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绿皮车，车里车外都披着一层沧桑似的，豪不掩饰因天长日久而形成的旧迹和衰相。探头向车厢里看，被子叠成豆腐块，地面还散发着刚拖过的潮气，显然用心整理过，稍稍有所安慰，虽然是狭小，污黄，局促之下的迎接，好歹还保留着该有的庄重，检票，换票，对号入位，卧铺车厢严谨的程序一样也不少。
　　 怎么就没想到是这车呢，买票时光看重价钱低廉了，既便宜，时间又合适，还能买到卧铺，这车次，太成全人了，坐车时，才明白，根本就没有两全其美或三全其美的事，一全也就不错了，便宜就是一把钝刀子，疼都在后面呢。
　　 这列车是从哈尔滨开往重庆的，从冷到热，到越来越热，如此漫长经冬历夏的里程，也真够难为这斑驳老旧的铁躯壳的，在这躯壳里又吃又喝又睡又受冷热交替的罪，以各种机缘汇聚起来的人就更难为了。
　　 不过，现在人还没有察觉便宜的陷阱，都在忙着找位置，七手八脚安排行李，和窗外送行的人话别，开始都是生龙活虎的，对未来始料不及的，对坎坷估计不足的。
　　 我和爱人这个假期车来车往的，有点习惯行旅生涯了，早早就安顿好，还算年轻，经得起折腾，不怕四海为家。
　　 对面的老俩口就不行了，大概很少出门，拎着大包小裹被儿女送上车，还有点发晕，心神不宁的，女儿扒在窗口不停地嘱咐，都是些用不着一说再说的累赘话，一句，到了打电话，知道怎么用手机吗？手机有电吗？就说了不下四五次。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就怕冷场，拼命找话，照顾好自己，多吃点，没事多休息，一没话了，干望着一对老人相持相扶，远走他乡，眼泪就止不住。离别之于老人就更多一层此去两茫茫的凄凉，人老了，得守住家，守住岁月，老了的远行，不知有着怎样莫测的前景，任何风吹草动对于儿女来说都是大大的不妙。
　　 车发动以后，对面的老太太换到隔壁和老头相濡以沫去了。
　　 换过来的小伙子，不慌不忙从包里掏出香水，角落里喷喷，让我想起孙悟空手里的法器，一喷，顿时在空中划出金光闪闪的，隔离了污浊的小空间。他就钻进那个空间里，自如，悠闲地看书，听音乐。独善其身，自得其乐的样子。
　　 很快在大的动荡里营造出小的安宁，这小伙子定力不浅啊。
　　 边看书还边吃巧克力，好精神，好胃口处处张扬年轻的优越。
　　 几个上铺显然同属于一家人，三十多岁的夫妻俩带着一位老太太，几个人不时地仰脸向上看，对于上铺憋屈的空间有点惧怕。
　　 夫妻俩都高大强壮，说话爷儿们气十足，老江湖似的狡狎，有点粗枝大叶，有点游荡惯了的野性，象是小地方人出来打工做生意闯世界的，对于环境的险恶，丝毫不在意，很快就适应。
　　 那男人坐到小伙子身旁，很熟络了似的聊天，哥们，商量个事，你看，我妈有心脏病，不能爬高，能不能照顾照顾，给换换？
　　 没问题，出门在外都挺不容易的。
　　 那太谢谢了，我补给你三十块钱。
　　 几十块钱的事，算了吧。
　　 男人得把这事敲定，到重庆还很遥远，有个下铺，就方便多了。
　　 硬把钱塞到年轻人口袋里。
　　 他们就有这样的本事，相机而动，趋吉避害。不管什么招数，问题解决得好就算成功。
　　 随口扯慌，脸不红心不跳，象真的一样，不是多年历练还真做不到。
　　 观察仔细，判断准确，知道小伙子涉世不深，不油滑，有点文人气质，书生意气，肯吃亏，是个一逮就中着的主儿。果然成交。
　　 那老人只是他岳母，一口一个妈地叫着，一路上亲着热着，想方设法给老人弄个下铺，不失为大丈夫。
　　 那小伙子肯为老人让出下铺，爬到上铺去忍受高温的煎熬，真是出类拔萃的好男儿。
　　 我这个旁观者的清醒，把出让想成交易，倒肮脏世俗了。
　　 天气越来越热，车厢里象蒸笼一样，这时，你就明白廉价的陷阱在哪里了，你必须得为那些便宜吃苦，没有白得便宜的事，好在我们在山东的某个小县城就下车了，他们还有一天的苦要吃。
　　 女人没带拖鞋，早就想解放穿在旅游鞋里的脚，瞅我要把拖鞋收起来，灵机一动，想把这现成的拖鞋买走。
　　 他们就是有一身生存的本领，随时动念头，也不怕脚气，他们不太讲究，知道孰轻孰重。
　　 我也象小伙子一样，想说，没问题，给你吧，要什么钱啊。
　　 爱人看不下去了，也灵机一动。
　　 我们下面还得坐车，还得用呢。
　　 终于下车了，真象跳出了一个陷阱那么轻松。
　　 回忆车上的情景，真同情还要继续挨热的那些最怕热的东北人。
　　 你真想把鞋给她？
　　 是啊，她都那么说了，不就是双拖鞋吗？
　　 那可是咱们在平遥买的，算是纪念呢。
　　 佩服爱人的机警。
　　 不过，正是这样的机警之心太多了，小伙子的纯净才见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