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欣抱着还不到三岁的女儿安琪，站在斑马线的一端等着过马路。
　　
　　 春节临近，难得这样一个晴朗的天，空气中都弥漫着欢乐的气氛。许多商铺都换上了喜庆的红色，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都忙着置办年货。美欣给小安琪穿了一套粉红色的美羊羊套装，戴了一顶美羊羊绒帽，把女儿打扮得像个可爱的小天使。她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指着斑马线对面的行人指示灯教女儿：“琪琪看啊，那个灯灯里的小人是红色的，我们就不能过马路啊，等到小人变绿了，就可以过马路了，琪琪记住了吗？”小安琪也伸着小手指着对面：“灯灯，红色的，红色的。”“琪琪真聪明！”美欣开心地笑了，忍不住吻了吻女儿粉粉的小脸蛋。抬头再往斑马线那端望去时，突然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一下子怔住了！
　　
　　 对面那个熟悉的脸孔，是他！是智文！真的是智文！那个曾经让美欣梦萦魂牵却又痛彻心扉的男人！三年了，他一点没变，还是那么英俊潇洒，一身黑色的皮大衣衬得他格外挺拔，脖子上一方浅灰的围巾，更显他的翩翩风度。一头卷发依旧是那样的惹眼，在寒风中不羁地飞扬着。美欣望着他，心中突然交织了种种爱恨情仇，思绪像开了闸的洪水奔涌而出……
　　
　　 五年前，美欣和智文是令人艳羡的一对，他的才，她的貌，还有他们的爱。智文比美欣整整大了八岁，出身单亲家庭的美欣狂热地爱着他。在美欣的字典里，爱，就是让对方幸福、快乐，只有付出，无需回报。她为智文辞去了高薪的翻译工作，专门去学习烹饪、学西点制作、学中医穴位和按摩。她愿意为智文做任何事，包括洗头、剪指甲。她只想做个居家的小女人，给自己的男人一个温馨幸福的爱情港湾。
　　
　　 而美欣的美，也在智文的画笔下展露无遗。智文以她为模特，创作了一幅幅优秀作品，其中名为《相思树下》的油画系列还获得了市里的大奖。多少个夜晚，智文把美欣紧紧地拥在怀里，嗅着她的发香在她耳边轻轻呢喃：“谢谢你，美欣，我的宝贝，是你给了我生命的激情，给了我无限的动力！我要怎么爱你才爱得够啊！”每当这时，美欣就会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女人。
　　
　　 那个时候的美欣是单纯而快乐的，她爱得一往情深，爱得心无城府。她一直憧憬着为智文穿上大红的嫁衣，沿袭那古老的风俗，坐着花轿嫁给智文，做他最美丽的新娘。她会给他生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宝宝，一家三口快乐地生活……
　　
　　 没想到两年后的一个下午，毫无征兆地，一阵陌生的敲门声把她所有的梦想都敲碎了！
　　
　　
　　 （二）
　　
　　 美欣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夏天的下午。大厅里开着空调，CD机里放着班得瑞的音乐，吧台的咖啡壶里“咕嘟咕嘟”煮着咖啡，美欣盘腿坐在垫子上，调着气息练瑜伽。一切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温馨。
　　
　　 这样的下午，美欣是最享受的，可以练瑜伽，可以练舞蹈，可以看她自己喜欢的英文原著，还可以听着音乐来写日记。美欣不是那种一头扎进厨房就什么形象都不顾的女人，也不是那种一上了麻将桌就通宵达旦忘了自己姓什么的女人。美欣是优雅的女生，她的生活是充实的，她知道除了智文，还应该有她自己。她懂得如何让智文欣赏她的美，也懂得如何保持她的美。
　　
　　 突然，想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来不会在这个时候有敲门声的，难道智文出了什么事？美欣心一紧，赶紧收功站起跑去开门。门一开，一个打扮时尚的漂亮女孩像风一样就卷进来了。美欣定睛一看，不认识，忙问：“你是谁？”那女孩也不做声，环顾了四周，自言自语地说：“哇，真豪华，怪不得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他！”美欣生气了，说：“我不认识你，这是我的家，请你出去！”那女孩一听，反倒不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下了，斜着眼睛看美欣：“啧啧，这是你的家？我还说是我的家呢！”美欣感到来者不善，不觉提高了嗓门：“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你，请你出去！”那女孩哼了一声：“你不认识我不要紧，智文认识我就行了，今天我就告诉你，听好了，我是智文的女朋友！”“你……你胡说！”美欣气得脸都红了，“我才是智文的女朋友！你给我打哪来的回哪去！”“哎哟，姐姐别生气嘛！”那女孩好像很高兴看到美欣这样子，得意洋洋地说，“告诉你，智文在外面给我租房都两个月了，我迟早要搬到这里来的。你又不是他老婆，干嘛还缠着他？识相点，早点搬走的好！”美欣只觉得脑袋轰轰直响，双手抖得厉害，她抬手指着门口，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喊：“你给我出去！！我不要看到你！！！”那女孩把背包往肩上一搭，头发一甩：“出去就出去，有啥了不起！”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补上一句：“姐姐，你已经给不了智文激情了，这可是智文亲口对我说的，不信你问他！哼！”
　　
　　 “嘭！”美欣狠狠地把大门关上，只觉得手脚发软，“扑通”跌坐在地板上。尽管开着空调，可她的手心后背全是汗，心里面狂跳不已，思维一片混乱。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在报纸杂志或电视上才见过的故事，难道真的会发生在我身上吗？智文，他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难道，难道，这就是全身心的爱得到的回报吗？美欣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好害怕，她害怕见到智文，害怕他会承认一切。如果一切是真的，单纯的她该如何面对！
　　
　　
　　 （三）
　　
　　 美欣焦灼不安，她把智文近来的表现梳理了一遍，实在找不出最近他有什么疑点，除了有几次他说跟朋友在外面喝酒喝得有点高，除了有几次他主动下厨做饭，还有两个晚上他说在朋友家打麻将通宵未归外，一切都很正常啊！美欣对智文从来都是放心的，从来不翻看智文的手机或检查他的衣服有无香水味之类，她甚至天真地认为，像智文这样有魅力的男人，不出去应酬一下，不多交几个女性朋友才怪呢！哪想到，竟有人杀上门来了！
　　
　　 眼看到五点了，美欣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她不相信智文是那样的人，她宁可相信那个女孩在胡编乱造，信口雌黄。她还要去为智文准备晚餐。，一顿丰盛的晚餐。
　　
　　 六点半，智文回来了，他在门口换了拖鞋，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拥抱了迎上来的美欣，并送上一句：“宝贝，你辛苦了！”美欣努力地微笑着，她的心却像在云端上晃悠着。当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的时候，虽然脑海里一个个巨大的问号像重磅炸弹砸下来，但美欣还是竭力压住内心的狂跳，不去想那么多。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明明想哭，却要拼命忍着。她不敢抬头，只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她害怕智文会看到她的表情，看穿她那颗脆弱的心。可是，她给智文夹菜的时候，她发现智文只是说了声“谢谢宝贝”，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也给她回夹一份菜。女人的心是敏感的，这一细节，让美欣不禁悲从中来，为什么智文不敢抬头，难道那女孩的话是真的？美欣的嘴角哆嗦着，她再也无法假装平静了，心里筑起的虚无的幻想瞬间坍塌。她放下筷子，大滴大滴的泪就从眼眶边冒出来，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好咸啊！美欣第一次知道，心痛的泪原来是这种味道的！
　　
　　 智文大约感觉到了，他抬起头，紧张地问：“宝贝，你怎么啦？不舒服吗？”看着智文的言不由衷，美欣无力地瘫在椅子上，噙着泪：“下午有个女孩来找过我了，你告诉我，这一切是真的吗？”智文也放下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哎，她终于还是来找你了！”智文的这句话，像一磅重锤狠狠地砸在美欣的心上，她只说了半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智文急忙过来，紧紧地把美欣搂在怀里。美欣已经哭得腿软，根本无力推开他。什么叫委屈，什么叫绝望，什么叫痛彻心扉，种种复杂的感觉毫不留情地袭击了美欣。美欣的脑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声音在盘旋，在回响：“世界上两个最爱我的男人都走了，一个是爸爸，一个是智文，都走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四）
　　
　　 美欣抽抽嗒嗒了一个多小时，哭够了，她才渐渐平静下来了。她爱的男人此刻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一声不吭。俗话说爱的越深恨得越深，但奇怪的是，美欣对他一点也恨不起来。眼前的智文，正处在男人的黄金年龄，一头卷发衬着英俊的脸庞，举手投足都充满着艺术气息，无不让女孩子倾心，那不羁的眼神像一泓深潭，沉溺了多少女孩子啊！也许自己也真是一个傻女孩，两年的感情啊，说没就没了。美欣这样想着，不禁苦笑了一下。她爱智文，她可以为他做一切事情，如果智文觉得跟那个女孩在一起会更幸福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退出，因为她知道，爱一个人就是给他想要的幸福，而不是紧紧地缠着他。只是，她很想知道自己输在哪里，她不相信，两年的感情竟然比不上两个月的激情！
　　
　　 智文说：“我带她出去吃饭的时候，她很会斟茶夹菜，招呼客人，朋友们都说她很懂事。”美欣不做声，心里却如波涛翻涌：“她斟茶夹菜就懂事了，那我每天煮饭炒菜等你回来，这算是什么？！”
　　
　　 智文说：“她可以陪着我打麻将打通宵，不像你催着我回家，让我在朋友面前很没面子。”美欣还是不做声，心里却在冷笑了：“我如果不是爱你关心你的健康，我会管你作息有没有规律吗？！”
　　
　　 智文说：“她活泼可爱，经常有些小搞怪，总是让我充满惊喜，不像你，整天就只知道煮饭炒菜。”美欣简直要爆发了，但她还是死死忍住：“她有小搞怪，能当饭吃吗？能喂饱你吗？我也有我的精致生活，我也是个优雅的女子，你怎么就不知道啊？！”
　　
　　 智文说：“她给了我很多灵感，很多激情，你知道的，作为艺术家，灵感和激情就是我的生命！”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这句话，智文忘了两年前他也对美欣说过，那时，他们刚刚恋爱。才两年啊，就喜新厌旧，移情别恋了，还有那么多堂皇冠冕的理由！美欣怔怔地看着智文，仿佛从来不认识他。智文被看得心里发虚，他站起身来拥住美欣说：“宝贝，其实我真的舍不得你，两年了，你已经嵌进了我的生命里。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天啊！做男人怎么可以这样无耻！明明另有新欢，却还要装出一副无辜的嘴脸！美欣一阵恶心，她使劲推开智文，跑到洗手间里一阵干呕，却啥也呕不出。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两年的感情，就这样被狠心的人一抹而去。这样虚伪的男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吗？
　　
　　 晚上，智文说心情不好，又出去了。美欣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也把《相思树下》系列中的一幅装进了自己的箱子里。离开这座房子之前，她回过头来环顾着每一个角落，这里有她爱的印记，爱的点点滴滴。可是，也许就在明天，它就会迎来新的女主人了，一个比她更年轻，比她更能让男主人有激情的女主人了。想到这，美欣又是一阵干呕。她赶紧拉上门，远远地离开这个曾经温馨的“家”。
　　
　　 一个星期后，智文正与新女主人相拥着看电视，突然接到美欣的电话，她的语气冷冰冰的：“我怀孕了！”智文吓得手机差点掉下地：“怎么会这样？这事情你赶快处理好！你不会拿这个……”“不会！”美欣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绝不会要挟你，我自己会处理。”智文舒了一口气：“那好，我就不陪你去了，明天我把医药费和营养费打到你的账上？”“不必了，那个账户已经取消了！”智文从来不知道美欣会那么冷，冷得他心里都有点发毛。但事情解决了，他也就释然了，他甚至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傻的女孩？
　　
　　 美欣知道，有些决定一旦做出了，就不可能回头的。以后的路还很长，要靠自己走了……
　　
　　 那一年，美欣24岁。
　　
　　
　　 （五）
　　
　　 “妈妈，妈妈，灯灯绿了！”女儿搂着美欣的脖子，欢快地叫着。一分多钟的等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美欣终于回过神来，她的脚步却挪不开了。她看见智文已经朝她走过来，那种微笑，依然带着魅惑的味道，依然能杀人！
　　
　　 “美欣，三年不见，你女儿都那么大了！”智文在美欣跟前站定，那股温暖的气息烘过来，仄逼得美欣有点慌乱：“安琪，快，快，叫……叫叔叔！”美欣赶紧扭头看着女儿。“叔叔好！”小安琪脆脆地叫了一声，毫不见生地把双臂伸向智文。“小安琪真乖！像妈妈一样漂亮哦！来，叔叔亲亲啊。”智文从美欣怀里抱过小安琪，狠狠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逗得她咯咯直笑。“走吧，找个地方，好好叙叙旧。”智文说完，抱着小安琪转身走在了前面。
　　
　　 那一瞬间，美欣以为自己活在梦中。多少年了，带着泪，这样的情形在她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出现，一家三口，快乐地逛街，快乐地游玩，多么幸福啊！不，不，他已不是以前的智文，我也不是以前的美欣了！
　　
　　 在音乐茶座里，柔柔的音乐，暖暖的茶香。智文很感慨：“一晃三年过去了，没想到你那么快就结婚了。”美欣心里隐隐有些痛，脸上却笑笑的：“离开你后我去了外地，没想到我还会爱上别人，而且闪婚，看来我的心理素质还是蛮好的。”智文很认真地看着她：“你是说这几年你都在外地？”“对呀，”美欣故作轻松，“现在是回妈妈家过年啊！”智文一听，转过脸来逗小安琪：“爸爸呢？爸爸怎么没跟小安琪一起来啊？”小安琪看看妈妈，又看看叔叔，小嘴一撅：“妈妈说，爸爸出差了。”美欣的心一下子被女儿的话抽了起来，不觉低下了头：“她爸爸忙，过几天就会过来了。”智文叹了口气：“美欣，看来小安琪她爸真的很忙哦，他肯定没时间照顾你。别人都说生了孩子的少妇是最风韵的，像水蜜桃，你看看你自己，比以前瘦多了。幸好你还是那么漂亮，否则我都不敢认你了。你嫁的什么男人啊？只顾工作，一点不疼惜你！”美欣低着头，紧紧地咬着嘴唇，手里的小茶匙在茶杯里一圈一圈地划着，心里却像这杯里的茶一样，一波一波地震荡着。智文啊智文，你嘴上说得动听，你知道这几年来我受的委屈受的苦么？现在刚好一点，你为什么又来揭啊？当年如果不是你的无情，我会是这样的吗？有些事情，也许你是永远也不知道的啊！
　　
　　 智文没察觉美欣的内心，他呷了口茶，望着窗外，仿佛不经意地说：“其实我还没结婚，你之后我又谈了三个女朋友，可惜她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你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体贴，那么的细心。说句实话，我对你的伤害太大了，我真的后悔当初，真是有眼无珠，怎么就让你离开了呢？像你那么好的女孩我上哪找去啊！能娶到你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我真羡慕小安琪她爸。那时，你怀的孩子，如果没有……现在也有小安琪那么大了吧。可惜……如果你还没结婚，我一定不会再错过你！”说着，他紧紧地抓住了美欣的手。美欣感觉自己像触了电似的天旋地转，男人啊，男人啊！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了才会觉得珍贵？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爱着我？你没结婚，难道也是在等我吗？这算不算是一份迟来的告白？为什么早几年我却听不到？这一切，叫人如何接受！
　　
　　 智文的表白在美欣看来是那样的深情，美欣觉得自己坚守了多年的东西就要被摧毁了！她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了：“其实，其实，小安琪……我……”正当她语无伦次不知从何说起的时候，智文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把她震醒了。智文说了声“对不起”，就拿起手机到一旁去接听。美欣屏住了呼吸，依稀听到了几个字：“宝贝别急，我马上到。”挂了电话，智文一脸焦急地对她说：“对不起，家里有点急事，我得先走了，我的号码一直没变，改天给我电话啊！”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压在桌面上，对服务员喊了声“买单”，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安琪冲着他的背影挥着小手直叫唤：“叔叔再见，叔叔再见！”他也没听见。
　　
　　 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桌面上的百元大钞像片叶子，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地上。美欣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她刚才还想跟智文说：“我的号码也没变。”可是，没有必要了，真的，一切都没有必要了。小安琪不解地看着妈妈，突然像记起了什么似的，兴奋地扑进妈妈怀里问：“妈妈，妈妈，外婆家有爸爸吗？我要爸爸！”
　　
　　 美欣没有回答。她抱起女儿，贴贴女儿的小脸，然后轻轻摘下女儿的美羊羊小绒帽。多么可爱的一头小卷发啊！美欣默默地用脸庞摩挲着，一遍，又一遍，泪，终于无声地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