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勋又朝时川训斥：“你别接一句接一句的好不好？盖缸新妇！”
　　 听继勋说时川是盖缸新妇，潘小浩哈哈大笑：“你把他盖在缸里他还会说，门台里花轿抬不过，他就说放倒放倒，放倒直着抬棺材一样抬进来呐，哈哈哈哈。”潘小浩耻笑时川，似乎觉得自己也有继勋一样的地位，比时川高一等。不过他还是想从时川身上得到些什么，因为他觉得时川的话不无道理。不过佛是泥塑的，若说佛是共党书记，肯定受吴万玉的一番酷刑，因为他怎么蠢，也不会相信县委书记是佛，就叹气说：“可惜佛是泥塑的。”
　　 时川又接嘴说话：“吴万玉要是问我，我就说是庙里的菩萨，反正到了这个鬼门关就不打算出去了。”
　　 潘小浩说：“吴万玉……当官的人灵刁着哩。”
　　 “那就讲和尚，和尚和尚，来到自的头上。”
　　 继勋害怕起来：“时川，你别害人啊，害三家祸四家的事还少吗？”
　　 “只准你害人就不准我害人么，吃肥的和尚也要拉几个给咱们垫垫背才好。”时川反唇相讥。
　　 这话却中潘小浩的意。他用请教的口吻问时川：“时川先生，你看哪个和尚合适？”
　　 “这还要我说？你说哪个寺庙最富？”
　　 “上排下，下排上，算来算去，楠溪一带还是大箬岩香火最盛。”
　　 “哪个和尚最肥，就是那个和尚。”
　　 潘小浩似乎有了一些头绪：“这，这和尚大都大头大脸的，这最有官坯的……算来算去……我看大箬岩的启仁和尚可以，他光头和尚肥头大耳，有庄严宝相，又有文化知识，像个县委书记。”
　　 时川笑说：“呵呵，这小矮瓜最好，又白又胖，白眼鸡！”又悄声对继勋说，“咬出多好，越多越好，最好有名望的都把他咬出来，人多了，罪不责众，再说，新的一批来，把牢监坐满流出了，咱们老的一批才有希望出去呀。”
　　 这番话使潘小浩完全拿定了主意。主意一定，他不等吴万玉降罪下来，就急急向周书田报告，说大箬岩的和尚才是县委书记。吴万玉派了周书田、徐毓秀带领十几个便衣和潘小浩一起，打道芙蓉岭翻山前往大箬岩。便衣队与潘小浩打路走，周书田与徐毓秀雇别人抬篼，坐篼儿走，直奔大箬岩陶公洞。
　　
　　 大箬岩清峻秀美，道家称天下第十二福地，陶弘景曾赞叹这里“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修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阳欲颓，沉鳞竞跃。”大箬岩陶公洞内同时供奉着永康胡厕胡公爷、观音菩萨，启仁和尚担任主持。他40来岁，原籍平阳城关，民国三十一年开始来大箬岩寺当主持的，据传他当过国民政府某县县长，因看破红尘才出家当了和尚。他长得矮胖，一副肥头大耳的弥勒佛相。近来只为整修寺庙四处奔波化缘，断也想不到祸从天降。
　　 便衣队包围了大箬岩陶公洞，抓了主持和尚启仁，周书田说他是地下党县委书记。启仁和尚辩解说自己出家人一心向佛，六根清净，不问世事，早晚只伴青灯黄卷，什么书记，从何说起。徐不耐烦地说：“别啰嗦，交出你的交通文件。”
　　 启仁说：“哪有什么文件呀？”
　　 这时有人搜出一簿册，启仁说：“这是寺里的缘簿。”
　　 缘簿是善男信女们写缘银的记录簿，上面写着施主的姓名和化缘银两钞票的数量。潘小浩说：“我们要找的就是县部。”楠溪话中缘簿与县部正好谐音。
　　 周书田翻了翻缘簿，喜出望外。当即起程，将启仁押往枫林。
　　 吴万玉以为钓到大鱼，亲自审问启仁：“你这是县部，还有特部呢？”
　　 启仁操着平阳方言腔款说：“没有代簿了，就这本缘簿了，不过代人化缘是有的，也都记在这本缘簿上了。”
　　 吴万玉打开缘簿，第一页站头的便是大箬坑的陈继严。这排在第一名的陈继严也就是化缘最多的人。陈继严毕业于中央政治大学，当过温州航政局长，现任中央信托局驻温专员，是当地大名鼎鼎的乡绅。吴万玉心想，这特委书记也只有陈继严这样的人才配当。
　　 启仁在吴万玉的酷刑逼迫下，生不如死，声称有证件放在寺内。周书田与何之同带着启仁前往大箬岩去取。其实启仁根本没有什么证件在寺内，他回寺内的目的就是想自杀。启仁举起剪刀就要自杀时，被何之同看见，一把夺下他手中的剪刀。他们打道芙蓉岭重返枫林，启仁经不住再次酷刑，开始乱供。吴万玉问启仁和尚：“你是县委书记吗？”
　　 启仁和尚不甚理解吴的话，只是点头称是。
　　 “陈继严是你的上级吗？”
　　 启仁和尚吓懵了，还是点头称是，并供出了许多无辜贫民老百姓，还供出陈继严在大箬岩召开党委会议若干次等。
　　
　　
　　 第八章碰疔
　　
　　 吴万玉以为找到了县委书记，又找到了特委书记，钓到大鱼了，便火速派兵到大箬坑抓捕陈继严。陈继严刚好在温州，便又派遣浙保四团中队长吴喜与绥靖处参谋主任周书田、政治科长王子甫等人带领短枪队10名便衣兵，到温州追捕。由于陈继严官大，不敢得罪，就要当地军法官陈瑞给他开拘票。拘票在手，吴喜才带领便衣短枪队直奔温州中山桥陈继严的私宅水云居，掳住陈继严。陈继严本来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乍来祸从天降即提出严正抗议，家人也极力拦阻，并立即向永嘉警察局报告。警察局长有意庇护，认为温州不是括苍绥靖处管辖的地盘，而陈专员是中央管的官儿，不可随便抓人，就将他截留，并将他先行拘押在永嘉警察局。吴万玉亲自打电话给温州专员余森文，余森文说陈继严不是共产党，吴万玉就责骂余森文。这时，碰巧浙江监察使李宗良在温州巡察，李宗良与陈继严是老朋友，他相信陈继严是冤枉的，就给吴万玉打了一个电话，用官话训了吴万玉一顿。吴万玉看看兆头不对，连忙带了一些讯审启仁和尚的口供笔录，赶到温州，碰到李宗良却又被李打着官腔训得焦头烂额。
　　 潘小浩这下意识到事情要追究起来麻烦可大了。为了争取主动，赶紧把自己所熟悉的亲戚朋友的名字都供出来，填写了某某人年龄住址，担任某某职务等，一共填写了二三十人。这二三十人抓来，又被用刑受不了，乱供乱咬，又供了两三百人。这时的吴万玉一面还向上级报功，说自己策划成立的“自新人员训练班”搞得非常成功，说括苍绥靖处近来破获奸徒庞大组织，连续破获匪徒巢穴，计特委部1个，县委部3个，区部9个，区分部12个，支部162个，计捕获匪徒2000余人，并斩盗李岩水等19人。由于吴万玉对绥靖工作不遗余力，即受浙江省保安司令传令嘉奖。
　　 徐毓秀目睹现状，意识到事件闹大了，要屈死好多人。他利用职务之便，去了温州，悄悄地给徐凤楼发电报，通报了家乡将要大批大批死人的情况，落款写“枫林苟活人”。
　　 陈继严向永嘉县警察局极力剖白自己冤枉，并通过社会各界共同对吴万玉诬陷好人的恶行进行声讨，大造舆论声势。吴万玉的暴行，激起了永嘉各界人士的极大愤慨，县参议员周之庠写信劝告吴万玉“一人之耳目难周，允宜博采舆情，勿踏偏听则暗之弊”。这时，整个社会大形势对吴万玉也相当不利，各地农民协会和民兵组织大力开展“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和“抗丁、抗粮、抗捐、抗税、抗租、抗债”的“三反六抗”宣传活动。《浙瓯日报》对吴万玉要拘捕陈继严的事也作了相关报道。
　　 同时，当地党部、青年团、参议会等机关，律师公会、记者公会、教育会、妇女会、商会、农会、工会等法团，以及各中等学校校长、社会名流，纷纷电告省里愿为保证；省里亦以该案疑窦颇多，电饬八区专署会同绥靖处、永嘉县政府、县党部公开会审。吴万玉以有关人证均押于绥靖处为由，坚持在绥区审理，这更引起各界反感。正如老百姓所说的，马肉吃多碰着疔，中共乐清中心县委办的《工农先锋》刊物上，刊登了吴万玉碰疔的消息，说他“像湿了水的爆竹打不响了……宰相难过千人口”，出霉头了。
　　 陈继严叫家人火速送信给同乡人、当中将军长的陈素农，请他出面斡旋，把事情摆平。这时，地下党胡国洲等人将有关吴万玉滥捕乱杀的材料转报在上海的胡公冕，胡公冕以他在黄埔军校时的师生之谊和同乡之情，向在国民党担任要职的徐凤楼、陈素农、叶芳、夏雷等人诉说吴万玉的暴行，并以陈继严为例子，说吴刑讯逼供，杀良冒功。
　　 徐凤楼字志勖，枫林人，时任南京陆军总司令部第三署中将署长。他对家乡惨遭蹂躏，变成人间地狱，深表痛恨。他拿出“枫林苟活人”发来的电文，这些内幕性质的消息得到了印证。陈素农、徐凤楼串连在宁、沪地区的永嘉籍高级将领等十几个人成立“将级军官同乡会”，联名向国民党南京政府弹劾吴万玉，“括苍绥靖处负责长官任内，滥捕人民，酷刑逼供，良儒被害者为数甚多”。正值整编206师政治部少将主任、南京中央伞兵司令部政工处小将处长李曙由洛阳到上海，便安排他以回乡扫墓为名，到楠溪枫林调查了解。
　　 李曙奶名寿龄，楠溪港头乡方岙村人，黄埔军校第五期步兵科毕业。他去汤岙古田山扫墓之后直奔枫林括苍绥靖处。
　　 李曙把括苍绥靖处的全套人马及被抓受训的一千多人都集中到枫林小学操场上开起了大会。领操台上，李曙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吴万玉站在他的身边。被抓来受训的有许多老弱病人，许多人被打得只能勉强站得住。看到自己的乡亲父老们竟被害得这般凄苦，李曙一阵心酸。他指了指其中一个小孩子，问吴万玉：“这个孩子也是三五支队吗？”
　　 吴万玉用手摸一下额头说：“这孩子是代他哥哥来受训的。”
　　 李曙招招手叫那个小孩子过来，小孩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李曙把他抱到领操台上，慈祥地对他说：“你不要怕，只管照实讲，你是代你哥还是代你爸来的？”
　　 小孩子回答说：“我不是代我爸来的，也不是代我哥来的，兄弟姐妹中我最大，我没有哥哥。”
　　 李曙说：“想想永嘉的孩子真可怜啊，十二三岁会当三五支队！”他毫不客气地对吴万玉说，“这几百号人里面土匪肯定有，但这里大多数是无辜、老实的种田农民，你残杀无辜百姓，诚属杀良冒功。目前正是春耕大忙时节，你迫使人们流离失所，以致路无行人，田无耕者，农桑废辍，来年我家乡数十万人民定然衣食无着。对家乡遭此横逆，我等永嘉籍将领都将不会坐视的。目前解决办法只有一条，立即将他们全部释放。”
　　
　　
　　 第九章收场
　　
　　 经过李曙等人的交涉，省政府复电温州专署会同括苍绥靖处、永嘉县政府对陈继严一案进行会审。审问时，为了防止串供，把吴万玉抓来的一些所谓的奸匪公开单独录口供，要他们说出陈继严来开党支部会议的情况。结果，所有的口供都不相同，除开会的地址大都讲是大箬岩寺内以外，时间、会场摆设、陈的衣着穿戴都不相同，相去甚远。有的说陈穿西装、戴学士帽，有的说他穿蓑衣戴箬笠，有的说会议桌上放开水瓶，有的说摆着茶壶。而最关键的是，所谓的三次开会时间，都有事实证据表明陈继严不在场。有一时间段他在温州开上海的新瑞安轮上，有一时间段他在上海返回温州的穿山轮上，有一时间段他在温州宴请教育厅李厅长，并有中信局出差行表及当时吃饭同席人作证。陈继严被诬奸匪的真相大白，吴万玉却说这都是启仁和尚诬供造成的。
　　 楠溪岩坦的戴福全，原是永嘉名流，他将与军政要人陈素农竞选国大代表。在此之前，吴万玉还得罪了他，原因是他的一个弟弟差一点被吴万玉枪毙了：吴万玉为了在楠溪立威，曾打算把他的弟弟当成杀鸡儆猴的替罪羊，准备在他的弟弟头上开第一刀，幸因戴弟谎称有机密军情面谈，才幸免一死。为此，戴认为军统不给中统面子，忌恨在心。闻说家乡被吴万玉这恶魔搞得民不聊生，乡贤陈素农军长等人已联名向南京政府弹劾，戴福全也直接向中央国防部和浙江省政府弹劾他。浙江省绥靖会迫于压力将吴万玉调走。吴万玉在枫林历任7个月，清剿效果甚微，被调到会稽绥靖处，括苍绥靖处遗缺由文成绥靖区负责长官孙秉贤接充，文成美缺派黄云山继任。
　　 李曙交涉在先，加上永嘉诸多将领和其他各界人士施加压力，被关押的一千多人获准释放。释放之前，受训人员需要到操场上照一张集体相。时川耍赖，坚决不参加照相。最后需填张《括苍区统建运动会员自白书》的表格。表格里有几栏是这样的：在共党内工作经过，同党何人，自新保证人，自新后感想及今后志愿。
　　 “胡扯，”时川恼了起来，“不填，坚决不填。”
　　 括苍绥靖处还要给每人发一个《统建运动乙种会员证》，时川坚决不伸手接。绥靖处的人说，别人都可以走了，这时川一个人留下再受训。哈声猫当即假意责骂时川肚排骨是双副，脑袋有两个的，不怕死么？然后陪着笑脸对军事参谋周书田说好说歹，直说时川是癫人，横说时川是疯子，长官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周书田却就是不肯放人。哈声猫情急之下想到“老鼠缩”，凑近周书田悄声说：“长官，他得的是‘老鼠缩’，老鼠精附身哪。把他关长了，他会传染鼠疫的。”周书田一听他会传染鼠疫，大骂哈声猫：“咋不早说，叫他快滚快滚。”时川这才被放出来。
　　 陈继勋由枫林徐志清、岩头李冬文、芙蓉陈时魏三个人保释回家。
　　 这时，吴万玉正在杭州开会，不敢回永嘉交接。他在杭州龙岩咀1号吴万玉官邸内打电话命括苍绥靖处人员务必将启仁和尚带到杭州。启仁被押送到杭州后关押在小天竺。由于“县簿”事件引起温州地方人士、民意机构的强烈指责，并纷纷控告，吴认为留着启仁和尚迟早是个麻烦，他若是一五一十地供出这场“县簿”闹剧的内幕，自己的前途将受到严重的影响，为了封住启仁的嘴，让他永远不会开口说话，半夜将他提出，秘密押到离诸暨枫桥约三里的一个小山坡上，由潘小扬执行枪决。
　　 陈继勋回家后，觉得在括苍绥靖处虚报陷害好人，太对不起别人了，便摆了十几桌酒，将受害的人全部请来吃酒。酒桌上，有人提出要继勋登报声明，为他们洗刷罪名。同年六月间，继勋写了十几张呈，上诉中央、省、县等有关部门要求澄清事实，并化了六元多钱交托东皋乡绅周之庠代他登报声明。这以后，个别人还不肯，说是凭空被害得当“索头”，运道被搞塌了。继勋私下里分别给溪南卢夏春一百斤米，给岩头金则缎十几元钱，金表欣十元钱，等等，才缓解了他们过激的情绪。
　　 时川经过枫林括苍绥靖处几番严刑酷打后，“老鼠缩”的毛病竟然不治而愈。为此，哈声猫特地上门感谢陈继勋。同时他还向别人宣传，说原先附在时川身上的是老鼠精，这老鼠精还不及吴万玉狠，吴万玉起码也算是老虎精了，老鼠精入了吴万玉的老虎笼，早就逃之夭夭了。时川不仅身上的老鼠精被吓跑，性格也变得平和了，还变得特别有文气，逢人笑嘻嘻的，完全成为文质彬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