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小说】彼得一日 ——《江城落照》34
题词:“即使窗口悬着刀,我也要把头伸进去,看个究竟——因为我是记者。”
——约翰教士
早晨
早晨,彼得陪约翰来到花园北门。对面街上有一处二层小楼,年久失修,门面灰暗,墙体的粉皮小半脱落,现出斑驳的伤痕。黑赫色的门边挂着一个木板小牌,楷书镌刻三个字:“共济会”。这是方济各会的别名,中文转译了的。
“就是这儿了,你自己进去,我在园子里等你。”彼得拱了拱下巴。
约翰走进门去,右侧窗口露出一个老女人的脸。五十岁左右。约翰简略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末了用意大利语念了一句:
“简朴、谦卑,圣·方济各。”
这好像是他们兄弟会的一句格言。会士见面时,彼此招呼。“简朴”――约束行为,“谦卑”――警示灵魂。
随后,约翰交出了他的各国的货币。还有他心爱的一块怀表。老女人望着他手上的戒子,显然他没有交出的意思。她也没有强求,脸上露出的怜悯的微笑,复又掂了掂那贵重的瑞士怀表,口里念道;
“简朴、谦卑,圣·方济各。”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她是一个老处女,在举行婚礼的当天,新郎跑了,他是个布尔什维克党人,当时的斯托雷平俄国政府在抓他。这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从此姑娘独守至今。
老女人给约翰一件灰袍子,一只钵,一个汤匙。告诉他去二楼随便找一个空铺歇脚,那儿就是他的家。如果他不愿意上路去周游各地,他可以一直呆到不能行乞闭上双眼的时候。
一切料理停当之后,约翰罩上了那件灰袍子,到公园的长椅上找到了彼得。彼得正在写生,他望了望他朋友的装束,笑道:
“还算合体。”
“是啊,管家是个老女人,他看我这块头,给了一个大号。”大胡子得意地说,“正合我意,你看……”他扬起衣襟,彼得见一个小巧的照相机藏在他腋下。两人大笑起来。
彼得放下笔,从怀里掏出一截火腿,递给他。约翰便大嚼起来。
“吃过午饭我去火车站,”彼得说出他的计划,“和大贵碰头,探听这些运来的培养基都停在哪儿,准备发往何处。这两天你有什么打算?”
“我得联络两个会友,托底的,愿意和我四处去闲逛。”约翰一面嚼着火腿。
“不可透露你的意图,无论他看起来多么可靠。”
“当然,我现在正想,用什么说词才能让会友们觉得我们干的事,是理所应当的。”
“你自己想吧,明天上午,我们碰头,在我的画室。”彼得说着站起来,“今天从火车站回来,还要给如玉画像。听听我这位相识有什么消息。”彼得笑了笑,走了。
约翰扔掉啃剩的骨头,用他的灰袍袖子抹了抹大胡子上的肉屑,点燃了他的烟斗,半躺着,眯起眼。初冬温暖的阳光在他的脸上荡漾,寒风扫着废园的枯草,在脚下打旋,飘零的落叶旋转着,引他的思绪到那遥远的故都――伦敦。同一个纬度,也是这样一个温煦的冬日。两年前,他和前妻带着儿子,一家人在海德公园野餐,儿子戴着学生制帽,结一条红领带,那是他母亲在他十岁生日那天给他的礼物。仅仅一周之后,娘俩就埋进了家族的坟墓,大轰炸,法西斯……约翰在马迭尔旅馆看到侨报,分析出希特勒受挫斯大林格勒,日本海军继中途岛惨败后,败退瓜达尔卡纳尔岛,又遭重创。
“现在,该是我们埋葬你们的时候了……”约翰缓缓地吸着烟,凝望着索菲娅教堂的尖顶,一个行动计划在他的胸中酝酿着。
中午
中午,彼得在车站画画,一个男孩跑过来,是板儿。
“叔叔,嘎鲁怎么没来?”他问。
“他去日本念书去了。听说你不爱上学,这可不好。”彼得没有停下手里的笔。
“学日语,哈那花,透里鸟,没意思。”板儿撇着嘴。
“不是还学算术吗?”
“二三得六,三三见九,我都会。”
“后面还要学深的,总比你东游西逛好。”
“谁说?我侍候爸爸。可是叔叔,我的画像呢?”
彼得把卷着的布面油画展示给他,还有一张素描。
“我脸没这么脏呀!”小家伙不满意。
“那是光影。傻瓜。”
“要光影干啥?”
“为了立体感,看,你不学习就不懂,还是要念书。”
这时候,火车司机李大贵走过来了。
“去那边捡点煤核,板儿。”大贵喊,显然,他不想让孩子听他们谈话。板儿悻悻走开,离的并不远。
自那次在南满彼得救了樱桃之后,大贵对彼得充分信任。
“有什么情况?”他问彼得。
“从南满拉来了田鼠和猪血,这是细菌的培养基。日本人进行细菌战,我想知道车停在哪儿了?往哪运?”
“我这两天要查一查。”大贵严肃地说。他是为人正直,一诺千金。
从娜达莎的叙述中,彼得猜想他是地下党人。彼得有事相求,他总是慨然应允,而且胆大心细,处置果断。
这时一个巡道工走过来了。他招呼大贵:
“李机关,你倒班休息吗?”日本人管火车司机叫机关士。所以对方这样称他。
“是啊,老王,你去寻道了?”大贵说着递给他一只烟。“你看,画家画的多好啊!”
“那可是。”老王点了烟也来看画。“大李,叫板儿,去那边捡豆呗。”他用头指了指铁路那头。“顺着路边,漓漓拉拉有一些。”
“咋会有豆呢?”大贵问。
“许是运军粮的袋子漏了。”老王不以为然,“好,你歇着,我往那边走走,晚上去我那喝酒。”说着走了。
“酒不喝了,接着昨天那盘棋,下。”
“嘿嘿,你那臭棋还不甘心。”老王远去了。
“这是个可靠的人。”大贵说。
“也不能露底。”彼得说。
“那是自然,但他可以帮我。贫苦人,弟兄。”
这时板儿凑过来了,跷着腿,老练的样子。
“还用他说,”小子一面看着画,对彼得拱嘴,一面小声,“我早知道,豆子,是喂老鼠的,列车原来停在这儿,豁嘴儿上去偷豆子,划破袋子,被日本兵拖下来,腿差点打瘸了。”
“豁嘴是谁?”大贵还是听见了,严厉地问。
“小叫花子,我那伴儿,早先的。”
“你咋知道是喂老鼠的?”彼得停下笔。
“吱吱叫。”
“你也上车了?”大贵喝问。
“没——有,我干那事?”板儿懒洋洋答。他指着画,“这地方不像,你走神了。”
“别打岔,老实告诉我,你上车没?”大贵越发关心。
“我说了,没有,我在下面捡煤核。离老远。”
“那你咋知道有老鼠?”后爹急了。
“我把耳朵竖起来了,再说鼻子是干啥的?还有脑子呢。”
彼得赞许地笑了。板儿往远方扬了扬头:
“车就在那儿。一个废道叉子里。”
彼得和大贵望去,迷雾的远方,树色蒙胧。
“我一上班,就把你送到你妈那去。太操心,走,回家。”大贵拖他跨过铁路。大贵说的他妈就是逃跑的樱桃,离开东乡和大贵结婚了。
“爸,我的口袋。”孩子挣脱了,跑回来,一面拾起袋子,一小声:
“叔叔,侦探,包在我身上。”
彼得把两幅画、面包和红肠,都装进他的口袋。悄声:
“大人的事,你别管,回去念书。”
下午
斜阳扫过对面的楼顶,照进彼得的画室。一个丽人如约坐在沙发里,面前的咖啡腾起袅袅的蒸汽。画架上画布是早已制作好了的,木框上钉的亚麻布,涂了两遍胶,三遍底子浆。但画家并没有立即动油笔,只是在画板上铺了几张纸,一面和他的对象聊天,一面做些速写。这一切都是为了捕捉对方的情绪,究竟什么样的精神状态才是这幅肖像要表达的呢?显然,丽人如玉也乐意与画家闲聊。在藤野家的晚会上,她有接触彼得的机会,却没有深谈的时间。更何况柳芭总在他的身边呢。
“彼得,我能叫你弟弟吗?”谈话就是这样开始的。
“当然,”彼得微笑注视她,没有停下他的笔。
“你身边的几个女人都走了,独守空房,你不寂寞吗?”女人现出妩媚的笑。
彼得歪了歪头:
“乱世,有什么办法,我得作画,挣钱,养我老父。他希望我在老家成亲,我也这样想,可以侍候老人。”稍许,彼得又感叹,“俗话说,哪家都有难唱曲儿。”彼得有意勾起她的心思,他知道这类女人多半有难言的苦衷。果然,如玉叹了口气:
“我一直得不到父母的消息。想必他们也在惦记着我。”她啜了一小口咖啡,“我现在靠了一个日本官,衣食是不愁了,可谁关心你心里想啥?”
“队长不爱你吗?”彼得画她的眼睛,这就是他要找的心声。
“谈不上,彼此都是。何况,女人他也不止一个。”她撇了一下嘴,“你以为他们作威作福,享尽荣耀,谁知道?战争榨尽了他们的情感。我那位,睡觉时枕下都压着他的枪。战争使我们睡在一个屋檐下,失败者感到屈辱,胜利者赢得苦闷……可以吸烟吗?”她笑了问。
“不碍事,你吸吧,我也喝一点。”画家把画板放在膝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又拾起笔。专注她此刻的神情。
“跟你讲一件事,那一次我得病了,去年。他怕是坏的传染病,去化验,还请来了一位医生,军队里的。看了,说不是。我们坐着喝茶,他说他叫乃木,京都帝国大学学医的。前年来这里。后来我们有了一些交往,他爱上了我。”说到这,女人吸口烟,露出淡淡的微笑。“他向我吐露他的苦闷。他说这叫什么战争?把人变成了兽,对手无寸铁的人施虐。”
“他在前线吗?”彼得有了兴趣,问。
“不,他说他是后勤部队,731。”
彼得的心头猛然一震,但他未露声色,平静地听着。
“他比我小五岁,很浪漫,讲起他的先辈,和俄国人打仗,骑着战马,扬起军刀……”如玉笑了,端起咖啡;
“他还朗诵了一首诗;……征马不前人不语,金川城外立斜阳。”
“你爱他吗?”彼得问。
“一个有良心有教养的青年,我把他看做弟弟,在哈尔滨理解我的人很少,我没有娘家人。”
“他长的什么样?”
“个子不高,带个眼镜,不喝酒时很斯文,喝了酒很感伤。”
彼得已经完全清楚了这小子,乃木的心态。心里想,一定要接近他。731把人变成了兽……
晚饭前,约定了下次的时间之后,如玉离开了画室。
乃木苦闷,他会常来这喝酒――夜幕降临,彼得这样想着,走进了樱花酒吧。
掌柜,一个日本人,擎着一杯鸡尾酒走过来,他把酒杯推到画家面前:
“彼得,你现在是文化界的名人了,我惹不起你。喝酒,画画,我都欢迎,别惹事!”这句说得很严厉。“算我求你,你也可以视为警告。”显然,老板对那次决斗,砸烂他的屋子,耿耿于怀。
“你的酒吧不是出了名吗?我肚子挨了一枪,给你招揽了生意。”彼得诙谐地说。
“这个名还是不出好。我经常说,满洲人,日本人,俄国人,无论哪个种族,男的女的,肥的瘦的,美的丑的,都是我的客人。大家要守规矩。”
这时娜达莎走了过来:
“老板,他是我哥,想我了,来看我。”
“你哥,你哥,酒瓶子砸到妹的头上。”老板丢个白眼走了。
“那是冈村干的。”娜达莎冲他背后说。
“你生气吗,昨晚赶你走。”彼得笑着问。
“不,你是为我好。总不来这儿,我想你。”娜达莎撒娇。
“这不来了,你去忙吧,我闲坐,在这画画。”
娜达莎给他端来一杯,他平常爱喝的马提尼,悄声;
“有事叫我。”走了。
彼得掏出速写本,一面画那些醉汉,一面寻找戴眼镜的斯文的青年。戴眼镜的倒有几个,可他们都不斯文。
彼得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