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又是一宿无话。走进屋来，祥子依然像往日一样无视着灵儿，麻利地脱掉衣服，自顾自睡了。灵儿大睁着双眼，脑海中荡漾着贤子的影子，燥热难眠。那头传来祥子长长短短的鼾声，她很是恼怒。实在气不过，她用脚使劲踹了祥子两下。祥子呼地坐起身来，在黑暗中喘息了半天，懵懵懂懂，复又躺下，继续睡梦周公。灵儿只有独自幽怨叹息，辗转反侧的份儿了。
　　
　　 朦胧中，迷糊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村中远远近近的鸡叫声。灵儿朝窗外看去，依然漆黑一片。刚才还有点儿亮色，这会儿怎么就伸手不见五指了呢？灵儿想起母亲的话，天真正大亮前，先要透彻地黑个够的。果真如此，未出嫁前每晚都是一觉到天亮，哪能感受到这个呢？如今的她，躺在黑夜中主要是想心事，竟连掐算时间都搞得蛮准的。外面的打更人敲击锣鼓之声，总是在她的预料之中。此刻，正值五更。
　　
　　 灵儿踌躇着该不该起床，迟疑着下一步的举措。听听祥子的鼾声，依然睡得那样香！这男人不到日上三竿是不起床的，反正起床后，他不必去前院问候母亲，更不用在生活起居上忙前忙后的！我汤灵儿难道嫁入你家，就是来做受气的丫鬟不成？她的无名之火腾地燃烧起来，发泄的念头让她迅速地穿上了衣服。黑暗中摸索着梳理一下长发。看不见，不盘发髻了吧。
　　
　　 游魂一样的灵儿想象着贤子徘徊在她家门口的情形，心头更是一热。她无声打开门闩，轻轻带上门，迈着猫步走了出来。还没站稳，她的身子就轻飘飘被人携了起来。眨眼的功夫她人已经来到了通往贤子住所的月亮门里。
　　
　　 “灵儿，你可害苦我了！你知道我在外面等了多久吗？”贤子的身子拥住浑身发抖的她。把头深深埋进这男人的怀里，灵儿真想这样温暖地、舒服地过一辈子！莫问天有多长，地有多久，就这样紧紧相拥！
　　
　　 贤子冷冷的唇慢慢挪移到灵儿颤抖的唇边。颤抖、冰冷的唇逐渐温热，变成炽热，连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空气凝固得不可抑制，爱不可收。近处树上的公鸡扑棱扑棱扇动翅膀，唬得两人魂飞魄散，倏然分开。黑暗中，灵儿的眼睛亮亮的，闪耀着爱情的光。
　　
　　 “瞧你害怕的，简直就是兔子胆儿！有我在，怕什么？”贤子轻斥着怀中的女人，也是在抚慰自己蹦跳的心。
　　
　　 “贤子，我原以为你在大门口等我呢？谁成想你就在睡房门口等啊，把我的魂儿都吓跑了！”灵儿低声低语，还在娇喘微微。
　　
　　 男人牵起她的手，带她无声穿过他家的院子，打开门栅栏，又轻轻带上，然后揽过灵儿，迅疾地朝外走去。灵儿温顺地由着男人搂抱着去迎接未知的世界。
　　
　　 天依然漆黑一片。贤子的步子迈得飞快，灵儿深一脚浅一脚，拼命跟上，简直狼狈得不像女人了。“你带我去哪里？这么远的路？”灵儿惴惴不安地问。
　　
　　 贤子也不答话，紧紧拽住女人的手，专心赶路。灵儿只依稀看得清楚眼前的东西，约摸着到了一片菜园。顺着地垄，贤子揽着灵儿继续前行。直到两人摸索到一个帐篷跟前。
　　
　　 “灵儿，来，跟我来！”贤子喘着粗气，把灵儿拉了进去。灵儿脚没站稳，软软地躺了下去，男人的身体随即压了上来。贤子的每一吻都极有诱惑力，心内的欲望被撩拨得翻江倒海。告别苦闷无趣的日子吧，把自己光洁的身子交给他，在黑暗中交给他吧。无边无际的黑给了灵儿迎接男人爱抚的勇气，她大胆而亲昵地搂抱住贤子宽阔的背脊，迷乱地抚摸，任由贤子为她宽衣解带。身子底下铺的是杂草吧，躺在上面好不舒服，灵儿硌得呲牙咧嘴，忍不住恩哼了两声，这反而更刺激了贤子的爱欲。贤子更近地俯身过来，亲吻着灵儿的脖颈，一点点向下游移，鼻息呵出的热气烘烤得灵儿的皮肤痒酥酥的，她没来由的咯咯咯笑了起来。
　　
　　 “这是谁啊，天还没亮就来烦扰我的美梦！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老子还要睡觉呢！咳咳咳……”这两嗓子就在灵儿的耳边如炸雷般响起，慌得灵儿本能地护住自己的前胸，一骨碌爬起来，早忘了贤子是怎么眨眼间离开了自己的身子的。她衣冠不整地跑出帐篷，隐约听到背后贤子说了句：“旺子叔，您老好好睡吧。我去村里看看！”灵儿心里那个气啊！切，这个时候，贤子竟然不忘礼貌地打个招呼！灵儿暗自责怪这男人真是婆婆妈妈。
　　
　　 灵儿踯躅走在地垄间，后面有脚步声紧紧跟上，知道贤子在身后，灵儿懒得回头去看他，像跟随赌气似的，走得飞快。天黑漆漆，心寒战战。这世上，飞蛾扑火还能如愿以偿呢，我汤灵儿想要真正做一次女人竟如此之难，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费尽磨难！她烦恼地摇一摇头，茫然看着这无边的黑，脚下也就失却了方向。
　　
　　 “灵儿，时间还早呢，别慌着回家，陪我说说话吧！”贤子捉住她的手，低声下气地央求着。真是受不了他这个语气，虽然毫无诗意，却暖暖地让人难以拒绝。灵儿猛然间找到依靠一般，手很自然地伸了过去。毕竟，有人希望自己来陪一陪，也是一件惬意幸福的事情呵！
　　
　　 “灵儿，我们去菜园的那一边，找个地方坐下来，好不好？”不等灵儿作答，贤子就牵着灵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口口声声叫的旺子叔，是干什么的？怎么不回家睡觉，非在极不舒服的瓜棚里呆着呢？”灵儿轻声问道。心内有些责怨。
　　
　　 “旺子叔有些疯癫，时不时就会从家里跑出来，摸不准就在哪儿睡下了。时间一长，村里人也都习惯，见怪不怪了。他挺可怜的，光棍儿汉一个，孤苦伶仃，他哥家里的脏活累活都归他干！”贤子说道，同时挠了挠头，“没料到今天他竟睡到这里，嘿嘿！”贤子捏捏灵儿的手，傻傻地笑两声。灵儿恼怒起来，一下子甩掉贤子的手。
　　
　　 “灵儿，你生我的气吗？”贤子有些紧张地问。
　　
　　 “生气！从见你第一面起就在生气！”灵儿说。
　　
　　 “其实，我，我不该喊你出来的。这不是我的本意！我说过的，为了你以后幸福，我不能招惹你！”贤子痛苦地说，“碰了你其实真得就伤害了你，会让你更痛苦！可是，可是我竟管不了自己。有什么办法，你竟把我的魂儿全给勾了去，说话做事也像梦游一样了！”
　　
　　 一席话，说得灵儿泪水涟涟，她何尝不是这样呢？她汤灵儿一头扎进这爱的欲海，怎么也上不来了呢！
　　
　　 贤子轻轻碰一下灵儿的胳膊，说道：“哎，那我们还是来个约定好！”灵儿好生奇怪，这男人又想出什么鬼点子了呀？会有什么样的荒唐约定哟？
　　
　　 （八）
　　
　　 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告知五更天就偷偷跑出来的人儿，村中的男女老少快要三三两两走出家门了。灵儿忙着低头赶路，沉默很久，不理会贤子频频递来的探寻目光。贤子呢，只能面露讪讪的神色，捏着灵儿的一只手，然后紧紧攥在自己的手心里，挤出了冷涔涔的汗水。
　　
　　 “我说，灵儿，”他继续涩涩地说道，“我们以后，还是别再有什么杂念，别总是想方设法在一起了。日子久了，你受不了，我更是一天一天生活着煎油的热锅里。说实话，我打心眼里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真正想看到你脸上露出甜甜的笑。不知怎么回事，我竟然三转两转，鬼使神差地把你从家里拖了出来，害你受了这般委屈。天知道我这是何苦呢？灵儿，听我一句话，我保证，以后绝不能干这样偷偷摸摸，不光彩的事儿了。我不能给你带来幸福，怎能带给你沉重和拖累？唉，程贤我只要躲在暗处，能远远地望上你那么一眼，能看着你开开心心的，活得富足，就已经足够了，真的就足够……”贤子的声音抖抖颤颤的，一句比一句说得辛苦，惹得灵儿不断翕动鼻子，眼前崎岖的田间小路更加坑坑洼洼。他这是说的什么鬼话，像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说的话么？
　　
　　 脚底板凉凉的，想必晨露已经透过鞋底，钻进了脚心里。每走一步，鞋子就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寒气更是渗尽了心底。灵儿默默地走在贤子身边，举步维艰。贤子靠过来，用手摸一摸她冰冷的脸颊，问道：“灵儿，生气了吗？你这样不说话，我心里有多难受，你知道吗？”灵儿依然不理，只是把头深深抵在贤子的脖颈之下，身子抖动不停。她边走边用长发摩挲着贤子胸前的长衫，无限依恋。哦，天要亮了，为什么自己的内心却依然是黑漆漆一团呢！
　　
　　 贤子帮灵儿裹一下大襟上衣，轻抚着瘦削的双肩，手心的温度微微地传递着爱的信号。哦，冷，依然感觉到冷！灵儿的脸和唇都失了血色。贤子揪心的眼神，她不忍触碰，不想对视。
　　
　　 “明天晚上，明天晚上还是轮到我来打更。我不奢望你能出来见我。不，我不是想招惹你，不是希望像今天这样把你拉出来厮混……如果你心里实在闷了，出来走走……能看上一眼，互相看上一眼，心就不那么堵了吧！”他说得尤其前言不搭后语，闹腾得灵儿心头一阵紧似一阵地痛。头抵在他的胸上，倾听着他心脏通通通地跳着，灵儿多么希望时光留驻，心不分离。
　　
　　 “说了大半天，全是胡话！我倒是想听听你跟我来个什么约定！”灵儿强忍着难过的情绪，强打精神说道。
　　
　　 “也谈不上是什么约定……”贤子吞吐了一下唾液，继续道：“我们是不是约定好，以后谁也不见谁，谁也不理谁？我明白的，女人一旦出了嫁，就由不得自己了，就连对别家的男人笑笑都得遭人指点的。不过，你要保证过得快乐才行啊！女人，就让我守护着你的幸福吧！别看你是常家的人，我不许有谁让你伤心难过，让你流一滴眼泪！要是真会出现让你为难、受苦的事儿了，我会立马出现给你摆平！放心，为了你的幸福，搭上我这一条命，也是值得啊！所以，灵儿，在常家受了委屈，你就出来见我，我会随叫随到的……”
　　
　　 这样的豪迈和约定让灵儿承受不住，她的泪水突然就涌了一脸，忍都忍不住。“不出来了，再也不出来了！就像你说的，谁也别理谁，谁也不见谁，我们都各过各的日子，别再有什么想念，什么约定了！我受不了这种煎熬！”说着话，灵儿夺路而逃，走得迅疾，无论身后贤子多么焦心地呼唤她的名字，也是头也不回了。
　　
　　 来到家门口，天已大亮，没料到大门已经大大的敞开了，灵儿正纳闷谁会起床这么早，还如此勤快地打开大门，莫非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么？正踌躇着，却见婆婆迎面而来，目光如刀子一般盯牢灵儿，尖声问道：“起床后也不过来问安，还偷偷跑了出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啦！今儿个我非要问个明白！说！”
　　
　　 灵儿登时面如土色，颤抖地看着婆婆，早慌张得编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搪塞。可怜兮兮的灵儿挪移着潮湿的脚步，口中呐呐地喊：“娘，我，我只是出门……”
　　
　　 “瞧你这衣衫不整的样儿，是不是去哪里偷汉了！说，快说，看我不打你不守妇道的女人！”婆婆早已就近抄起一把扫帚，劈头盖脸朝灵儿打将过来，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灵儿本能地躲闪，生平没挨过打的她，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
　　
　　 “好大的胆子，竟敢躲！违反家法的事儿也敢做，大家伙来评评理，这小娼妇该不该责罚？”灵儿这才发现身边已围上来三五个邻里妇女，默默无声地旁观着，间或有人咳声叹息，有人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灵儿就觉得心内的尊严一点一点消失殆尽。好毒辣的婆婆，你竟然打开家门，让邻人看我笑话，害我出丑。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你这是为何？难道做你常家的媳妇就得由着你来大骂么？眼中没有泪，心内却滴血！
　　
　　 “今天大家伙儿都瞧见了！看看看，祥子家的一大清早的，私自跑出去，有哪家的媳妇敢这样做？我做婆婆的，责罚一下应该不过分吧！”接着，灵儿的身上又挨了几下扫帚的摧残。依稀听见身边几个女人哎哎地叹息响应称是。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灵儿只觉愤恨，却又不知对谁愤恨。
　　
　　 “祥子家的，你这挨千刀的女人，还不给我跪下！”又听婆婆尖声叫道。灵儿皱眉垂首，依然动也不动，毫无反应。
　　
　　 “好啊，你没听见是不是？没听见是不是？”婆婆的扫帚又雨点般地打在身上，痛到心底，痛到麻木。打吧，我死也不下跪的！
　　
　　 “有骨气是吧？我的话没听见是吧？你嫁进常家才几天，就如此大胆无礼，毫无规矩？”婆婆继续叫嚣着。灵儿愣是死扛着、沉默着，好不服软。
　　
　　 “那好吧，有大家伙儿作证呢，今儿个我就差人去把你娘接来，让她瞧瞧她那坚守妇道的闺女现如今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样子！翠儿，去把长工福子喊来，我有交代！”一席话，说得灵儿脸色大变，她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住婆婆的衣角，挂着两行泪珠，仰脸哀求道：“娘，我错了，我错了，千万别把我娘喊来，这会要了她的命的！您就罚我吧，我全都依了你，全都依了你啊！”见灵儿如此这般，婆婆好一副胜利的姿态，她俯视着灵儿，撇着嘴角，鄙夷地看着哭成泪人儿的媳妇，炫耀般地朝四周扫了几眼。那神情在说：怎么样，老娘我还是有办法的吧！
　　
　　 “常太太，念你家媳妇是初犯，您就饶过她吧！刚过门，年纪轻轻的，也许在家闷得慌，只是出门随便走走的。别再难为她，让孩子快起来吧！日子该过的还得过下去啊！”灵儿不禁抬眼瞧瞧这说话人，心内有了丝丝温暖。那妇人的神色让灵儿想起了母亲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