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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小说家族】情锁记


作者:南京黄磊 秀才,2034.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496发表时间:2008-12-01 19:16:47

月乔出嫁的那天,天气很好。月乔的婆家,姓赵,是个大户人家,婚礼的排场很好,很热闹,月乔的眼前是一片红色。盖的盖头是红色,掀开盖头,轿帘又是红色,轿帘外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依旧是红色的。那红色让月乔有些胸闷,月乔有种无比的压抑感。
   花轿从乌溪桥上过去的时候,月乔偷偷从布帘的缝隙里对外看了一眼。她看见“乌溪茶楼”的金字招牌,只是匆匆一瞥就过去了,月乔没有看见她想看的那个人,炮竹在红色世界里燃放,“啪、啪”的响。月乔手里紧握着一片碎玉,那碎玉割得月乔的手有点痛。恍惚是昨天,她用肥皂将手上涂了一层又一层,轻巧的将手上的镯子取下,继而松了手,任它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地响。她拾起了一片碎玉,不忍放弃,带上了半点回忆上了路。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月乔想。她将玉悄悄丢在脚边,一脚踢了出去。半点记忆在轿帘上撞了一下,落了下去,消失不见。她咬了咬牙,是的,半点记忆也不能再留下。
   大红的床帐落下,酒席早已散去,她变着有夫之妇。月乔不喜欢红色,红色让她窒息。第二天,月乔叫丫头双儿将被子换着紫色。双儿厌烦地看着月乔,都是新的,为什么要换。月乔说,我说换就换,你哪里来的废话。双儿有些不满,只是将新被子拖了出去。月乔看着她的委屈,心里涌着一股快意。
   闲了下来,双儿问太太旁边的丫头坠儿,新少奶奶好厉害,是什么样的人家出来的。坠儿那个时候正在为二少爷熬药,一面说着,我也不是清楚,听太太说,也是读书人家的姑娘,就是娘死的早了些,日子过的清苦一点罢了。双儿在一边米缸里抓了把米喂走廊里鸟笼中的雀,我看不像,哪有读书人家的姑娘像她那样没有了教养。坠儿听了这话,吓得将手里的扇药的扇子放了下来,对四周看了看,你要死了,嚷嚷这么大声,给人听了,你还想不想再做下去了,反倒连累了我。双儿听了这话也吃了一惊,将手中米粒尽数放了进去,拉着坠儿坐到了一边,我就不相信有个好人家会将女儿嫁给二少爷。双儿向四周看了看,轻声说,二少爷的病十几年都起不了床,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了,她过来且不是守个活寡。坠儿说,我也是这样想呢。有天晚上我听王妈和李妈说,未过门的二奶奶原是读过几年书的,但后来,家里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就学了评弹,在茶楼里唱。可巧,给老爷看上了,许了钱,算是定了门亲。双儿冷笑,我说呢,比我们还下贱,现在攀上了高枝了,瞧她的轻狂样。坠儿正要说什么,却见有人影从西脚门走了过来,不由住了口,给双儿一个眼色,自顾自的拾起扇子给炉子扇火。双儿也走到一边去了,彼此不再说话。
   傍晚的时候双儿将给二少爷端药,月乔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低垂着头,用一个小锉子挫自己的指甲。只听见双儿说,二少奶奶,这是少爷的药。月乔抬起头来看双儿。双儿这个时候也在看她,月乔的眼光如剑,寒光射了过来,不由的让她低了头。月乔站了起来,你是不是恨我?双儿摇了摇头。月乔说,恨吧,恨才是人,如果不恨那就不是人了,明白吗。月乔伸手去托双儿的脸,双儿胆怯的去接受她的目光。月乔叹了口气,将手抽回,你走吧,我给少爷喂药,等他醒了我就喂。
   月乔抬眼看睡在床上的二少爷,夕阳的光线斜斜地入了进来,映在男人的脸上,泛着寂寂的死灰。有几只苍蝇飞了进来,绕着床檐飞。刹那间,她对床上的肉体产生的疑惑,那是有生命的吗?月乔盯着他看,灰白的脸,闭紧的眼,这是他,她的丈夫。
   月乔的眼睛里闪出一个人影,那是谁?是上辈子的人吗?紫色的被子寂寞而温暖。颜色如同和了一滴清水,荡漾,慢慢化开,迷蒙了双眼。
   她手握着琵琶,几个指头在弦上转动,自己便不是自己了,词里怎么唱,人就怎么转,一会儿帝王将相,一会儿才子佳人。琵琶变大,一个又一个的人生依附在它上面,来来回回。自我在琵琶上消散,化为灰烬。
   她在舞台上可以看到人群中的男人。他半解开上衣,露出结实了胸膛。月乔的眼光跟随来富在人群里走,紧锁的眉眼和执拗的嘴,他穿梭于人群之间,端着碗碟。他叫来富。他脸上很少有笑容,手稳脚快。它们吸引着她。月乔在台上,他在台下。月乔在人群外,他在人群内。她嘴里依旧在唱。月乔觉得这就是人生,热闹中有几分落寞,像梦一样进行着。
   曲终人散,乌溪茶楼打了烊。来富买了酒,将上衣脱了,靠在柜台边喝着酒。月乔小心地收起琵琶。灯光下,来富的脊背上凝集着点点的汗珠。酒下去了,背渐渐红了起来,像渐渐煮熟的虾。
   来富没有察觉她的靠近。
   灯光里,来富将最后一口酒吞了,回转过头来。月乔正看着他。来富憨憨地笑,小姐。来富将碗放了下来。月乔听他叫自己小姐,不由笑了起来,我算什么小姐。月乔用手指沾了些柜台上的一滴酒,胡乱画着。月乔说,还想喝吗?我请你。来富说,不了。
   月乔身子半倚着柜台上,在乌溪镇像你这样的老实人不多了。你的老家在哪里?来富答,芜湖。来富用一块抹布去擦柜台。月乔伸过手来,按住他的,我来擦吧。他的手有些颤抖,微微地。月乔没有松掉自己的手。月乔说,晚上外面乱得很,你肯送我吗?
   那天晚上,月乔记得月光不是很好,有一点风在吹,行人很少,街道冷清。月乔和来富并肩走着。月乔说,怎么从老家来了这里,芜湖是个很好的米市。来富说,家里遭了灾就过来了。月乔问,娶亲了吗?来富有些尴尬,小姐说笑了,像我这样的人拿什么去娶。
   走到乌溪桥,月乔停了下来,月光下的乌溪曲折飘渺,像梦一般蜿蜒流淌。月乔说,其实我挺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沿着河岸走走,只是身子虚,经不得风。月乔不经意的将来富的手拉了过来,按在自己光光的手臂上,你看看,这会子都冷得哆嗦,我是不是缺血啊。月乔感觉到来富滚烫的手在她的手臂上波,波的跳动。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来富的目光有些散乱。夜色里,来富的眼睛飘忽出悠蓝的光,月乔看到了渴望和恐惧。
   月乔在一个中午走进了来富的房间。来富睡的房间其实是乌溪茶楼的一个仓库,堆满了一些杂货。来富在一边用几块木板架起了一张床。那时天很热,一到了中午,茶楼就没有了客人。来富正在睡觉,只穿了件半旧的短裤,躺在床上,胸膛袒露着,黑而坚实,有种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流动。月乔的心升出了一堆火,几乎让她停止了呼吸。月乔痴痴的盯着他看,半裸的身体是鸦片,曾经在她的睡梦中反复地出现。来富正在熟睡,呼吸均匀。身体随着呼吸起伏着,汗珠均匀地洒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月乔伸出手来,按在他的胸膛上。来富的身体猛的一振,睡梦里醒来,呼吸急促地看着月乔,小姐,你……你怎么在这里。月乔看着他,汗也同样湿了她的内衣。那是一块磁石,不巧,她就是一块不能逃脱的铁,她一把抱紧了来富。月乔的内心狂跳着,她狠命地抱紧他,渴望着彼此的身体在一瞬间融合。
   她疯狂的吻他,下意识,来富也抱紧了她。月乔将他压了下去,小木床“吱呀”一响。响声微弱,在来富的心中却如炸雷,惊醒了他,仿佛一刹那有了意识,他推开她,不,小姐。他低垂下头来,将一旁搁着的衣服拽了下来,走了出去,由于仓促,险些摔倒,只留下月乔一个人呆坐在那里。
   月乔呆了片刻,泪不由自主的落下。天气闷热,心中的压抑,让她觉得没有了明天。月乔倒在床上。她不敢哭出声来,苦苦压抑,这种压抑让她的肩膀抽动着,月乔的手无助地在床上乱抓,突然她感觉到被子下面有一个硬硬的东西。月乔将它拿了出来,那是一支手镯,玉的,青幽幽的颜色,带着一丝血丝。月乔看得入神,那颜色像极了她自己的人生,也是冷清清地带着一点热闹,那血丝又像一块伤口。血早已流尽,裂着伤口给人看。
   月乔将它戴在了自己的手上,来富就是她心中的一个滴血的伤,那一推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将她的爱隔开,两个人天涯海角,再也走不到一起去了。她的记忆里,这一推扎了根,恨意一点一点的覆盖着爱情,湮灭了它,占据了她整个思想,恨之入骨。
   赵家老爷遇见月乔是在来年的春天,月乔那天唱的是《蝶恋花》,“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细细地拨动弦,唱词在空中飘忽,月乔觉得那好像不是自己的口,而是绕着自己转的声音,她都不知道那个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赵家老爷并没有点什么曲子,还是茶楼的老板告诉了她,赵家老爷好像对你有兴趣呢,又问出生,又问名字。月乔笑了笑,并不在意。
   夜里的月亮圆而亮,孤单的停在暗夜里。月乔从来富的身边擦肩而过。来富正在收拾着桌椅,月乔的裙摆从他的腿上扫过,她没有去喊他。
   月光下,月乔站在乌溪桥上回头看茶楼。灯光下来富的窗户上留下来富键硕的身影,月乔觉得那个人影不再真实,变得朦胧了。
   回忆在赵家二少爷翻身醒来的声音中停止了,赵家二少爷动了动身子坐了起来,靠在床边看着月乔。月乔勉强笑了笑,为他端来了药。药早已凉了。
   入夜,月乔睡在二少爷身边。月乔将手探了过去,二少爷穿着贴身的内衣,月乔的手细细地在二少爷身上游走。烛光中,二少爷的脸泛着黄黄的光泽,嘴唇白的苍凉,眉细而淡。月乔将腿架了过去,月乔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寒碜。月乔看到了二少爷半睁的眼里闪现的光,那眼光是不自信的,却有着一份渴望。
   月乔对着烛光吹了过去,烛光摇曳,随即灭了。黑暗中,月乔将自己的脸贴上他的,手轻轻为他解开衣服。有泪模糊了自己的双眼,她感觉到了却不想去理会。
   月乔嫁过去的夏天发觉到了自己有了身孕,月乔为这个事实而感到庆幸。二少爷的病却伴着她肚子的隆起渐渐变重。赵家的夏天是灰色的,赵家的任何岁月都是灰色的,在月乔的眼睛里,这是永远也改不了的。月乔的手按在肚子上,总会让她的内心涌出一股凄凉的惊喜,仿佛是灰色天际里偶尔闪现的一缕光芒。
   月乔的分娩在一个雪天,那已经入了春,雪却下的很大,月乔迷茫的忍受了身体无休止的阵痛。窗外很亮,月乔的眼睛没有离开过那点亮光。孩子落了下来,并不是急着给他看,她听到老太太在喊,快抱给老二看看,好让他还能看一眼。月乔知道那是她丈夫不行了。孩子出生在一片凄凉中,月乔给他起名叫怜音。
   二少爷出殡那天,雪依旧在下。后来,月乔才知道二少爷终究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孩子出生的晚了一步。他出殡,月乔未能送他。月乔对窗外看,雪无声的下,没有哭声,屋外是一场正在上演的哑剧。二少爷病的太久,死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解脱,无法再去伤悲了。偶尔有飞起的灰烬从窗前飘过,混在飞雪中,所不同的是,灰烬飞了上去,而雪花却落了下去。
   二少爷的死让月乔更加落寞起来,生活原本就没有快乐,现在自己的生活里连悲哀都没有了,没有快乐和悲哀的生活是一滩死水,足以让月乔绝望。
   在一个寂静的午后,月乔重新走进了乌溪茶楼。月乔穿了件紫红的旗袍,头发高高的盘起。月乔感觉到自己胖了许多,旗袍裹的紧了,月乔觉得这样很好,更能让自己感觉到有一个尊贵的身子。月乔想到了“尊贵”两个字,什么是“尊贵”?月乔还是以前的月乔,不过是嫁到了一个有钱人家罢了,月乔是在嘲笑自己。
   茶楼的老板早就迎了过来。来富呢?月乔问,我怎么没有看见他。老板赔笑着,他早就不在这里干了,听说城东开了家铁匠铺,是他舅舅开的,他去那里帮工了。月乔怔了怔,继而笑着问,这里还有人唱曲子吗?老板说,早些日子还有几个姑娘来唱,如今大家都去戏台前看戏,就没让她们唱了。月乔问,姑娘们有我唱的好吗?老板说,她们怎么配跟您比,您的身子尊贵,你这样说,我们哪担得起。月乔笑着说,有什么担不起的,我原本就是个唱曲的。今儿我就想唱,有琴吗?老板赔笑着说,这怎么好……月乔打断他的话,谁说过嫁了人就不给唱了,我在家服侍二爷都唱呢。
   月乔上了台,那个曾经依附着她生命的地方。琴弦又一次传出音乐来,月乔唱了那段《蝶恋花》。门半掩着,光线很暗,屋顶上有一块明瓦,一缕阳光照了下来,落在月乔的身上,灰尘在光线里蒙蒙的乱窜,有的落在了月乔的身上,月乔觉得心也布满尘埃。音乐声里,她在唱,戏是戏,人还是人,月乔知道那是自己走出来的,她已经找不回曾经的一切了。
   沿着茶楼老板的指引,月乔找到那间铁匠铺。那时来富正低着头用钳子将一块打好的铁放进水里去冷却,发出“哧啦啦”的响。月乔没有惊醒他,匆匆就过去了,走了很远,月乔回过头去看他。彤红的火冒了出来,来富的身子似乎比以前更黑了,更壮了。月乔没有多看,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找回来的可能性太小了。
   月乔在赵家度过了七年落寞的贵妇生活。月乔喜欢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阳光班驳的穿过树叶落了下来,月乔微闭着眼瞧,一面哼着曲子一面回忆在茶楼里的时光。片段的回忆在那一个中午,来富的房间里戛然而止。月乔的眉攒到了一起,她想用一把尖刀将来富的身体慢慢削了,吃下去。月乔觉得那样才是解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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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黄磊的这篇小说令人想起张爱玲的《金锁记》。主人公月乔和曹七巧相同的是:她们婚前的生活都是平静而快乐的,都是以平民姑娘的身份嫁入富家,都无法从自己丈夫身上得到性的满足,婚后她们的心理都逐渐扭曲,她们的人生已是一场无法删改的悲剧。不同的是,这一切是月乔自己选择的结果。月乔心里有恨,她说“恨吧,恨才是人”,这恨来自于被诱惑之后的被拒绝,因为恨,她匆匆嫁人,而婚后压抑无性的生活加速了她的心理扭曲。她要向那个不自觉地诱惑过她又给她以羞辱的男人报复,向命运的无情与捉弄报复,结果却是……她错了,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一切都已无可挽回。文章有深深的中国传统小说的烙印,这不仅仅是因为整个故事发生在旧时代,也是因为人物的语言神态,和那些融入人物的主观感受,仿佛已经有了生命的景物。【编辑:垂杨紫陌】【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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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垂杨紫陌        2008-12-01 19:18:27
  因爱生恨,为情所困的一生,这也许是小说取名《情锁记》的原因。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2 楼        文友:ran.t        2008-12-02 12:06:47
  编者按很到位,令人感动。
3 楼        文友:小人鱼在天堂        2009-08-29 08:43:23
  好文章,太有张爱玲之风了!!!
河南省作协会员。西平县作协副主席、《西平文学》副主编。
4 楼        文友:小人鱼在天堂        2009-08-29 08:44:30
  很好看,一气看完而不累,真实实有古风味道。。。
   感谢作者奉献,祝福作者!
河南省作协会员。西平县作协副主席、《西平文学》副主编。
5 楼        文友:叶口菇        2015-09-12 18:48:49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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