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摇曳女人花(五)
(九)
灵儿独自跪在这黑漆漆的屋里,不敢抬头望八仙桌上那大大小小的排位。各种各样可怕的念头此刻铺天盖地地席卷开来,灵儿不禁紧缩成一团,脑海中回荡着儿时从老人那里听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别害怕,没什么,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她打着寒噤,瑟瑟抖动,不断安慰着自己。“哐当”一声,桌上的什么东西倒了,唬得她身子猛然一抖,魂魄都快吓出来了。灵儿好想拔腿就跑,马上离开这吓死人的鬼地方。可是出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啊!她大着胆子抬头望了一眼,松了一口气,不得不重新跪好,好歹稳稳心神,反复告诫自己,这世上没有什么鬼啊神啊的,那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她一次又一次回味着爹训诫她的话,逐渐的,勇敢就有了,心也稍稍安了。
但是啊,恐怖还是漫无边际的袭击过来。灵儿又立起身来,刚才不屈、愤恨的情绪早被惊惧取而代之。她混乱地摇摇头,力图拼命摆脱可怕的幻影和想象。哎呀,不管怎么样,还是心底虔诚些好。想到此,灵儿再次乖乖跪了下来,深深垂首,双手合十,嘴巴念念有词,眼珠子恐惧地骨碌碌转着,双耳害怕地倾听周围的动静。发丝落地的声音想必都得吓她一跳吧。可怜的灵儿,努力想一些令她欢欣雀跃的事情,以给自己壮胆。父亲的教诲,母亲的叹息,弟弟的羡慕,贤子的爱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想着念着他们的好,想着念着他们的忧。但是,不知不觉地,她的脑海中又现出婆婆的嘴脸,祥子的冷漠,邻人的旁观……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无望,泪水再一次不争气地滴落下来。
她正忙于低头拭泪,隐隐感觉有人轻拍肩头,骇得她哎呀一声,跪爬两步,无奈膝盖发软,竟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灵儿,灵儿,别怕!”对方轻声说道,熟悉的男人气息袭击而来。贤子小心地搀扶起灵儿,两手握住她瘦弱的肩头,无限怜惜地端详着灵儿,一把把她揽入怀中。
“灵儿,让你受苦了!这乱子全是我惹出来的,偏偏让你来受罚!”贤子的话字字砸到心坎上,让灵儿舍不得责怪。头深深埋进男人的胸膛,泪水多想就这样流呀流个够。可是,可是,这贤子怎么在这里出现了?一旦被人看见不是更扯不清了吗?她猛地把贤子推开,惊慌地说道:
“贤子,你快走!今天我受点儿委屈也就忍了,你如果再受一番羞辱和惩罚,我可就没法活了!”贤子不动,定定地看着她。
“快点儿,走吧,趁现在还没来人!你~~!”看着贤子脸上露出戏谑、迷人的坏笑,灵儿好不生气。这男人,怎么让人如此费神!灵儿狠命推搡他一下,这男人竟纹丝不动!
“贤子,你好不理解人,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站这里傻笑!你,你若是不出去,那我出去继续接受责骂吧!”灵儿迈步欲走,不料身子软绵绵地被贤子拽入怀中。这男人好生温柔,他轻柔地用手指为灵儿梳理一下凌乱的长发,哑声说道:
“灵儿,好好安静会儿,别再为我担心了!有我在,你还有什么怕的!一切有我呢!”灵儿挣扎一下,想要逃开,无奈身子被粗壮的手臂箍得紧紧的,只能是徒劳的反抗。她叹息一声,任由他施与温存。
“哈,这多好,像温驯的小猫儿一样!总比哭哭啼啼,担惊受怕的那个鼻涕虫可爱多了!”贤子点着鼻尖笑话她。这男人,真是,不分场合!她警觉地看一眼八仙桌上的大小牌位。我们这样搂搂抱抱,打情骂俏的,可是对常家的列祖列宗的大不敬吧!她倏地逃脱出贤子的怀抱,推出去老远。
“贤子,你是怎么进来的,没人发现吧!”灵儿还在担心。
“其实,我比你进来的还早。早就料到常太太会用这个损招,要不,我干嘛先偷偷溜进来,没事儿呆在这个黑漆漆的闷罐里?看我,想得多周全,是怕你一个人呆在这黑屋里心惊胆战的……我看来没猜错吧!瞧你吓成什么样子了!”贤子轻描淡写地说,嘴角上扬,似笑非笑的神情。
“可是,你对常家的一切这么了如指掌,怎么会?这里又不是你的家!”灵儿不解。
“这你就不懂了。你没进常家门以前,我可是这里的常客,太太把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交给我管的。她,还是很放心我的!程贤我很有能力嘛!”贤子依旧轻描淡写。
“我说呢,婆婆对待你,给对待其他佣人的态度很不一样的,心里一直在纳闷!原来是这样!”灵儿顿悟,有些释然。
“唔。”贤子应了一声,再不多言。他再次探究地看向灵儿,忍不住低头碰了碰灵儿的小嘴儿,说道:“女人,脑子别想太多复杂的问题。不然,模样会变丑的。瞧你,哭丧着脸,都成了花脸猫!”贤子爱怜地给灵儿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轻轻拍一拍她的脸颊。
“看,有我在,什么也不用怕了,脸色都红润了,魂儿这会儿也找回来了吧!”灵儿这才反应过来,合着刚才,她害怕地浑身筛糠的丑状,一定让他透透扯扯看了够啊!这死男人就会看他的笑话!灵儿娇嗔地捶打一下贤子的胸膛,心有余悸地笑一笑。
“我被抛弃在这里的时候,来了这么多人,也没发现你!你藏在什么隐蔽的地方了?”
“喏,看东边,是不是有一间屋?”可不,只顾得害怕担心了,从进这个房,就没敢仔细打量打量,原来旁边还有一间小侧屋呢。
灵儿仍然有些不安,她说:“贤子,你还是走吧,你娘这会儿不得等你回家吃饭啊!你还一直没进家的吧!”一句话,说得贤子不安了,看得出他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去吧,我没事的!已经不害怕了!”灵儿打起精神说。是啊,知道有人疼,有人爱,妖魔鬼怪就不怕啦!
犹豫了一会儿,又反复叮咛了几句,贤子蛮不放心地匆匆走掉了。唉,也不知这男人出去能不能撞见人,也不知他撞见人会作何对策?此刻的灵儿忘记了害怕和个人的安危,满脑子想着就是贤子,贤子,贤子,那个有着磁性声音、有着俊朗外表、会关怀人体贴人的健硕男人!不管什么天长地久,不问什么白首偕老,更不想什么以身相许,我汤灵儿的心可是完全被这男人悄悄偷走了!
是啊,不能共度此生,难道我默默地、悄悄地关心、挂念也不能够吗?灵儿的心立刻动了起来,活泛起来。她刚才注意到,贤子的鞋子又脏又破,穿得都不成样子了。能不能偷偷给他做一双,悄悄送给他,也让这男人感受我的温暖呢?想到这里,灵儿一屁股做到蒲团上,也顾不得饥肠咕噜,惊惧的心绪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开始怀着无限柔肠,遐想着如何寄情于物,筹划着如何给贤子做一双合脚舒服的布鞋了。坐烦了,就安安稳稳地跪在地上,满脑子想着怎样做鞋的事情,至于此刻是不是那个难过而委屈的受气媳妇,她完全不去考虑了。就连婆婆蹑手蹑脚走进来查探,她竟浑然不知,正醉心于她所编织的梦里,不愿醒来呢。
“嗯,这还算个用心思过的样子嘛!”婆婆撇着嘴,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端着威严的架子做到八仙桌左侧的圈椅上,装模作样地磕打烟袋锅,拉着冷脸说道:
“这次啊,念你态度还好,思过真诚,又是初犯,我就不再为难你了。但是,今天的早饭还是免了吧,再说翠儿早把碗都刷过了!受一次罚就得记上一辈子!”
灵儿忽闪着水汪汪的眼睛,毕恭毕敬地说道:“娘教导的是,媳妇惹娘生气了,实在应该受罚。请娘消消气,别跟做媳妇的一般见识!媳妇下次再也不敢了!”
婆婆紧绷的脸松弛下来,说:“早这样还用受这番委屈吗?好了,以后该怎么着怎么着,做什么事儿别偷偷摸摸的!听见没有!”灵儿俯首称是,落得婆婆一点儿火也发不起来了。她不禁纳闷,这汤灵儿前后跟换了个人儿一样,看来以后对待媳妇就得厉害点儿,不然她能这么顺顺溜溜听话吗?
婆婆满意地颠颠进了她自个儿的屋,灵儿也就如踩棉花般回到了后院睡房里。祥子正坐在桌旁看书。灵儿进得屋来,他竟眼皮儿撩也不撩一下,弄得女人好一阵心寒。我这里受苦受难的回来了,你个大男人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这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道都把彼此看做是空气不成?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被折腾了这么久,灵儿只觉口内干渴难受,她蹙着眉头,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四处转悠着,欲要寻点儿水喝。这下不要紧,却听祥子嫌恶地说道:
“真是不得了,你怎么能把痰吐在屋里呢?快点儿找东西擦干净,扔到外面去!”灵儿听了,好生不解,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没好气地回道:
“我只是轻轻咳了一下,根本没有吐痰!你如何让我擦干净?”
“咳嗽怎么会没有痰呢,快点儿,收拾干净!”祥子不耐地说,眼睛仍然没有离开书本。
灵儿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冲他嚷道:“你这人毫不讲理!简直让人笑掉大牙!没有就是没有,不行你找找看!地下哪有吐痰的痕迹?你找你找!”
“没什么可嚷叫的,有就是有!我这看书正看到兴头上,你进来就咳嗽就吐痰的,让我好生恶心!快点儿收拾干净!”祥子抬起头来,气急败坏,额上的青筋凸现着,眼圈都急红了。见灵儿依然立在那里,挑衅地对视着,动也不动,他不禁撒泼道:
“我去前院把娘喊来,说道说道,看看到底谁是谁非!”说着,瘦长的身子立了起来,轻飘飘地就往外走。
灵儿气愤地好想啪啪给他几记响亮的耳光!可是形势所限,她咬着牙忍住了,只是无助地转了个圈,摆摆手说:“好,好,好,我给你擦干净,给你收拾干净!”没好气的,她寻了一块儿软布,在地上应付地擦了一下,刚要起身,却听祥子说道:“不行,寻到那东西,一定要让我看看,你不能随便应付我,更是骗不了我的!”
灵儿心中的怒气咽了又咽,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使劲咳嗽了一下,痛痛快快地朝地上吐了一下,然后用软布使劲揪了揪,冷不丁递到祥子的面前,凑到他的眼皮低下,晃了两晃,说道:“看个仔细,看个够!”
闹得祥子一躲老远,捏起鼻子,说道:
“行了,行了,你快些扔掉了事!真真恶心死了!”灵儿又气又恼,又是哭笑不得。我的天呐,我汤灵儿怎么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啊!这个叫祥子的,嗜书如命的男人怎么这样神经?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十)
灵儿提着那个破布片,正准备扔出去了事。祥子的突然一声大吼,把她吓了一大跳。回过脸去,只见祥子正捏着鼻子,紧闭双眼,生怕看到闻到不雅的情形和味道一般,嘴里胡乱地喊叫:“你打算把那脏东西扔到哪里去?”
“院子里!”灵儿好生不解。
“不行,万万使不得!依然不洁,仍旧是脏,哎--耶!”他简直就是在怪叫。
“那我扔到茅厕里,总该行了吧!”灵儿不耐烦了。
“茅厕?你也真会想?我家的茅厕怎能有异味呢?那可千万使不得!”祥子夸张、嫌恶地说道,此时的他真真像一个该挨千刀的大怪物了。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到底想怎么着?喏,你去扔!”灵儿干脆唰地一下把破布甩向祥子,脸色涨得通红。这个男人真不可理喻!我汤灵儿还就不伺候了,你能怎么着吧!
“啊,啊,啊~~!”祥子连连闪开身子,发出一连串凄厉恐惧的喊叫,惊愕得灵儿脸色都白了,只能用呆愣愣的目光回敬他了。
“呸呸呸,你快些把它扔得远远的,真是让人受不了了!我的天呐,翠儿啊,你来的可太是时候了,快替那女人解决这脏之又脏的事情!哎--耶”他再次怪叫着、无限焦心地招呼刚进门的翠儿。灵儿也如盼到救星一般,三下五除二赶忙交差。
“好好好,少爷,放心吧,我现在就把这脏东西扔到三里地以外去,您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吧!”翠儿爽快地说着,捏提着那块破布,就向外走,灵儿也随着跟了出来。
“翠儿,究竟怎么回事?祥子少爷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别人咳嗽两下,他就讨厌成那样?你在这家呆的时间也够久了,他天天这样吗?”灵儿压低声音,急急地问翠儿。
“真够难为你了,少奶奶!祥子少爷赶到哪两天就会犯这洁净毛病,一百个不称心!您别往心里去啊!”翠儿低声安慰灵儿。
“翠儿,你还没离开么?磨磨蹭蹭干什么呐?”祥子在屋里调高嗓门催促道。
“知道了,少爷,马上走开!”翠儿回头应道。她朝灵儿息事宁人地一努嘴,遂轻便地跑开了,脚步声踩得奇响。灵儿站在原地,望着翠儿跳跳蹦蹦的背影,久久不动,面无表情。
正愣怔着呢,不经意一回头,愕然看见贤子正用一把刷子精心地刷洗院中的梧桐树干。你看他,浑身上下用被单包裹得严严实实,沾着桶里的水认认真真地刷洗着树干,那叫一个专心。灵儿好奇死了,把脖子都歪酸了,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她忍不住走过去,纳闷地问道:“喂,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你没看见吗?这树干多不干净啊,脏兮兮的风都把尘土刮进树皮缝儿里了,看了让人碍眼,叫人恶心。以前这活儿啊,我都是差使贤子干的。如今娘也不知哪根筋不对,竟然辞退了他。我只能亲自动手了。”祥子没停下手中的活儿,说话带着气喘。她一遍又一遍地刷洗,一遍又一遍。天下还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人吗?灵儿真想一脚踹倒水桶,夺过刷子照准祥子的脸,胡乱地刷他那么两刷子,才觉得痛快!但是,她还是强压住心头的怒气,向对待小孩子一般耐心地说道:“何必费神把这树干弄得这样干净呢?只要把屋里打扫的一尘不染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