“例假也几个月没来了，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馨接了过去，擦了擦嘴，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了。”
　　 其实她也在担心，因为她的身体似乎也起了一些变化，长胖，小腹隆起，该来的也没来，有多久了，她完全不知道，作为一个高中生，她不是不懂得这些生理常识，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在滴血，在恐惧，万一真的怀了孕，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难道是避孕药无效，她真的怀了孕，才会这样不停地呕吐？这可是相当剧烈的妊娠反应。
　　 于是，为了让母亲放心，她接受了母亲的劝告，答应了母亲去医院的要求。
　　 第二天，母亲带着馨来到了医院，医院里，人山人海，看病的人络绎不绝，母亲带着她去妇产科检查，医生让她检查尿液，体检完成后，检测的结果证实她的确怀孕了，她有了一个孩子，而且，已经七个多月了。
　　 看到检查结果，馨气得把检查报告撕了个精光。
　　 医生用冰冷的声音说：“根据你的检查报告，你的确已经怀孕。”
　　 “不，医生，我不能要这个孩子！你帮我拿掉他！医生，你一定要帮我拿掉他！”馨的泪水夺眶而出，这个孩子仿佛一个耻辱深植于她的体内，慢慢地膨胀，已经蔓延到她的整个身体。
　　 医生疑惑地问：“这么明显的妊娠反应，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馨低声说：“我吃了避孕药的！”
　　 医生说：“有时吃药也不顶事啊！”
　　 馨恳求道：“求求你医生，我不能要这个孩子，我只有十七岁啊，我还没结婚呢！自己都照顾不了，哪还能要这个孩子！”
　　 医生用有些责怪的语气说：“没结婚，你就过性生活，你还只是一个高中生，为什么这么早就发生关系？你男朋友呢？”
　　 医生一连串的疑问让馨的内心更加冰冷，她强忍着泪水说：“我是被人强暴怀的孕。”
　　 医生有点同情地说：“孩子已经七个多月了，没有办法流产，只能引产，这样，危险指数更高，很有可能有生命危险。”
　　 馨还是坚持：“不！我决不能要这个孩子。”
　　 医生垂下了头：“好吧，过两天，你再来做引产手术吧。”
　　 这个孩子如同一枚定时炸弹似的植根于馨的子宫里，随时引爆她的情绪。
　　 回到家里，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怀孕了7个多月的身体，有一点发胖，腹部微微的隆起，完全可以看出已经怀了孕，而且，她的脸色有点发青，脸上还长了些小黄褐斑。
　　 她不愿把这个象征着屈辱的孩子生下来，她告诉自己，她无法面对这个蜷缩在她子宫里的婴儿，这个孩子不应该来到世上，因为他是流氓的孩子，他没有家，也没有爱。
　　 这个可怜的孩子，在妈妈的肚子里时，灾难就已经降临。
　　 “真的决定了吗，不要这个孩子？”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是的，自己毕竟只有十七岁啊！尽管她喜欢孩子，喜欢看他们纯真的笑脸，可是，她却留不住自己的孩子。她的心在呐喊：“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她决不会替一个流氓生孩子，更何况，此时的她，只有十七岁啊！这个孩子是她的痛，她的恨，他令她在矛盾中挣扎，虽然孩子是无辜的，但是她还是不能要这个孩子，她只能流着泪说：“孩子，你别怪我！”
　　 母亲走过来，抚着她的肩：“馨儿，无论发生什么事，妈妈都会支持你！”
　　 她用手放在自己已经七个多月大的肚子上，轻轻地抚摸它，如果，她已婚，如果，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如果，她有一个相爱甚深的丈夫，她是绝对不会放弃这个小生命的。这个在她手心下的小生命，明天就要离开她，同时，也离开这个世界，她对着他说，孩子，你别怪妈妈，妈妈不能要你，因为妈妈没法面对你，虽然你在妈妈的肚子里顽强地生长着。
　　 似乎她的子宫里孕育的是一颗定时炸弹，将在几天后爆炸，将她的身体炸为碎片，所以，她要除掉他，狠狠的，不留一点残迹。
　　 “你随时会临盆的，准备做引产。”医生的话语在她的耳边响起。
　　 她决心打掉孩子，进行引产手术。母亲陪伴着她来到医院，准备做引产手术，在医院排队的长龙里，母亲陪着她一起等待，有了母亲的安慰，她没有感到惶然与孤立。在医院等待的时候，母亲陪着她，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温暖，有的，只是内心深处深深的冰冷。
　　 她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意象：她半裸着身体躺倒在冰冷手术台上，仰起头，看到灰蒙蒙的天花板，有水的残迹，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天气出奇得闷热。
　　 她躺在手术台上，等待着身体里那个孽种被刑戮。
　　 想到这样的场景，她的心是一阵莫名的痛。
　　
　　 （三）引产
　　 进手术室之前必须先签字，医生走了过来：“手术需要家属签名，她的丈夫呢？”
　　 母亲低声答道：“死了。”
　　 母亲接着问：“她会不会有危险？”
　　 医生回答：“应该不会，不过保险起见，必须家属签字。”
　　 母亲说：“我是她的妈妈，我来签。”
　　 母亲递过单子，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没看清楚，就签下了名字，可是她的手一直颤抖得厉害，心剧烈地跳动着。
　　 她又再问了一遍：“应该没有大的危险吧？”
　　 医生有点不耐烦了：“放心吧，只是个小手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