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从天堂到地狱
　　 馨原本以为，不管这次跌得多重，她都能坚强地爬起，面带微笑地重新面对这个世界，可是，强子的出现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关于她未婚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馨已无法再面对书本、面对学校。她走路总是低着头、上课总是坐在位置上发呆，再也不大声说话，也不再回答课堂提问，也不再跟同学们闲聊，一下了课，她就匆匆地逃跑了，好像人间蒸发般地从校园消失。从前那个活泼可爱的馨和现在沉默寡言的馨仿佛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她甚至希望，时间一长，同学们会把她当隐形人看待，永远忘记她。
　　 这一年，学校里那棵大榕树被狂风卷走，据说，这是个不详的征兆。
　　 对于此时的馨，曾经有好感的男同学都躲得远远的，大多数也都放弃了，再也没有人过问一句，甚至连看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如同古人笔下的贤淑少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来是许多男生的梦中情人，可现在．．．．．．
　　 曾经追求者有如天上繁星的馨，已是乏人问津，那些曾经追求过她的男生，现在都离她远去，她的位置上，不再有情书。
　　 所有的人都在说：“那女孩，很好啊．．．．．．”语气中充满着惋惜。
　　 只是那惋惜，伴随着更深的无奈：“真是可惜啊，曾几何时，成绩还是全年级第一呢．．．．．．”
　　 他们在惋惜的同时，可否想到，正是他们的龌龊与卑鄙将她推向了悬崖，在他们杀人的眼光和窃窃私语中，她从天堂跌入地狱。
　　 在家里，强子跌倒了，母亲不让馨扶他：“让他自己站起来。”
　　 强子不再哭泣，委屈地望了望母亲，咬咬牙，摇摇晃晃地自己坐了起来，母亲要强子知道，跌倒了，必须自己爬起来，对于馨，也是如此，母亲要她坚强地活着。
　　 这个有着一双坚毅眼神的女人，正是她的母亲，母亲出国拼命赚钱，就是为了让女儿能过好日子，有一个好前途，却没想到女儿会出事。再怎么安慰馨，母亲也无法弥补自己的愧疚，无法修补她落下的遗憾，在外面拼死拼活的母亲，没能帮女儿逃过劫难。现在，她只有用亲情的温暖围绕着她，虽然经历了许多事以后，她与母亲说不上几句话，但这个慈爱而亲切的母亲是馨寒冷心灵的唯一慰藉。
　　 为了她的事，母亲伤透了心，外婆的心也碎了，她们都在想：为什么，好人得不到好报！灾难要降临在一个原本单纯快乐的女孩身上，在她的心里狠狠地剜上一刀？
　　 她知道，母亲爱她胜过爱一切，父亲跟别的女人走了，母亲从未感到过痛苦，反而为他不再伤害馨而高兴。童年被父亲遗弃的感觉，根本没有刺痛过她的心，记忆中，父亲是一个肥胖的男人，满头的油光和邋遢的衣服，一个教书匠，却重男轻女，她永远记得他在酒醉后骂母亲不会生儿子的话。
　　 母亲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变白的，她感觉不出来，也许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转变的吧，她是母亲的骄傲，母亲承受了所有的苦难，只为馨能过的好。
　　 她从未见过母亲哭过，尽管当时狠心的父亲抛弃母亲，后来父亲又回来抱着母亲痛哭，乞求她的原谅，母亲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母亲的坚强是惊人的，而这次，母亲当着她的面而流泪，她知道，她的这些经历已经彻底地粉碎了母亲的心。
　　 她在放学后，回家帮母亲一起照顾着这个奇迹般降临人世的小baby。
　　 在学校，17岁的馨，觉得自己已经与周围的任何一个同学都不同了，她只有缄默地对待所有的流言蜚语。
　　 她似乎听到一些纷乱的声音传入耳朵：
　　 “我看她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不知和多少个男人睡过！”
　　 “真看不出来，平时，好像很害羞的样子，其实是一只狐狸精！”
　　 “可惜啊，这女孩才十六七岁，长得还很美呢。”
　　 被无数人的口水所淹没，她唯有以沉默来对抗。身边的同学低声说话，她并没有想刻意去听，而身边充满指指点点，时而发出的笑声，使她美丽的脸渐渐变得沉默，心情沉重，她们用一种隐秘的方式取笑她，在她的背后诋毁讥讽。
　　 她只听到耳边的窃窃私语声：“就是这个人！才十几岁就生孩子！”
　　 各种各样的语气都有：揣度、鄙夷、惋惜、漠视．．．．．．还有的人佯装视而不见，这比在背后窍窃私语更令她难过，此时，上天隐藏了它的怜悯与评判。
　　 放学的路上，有小流氓等在那里等候搔扰她：“你装什么清高？不如，就跟了我吧。”
　　 她每天匆匆上学、放学，学校的领导，对此都觉得很可惜，每天安排同学轮流陪伴着她，但越是这样的关心，越令她反感、伤心，觉得受伤。
　　 那一阵子，下课后，她时常独自到夕阳下的小河边，在那里流连徘徊，当湿润的暮色渐渐降临，她嗅着空气中河流的气味，望着远处盛开的野花的香气，清凉舒爽的风迎面拂来，此时，她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离开这里，去外地发展。这里的一切会勾起她不快的回忆，连这里的晚霞、月亮，是如此的熟悉，赤红的晚霞伴着月亮的影子，在天空中隐约浮现。她常常在梦中见到自己的母亲，母亲细长的双眼，眼角下有颗痣，算命的说，那是颗将会为儿女操心的标志，事实证明算命的说得完全正确。
　　 母亲是一个做事风风火火，说话直截了当的坚强女子，她与母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性格却不同，看着外婆与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知道，在家里，最美的是年轻时的外婆，第二是母亲，第三，才是她。
　　 尽管有许多男人垂涎母亲的美貌，但母亲没有选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默默地拒绝，独自抚养她。母亲当然也想要寻找一个依靠，但一想到馨，她就犹豫了，考虑再三，决定靠自己的力量独立抚养女儿长大，父亲，让她心生恐惧，有了个这样的男人，生活就像地狱。
　　 在睡梦中，母亲熟悉的声音传来，令馨的心与母亲的心紧紧相连，母亲抚摸着她的脸，用毛巾一点一点的抹干她的泪痕。
　　 她扑进母亲的怀里：“妈妈！”
　　 母亲紧紧地抱住她，轻声啜泣：“孩子，你受苦了！”
　　 此时，她抱着膝头，蜷缩成一团，她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其它的她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脸在低低地抽泣，身体开始颤抖哆嗦，眼泪终于崩溃而出，所有她曾经的梦想，都将零落飘流，她再也看不下书，无法安心学习，小生命的到来扰乱了她的整个计划，她决定放弃她的梦想。
　　 她讨厌接受别人的怜悯，她要谋生，她要忘记这一切，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除了她自己，此时，尚在读高中的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选择：退学打工。
　　 在母亲带着强子的空隙里，她对母亲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带着泪，馨对母亲说：“我想退学．．．．．．”
　　 母亲沉默了片刻，望着她，点了点头：“好，可是，以你的成绩，上个重点大学没问题，你甘心吗？”
　　 馨说：“我想得很清楚了，我还是放弃学业。”
　　 校长对她退学的决定深表可惜，但她真的一分钟也无法在学校里待下去，她保留了一点点的尊严离开了学校。她很向往这样的生活，在生活中，她能努力地逐渐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她不要成为任何人的负累，她曾经憧憬过的幸福已被眼前的无助所粉碎，幸福的日子，转瞬即逝。
　　 馨的大学梦被彻底粉碎了，馨的少女时代从此结束了。
　　
　　
　　 （七）浮世漂泊
　　 她决定放弃她的大学梦，离开家乡，踏上去异乡的路。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女子，对她的母亲说：“妈妈，我要暂时离开你，离开这个地方。”这一场苦难彻底摧毁了她的理想，让她决定离开这个给她伤痛记忆的地方，母亲沉默地帮她办理了退学手续，她整理着行李，在柜子顶上，馨把一个沾满灰尘的背包拿下来，擦干净，而后，收拾几件常穿的换洗衣服和内衣袜子，再带上一些消炎药和创可贴，准备踏上离家的路，这是馨十七年以来第一次出远门。
　　 馨的一意孤行，令母亲无可奈何：“你已经长大了，而且，已经做了母亲了，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之路。”虽然，母亲的心里有无限的落寞，而她的内心也很难过与不舍。
　　 只是少女时代的馨，是如此的执意坚决：“妈妈，我也已经成年，可以自我独立了。”
　　 她已决定离开故乡，不再回去。临别时，她与外婆之间深情地拥抱，外婆说：“馨儿，记住，外婆也永远深爱着你，如果你累了，可以马上回来。”
　　 她就这样与亲人告别，走上一条艰辛的路程：四海漂泊，这是治疗她内心伤口的唯一方法，在这条路上，她会慢慢摸索人生的道理，内心的伤痛也可以渐渐痊愈。
　　 那段天真无邪的日子已不再属于她，这个地方到今天为止和她已没有任何关系，她亦不想再记得那个受尽凌辱的上午，触不到那个曾被数名陌生男子翻阅过的身体留下来的冰冷气味，看不到那无数怜悯与惋惜的沉默眼光。
　　 火车站上，有许多等候的人群，母亲抱着强子在站台上送别馨，母亲塞了三千块给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她望着强子，心里说：“强子，我走了，原谅妈妈，妈妈会回来看你的。”
　　 她上车后，强子伸长了脖子，一直看着火车的那扇门，黑亮的眼睛闪着聪慧的光芒，似乎在与馨做一次道别。
　　 车子缓缓地启动，馨对着母亲微笑着挥动双手，向母亲做最后的道别，空旷的站台上，母亲抱着强子的身影渐渐被抛到了她的视线之后，终于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外。馨的出生，因为是女孩，惹来了父亲的不满，而母亲，却因为她是女孩，对她更加牵挂而疼惜。
　　 就这样，她独自走上了离家的漫漫长路，车子开走了很久，母亲依然站立在那里，馨离开了故乡，她明白，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活正式开始了。
　　 火车上，她把头靠在窗户上，希望自己可以很快入睡，但脑中却格外清醒。火车上，到处散发着异味，她一点一点地蜷缩起她的身体，还是觉得有点冷，她看到皎洁的月光透过玻璃，流泻在她的眼前，她坐在火车上，看着重重山峰在她面前飞快地掠过。
　　 在这个闷热潮湿的天气里，馨离开了家乡，到了异地，她下了火车，在汹涌的人潮里游走，这时，下起了小雨，她一手拿着行李包，一手撑伞，她穿着简单的连衣裙，白色凉鞋，在雨中拖着凉鞋，独自行走。
　　 即使她曾经是一个学业优异的高中生，气质高雅清丽，依然被许多单位拒之门外，曾经如此骄傲的女孩，现在却被生活压得透不过气来。最终，她在酒吧找到一份工作，是她曾经的好友凤介绍的，经理一听她的演唱，立刻就接纳了她，尽管经理说，她的嗓音犹如天籁，不当歌手真是埋没了她的才华。她也只是苦笑了一下，除了唱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怎么样的事，对她而言，唱歌是唯一轻易的事，她选择这份工作，只是为了谋生，唱歌的时候，尽管她对歌词已经麻木，但还是凭感觉唱出了味道。小时候学过的小提琴，令她对音乐特别有感悟，她的声音甜美甘醇，一接卖克风，随便地浅唱低吟已是轰动四座，掌声不断，不需要排练也和乐队配合默契，经理说：“你是天生的歌星，外形甜美，声音甘醇，将来，你可以去出唱片，做歌星，一定会红的。”面对经理如此高的评价，她淡然一笑，没有回答，她心想，只要能维持生活，她已相当满足。
　　 第一次登台，她人生地不熟，心中有点恐慌，凤拍拍她的肩说：“过些日子，就习惯了。”
　　 她耳朵上戴着两枚晶莹剔透白金耳环，眼睛上打着淡淡的紫色眼影，她喜欢化淡妆，在灯光下，有时素面得如同一个清纯的大学女生，她喜欢唱歌，却不随波逐流，这里的收入相当可观，她需要钱，需要养家，虽然母亲、外婆从来不要她的钱，但是，还有强子，她必须让孩子接受教育，好好地成长，为了生活，她并无其他的选择。
　　 在颠簸的人生中，她已学会自己来应付琐碎的生活。
　　 她把自己的天分与才华完全投入到音乐中，在音乐声中游刃有余，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有时，自己创作歌词歌曲，她用一把小提琴作曲。想起小时候学小提琴，许多孩子因为怕苦都放弃了，只有馨坚持了下来，因为她知道，这是母亲辛苦打工赚来的钱。就算她的才华被埋没一世，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创作中的乐趣，在酒吧唱歌的日子里，流离辗转的日子结束了，她已能靠自己的双手赚钱，自给自足。
　　 曾经的理想已被现实粉碎，虽然她觉得上天的不公，但还是冷静地接受了现实，为另外一份理想而努力。
　　 上台之前，她对着镜子化起了妆，平日里，她极少化妆，只是为了上舞台，她必须化浓妆，粉底霜、打上粉、胭脂、化眉、眼影，一张清纯的脸庞在一瞬间变得明丽而耀眼，而后，穿上镶着亮丽珠片的丝质礼服和细高跟凉鞋，她带着明艳动人的脸庞，走上了舞台，当音乐响起，她开启歌喉，一时间，掌声雷动。
　　 这是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歌，也是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酒吧的喧嚣淹没不了她，台下所有听与不听的人，都与她无关，这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她是如此深情地吟唱，她婉转吟唱的歌曲仿佛是一首天籁之音。
　　 虽然，做一个酒吧歌女不是她想要的未来，但是，目前，她只能这样生存，在酒吧唱歌的日子里，她感到一种满足和完慰，因为强子，她从来没有发现过一个生命力如此顽强的孩子。原本，在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生中，她对生命早已没有了感觉，但有了强子，她即使每天辗转于漂泊中，也觉得冷暖自知，令她在疲惫的日子里，依然感觉静默与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