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橙树】
　　
　　 慢慢儿的风轻轻刮过船头的水面，在树林中悠悠扬扬地徜徉，风的寂静里夹杂着鸟儿、虫儿、雀儿的睡梦中的呢喃声，啁啾的音符装饰了凉爽通风的树林，高高大大的甜橙树上，悬挂着一簇一簇青绿的甜橙，一簇一簇攒积在一处，聚在一起，光着秃秃的圆滚滚的头，打量着这个世界，不时摇头，不时引颈，看那在林中过过往往行走的生物。几个急促跑过玩耍的的孩子，几只从岸上爬过来呷呷而叫的鸭子，还在偶尔落在额上的鸟儿，昆虫，它们都皱起眉头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充满了迷人生命力的世界。
　　 而此刻在午后静悄悄的果园里，只有女孩甜橙，她睡着了，枕着一大兜猪草睡着了。
　　 满脸的惬意与舒服洋溢着，小鼻子小眼儿都完全地舒坦开了，长长的细眉一直入鬓，粉囡囡的小嘴咕哆着，一缕头发不听话地从耳朵后面钻出来贴在了她的脸上，被吹干的汗水粘着一动不动，呈现出了一个弯弯的月牙儿状，让甜橙看起来有一点娇美。
　　 长长的睫毛也安然地在双眉下休息。头歪在了白色的菜兜子上，手放在了肚子上。
　　 一件白色的带有橙色的汗褂子穿在身上，右肩上打了一块蹩脚的大补丁，针脚又大又歪，橙色的小圆点点也已经褪色了，汗褂子不再够大了，手的下面已经露出了肚皮，白白的、瘦瘦的肚皮。一条农家孩子穿的黑色裤子同样也穿在她身上，光着脚、鞋子，破了脚趾头的鞋子放在一边。
　　 她躺在甜橙树下香甜地睡着了，睡梦中的世界和现实中的一样纯洁无暇美好。一条晶莹剔透的口水从嘴角流出，微微上翘的嘴巴甜甜地微笑着。不时有一只两只误走的小昆虫，走上她放在身侧的另一只胳膊上，匆匆赶过又匆匆离去，昆虫们细小的足肢是不足以惊醒她的，从早晨到现在，已经打了五次猪草了，而上午还曾一同打猪草的孩子们，现在都已经成帮结伙地玩去了。甜橙不能，爹要干很多活，她也一样。
　　 如果睁开眼睛，甜橙的黑漆漆的眸子，象水一样透澈无尘，在她八岁的心灵里，没有一丝人间的杂持，她的纯洁与干净来自于一个异常人的世界，一个被称为白痴的世界。甜橙是一个傻孩子。
　　 满园的甜橙都摇晃脑袋，看着那个躺在微风里的孩子，希望橙子的香甜味儿浸润着她美丽的梦，一大簇一大簇的绿橙变成了橙色，鲜甜的果汁在孩子的梦中汩汩流淌，她用结实的小手掬了一把又一把，好甜啊，口水一滴一滴地流下，渐渐汇成了一滩。
　　 湛蓝湛蓝的天空下，一园的甜橙树在泛着油绿的光，树下有一个小女孩，她流出来的口水流成了一滩，滴落消失在黑色的泥土里，甜橙们也制止了彼此的喧嚣，让一丝丝凉风吹过树叶，绕过树枝去给那个孩子消除仲夏燠热的劳动之暑。
　　 远处的田埂上，走着四个孩子：谷子、小鱼、红豆和水瓢。谷子穿着一件白色的褂子，肥肥大大的，一看就是从他哥哥们那儿传承下来的，戴着一顶破了边的草帽子，趾高气扬地走在前面，不时用手里的柳枝条抽着身旁的庄稼，嘴里“嗷嗷”地唱着，喊着。紧跟在后面的是水瓢，他的后脑勺很骨，很突出，于是他的爹娘为了省事好记，好养就用他脑袋的形状给他起了名字，李水瓢，他是谷子的忠实战友，也跟着他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唱唱咧咧，一边用手指拂着身侧的庄稼。小鱼和红豆跟在身后，小鱼儿，瘦瘦小小的，一双大眼睛机机灵灵的，又闪烁着胆小的光芒，红豆，一个个子略矮小的女孩，梳着两只小刷子，跟在他们后面，又拘谨又渴望地跟在后面，今天是礼拜天，上午帮大人干完活，下午就可以疯玩一个下午了。下午是一个没有计划好的下午，不知道是在树窝里摸鸟蛋，还是到水里假模假式地钓鱼，鱼不见得钓到一条，又要遭到属下的埋怨，干脆遇到什么事情就随便发挥出一个什么计划吧。
　　 就这样，他们从稻田走过，吓走了一批扑通扑通的青蛙，从柳树林里经过，用杆子捅了几只蝉虫，从麦田里经过，横飞的蚂蚱撞到了他们，捉了一通蚂蚱之后，看看聚在一起的蚂蚱的尸体，四个人都觉得今天下午有些无聊，于是谷子抬头一看，看到了那些泛着油光的绿橙子，“到橙园去”一声令下，一路纵队从麦田里向甜橙园开进。
　　 一进甜橙园，满林的凉爽去掉了他们身上的燥热，几个孩子在园子，仰头打量着那些高高挂在枝头的甜橙，一股股口水从嘴边生津，口水一口口被咽到了肚子里去，看着，看着，满园的光秃秃脑袋的甜橙也打量着他们，“你能奈我何？”，打是打不下来的，爬树又太危险，树枝太不结实，果实又都结在树梢的顶端。孩子们默默地打量着这些固执的甜橙。计算着谋略。谷子的眉头锁在一起，红豆，小鱼，水瓢盯着他。红豆忽然“咦”了一下。
　　 “有办法了？”谷子深沉地问，草帽握在手中停住了。
　　 “没有，你们看。”大家顺着红豆细细的胳臂看去，只见，一只白色的猪菜袋子从一棵粗大的树干后面露了出来，四个人朝着痕迹向白袋子蹑手蹑脚地走去，准备给在树后面的家伙一个出其不备的攻击。一双细细的小脚丫先是进入了四个人的眼睛，大脚趾头上染着黑绿色的东西，几个圆圆的小脚指甲里灌满了黑泥，弯弯的脚弓象两只小鹿，一条腿搭在在另一条腿上睡着，挽着的裤腿一只已经耷拉了下来，另一只绾到了小腿上，精瘦的小腿肚露了出来，细细的，象麻杆儿一样，沾着上午的尘土和露水，手放在肚皮上，细细的手指上沾着浓绿色的草汁，小手扣在肚皮上面，脸上安详的睡容里洋溢着休息的喜悦。一股口水溢出嘴边，顺流而下，浸入到肩下的黑泥土当中，和潮湿的黑土混在了一起，肩上的补丁耸着几道弯弯曲曲的褶儿，衬托着甜橙细腻光滑的皮肤，口水从她微微上翘的嘴角渗漏出来。几个孩子见了，捂着嘴互相对视了几下，看来，今天下午的无聊快没有了，眼前将会有特别好的节目上演。几个人站直了身子，身材略微魁梧的谷子，模仿着他那雄壮的北方爸爸，用手庄重地把帽子戴上，假威假严地看了看他们三个人，其他人也都等着谷子的发话。
　　 平时，大人们是要呵斥孩子们去调弄甜橙的，虽然他们也像他们的孩子一样去戏弄甜橙的爹——刘四。因为刘四是村里的老光棍，又是村里最穷、最没出息的，谁家有忙不过的农活时，都是招呼他过来帮着侍弄，末了，会给他吃上一顿饭，走的时候再给甜橙捎回些好吃的，当然，一顿挖苦与戏弄的话是免不了的。五十多岁的人，还经常是这样。经常有大人孩子这样问他：
　　 “刘四，家里还盖油毡吗？”
　　 “刘四，还只是那只裤衩吗？”。
　　 往往又有淘气的孩子偷了它去，害得刘四半年没有裤衩穿，睡觉的时候只能穿着裤子睡，因为甜橙和他一起睡，从此洗完任何布衫都不敢晾到外面去，只是慢慢地在屋子里阴干，梅雨季节时，他身上就泛着一股浓重的汗馊味。害得别人和他说话时都得站在上风头，不敢离得近近的。
　　 而甜橙却不，她精瘦的小身子始终依偎在爹的身边。爹从村西走到村东，她就拽着他的胳膊磨磨蹭蹭从村西走到村东。爹睡觉，她就枕着他的瘦得只剩了筋皮的胳膊，呼吸着爹身上的气味入睡。而她却总是有嫩嫩的味道。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往往都是村里的好心人实在看不下去，将过了几身的衣服，再过身给甜橙父女俩，父女俩就这样在村子里晃晃荡荡地飘来走去。
　　 再大一点了，甜橙有时也离开爹去追随那些刚刚涉世的孩子们玩，而她则永远停留在她自己的世界中。
　　 甜橙是刘四在四十七岁头上时，捡到的一个弃婴。那天，还是在这个甜橙园，刘四慢慢悠悠从自己的破屋子与其说是屋子，还不如说是草棚，只是用几块木板遮挡着风，上面铺盖了层茅草，茅草上面压了大小不匀的石头与砖头，一刮风下雨，外面下大雨刮大风，里面刮小风下小雨。
　　 前一天，生产队的队长告诉他今天去给队上的甜橙园插枝，嫁接，太阳快升起来的时候，他就从家里爬起来晃晃荡荡地，向甜橙园走去，他喜欢闻那些幼小的树枝上散发出的味道，他知道，一旦开始结橙子，这些橙子一定会是金黄金黄的，味道一定是鲜甜鲜甜的，所以他更乐意去给这些甜橙树做点什么了，到了秋天，一定会尝到那诱人的宝贝的。
　　 早上一骨碌爬起来，也没吃早饭，肚子里空得慌，眼睛有点发花，肚子又瘪瘪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又凹又响的肚子，晃晃荡荡的他穿过几块麦田、稻田与树林，已经咽了几次唾沫，不过没关系，他平时又不是有吃早饭的习惯，只不过今天队上提供的午饭未免太诱惑他了，好久都没有过肚满溜圆了，今天一定要好好吃吃，他一边想着，一边就走到了甜橙园的边上，这些还没有长高的树丫丫，看着甜橙树那油亮亮的小绿叶，他仿佛看到了一簇一簇的，甜橙在绿叶中也亮着油光光的头。
　　 他在那里想得美美的，队上还没有人来，家伙什也没有，分了哪一片也不知道，只有等会儿了。他开始仔细端详着这些不高的甜橙树。它们还不能遮挡阳光，渐渐升起的太阳已经开始晒人了。刘四准备向园中走一走，到园林那边的河边去洗一把脸。
　　 穿过园林，走到快到的河边的坡上时，刘四忽然看到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一棵树下，他仔细眨了眨自己饿得有些发昏的眼睛，确实有一捆东西在那儿，他四处望了一下，还没有别的人来到，他疑惑着，走近前看去，是一个布卷卷，橙色的布包捆着一个东西，布卷卷又留出了一个角，那留下的一角象一只三角形的大朵耳一样，微微地动着。这可能是路过的人落在这里的，他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再看看那鲜艳的布卷，刘四竟然有点舍不得它了。如果没有人来，那个布卷卷就属于他了。在橙树下，绿绿的叶子衬得刘四更加喜欢那个布卷卷了。
　　
　　 “他的主人就要来了，我不看一眼里面是什么，有点亏。”刘四这样想着这个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布卷。
　　 在晨曦里，刘四用脚先轻轻地碰了碰那团布卷，软软的布轻轻地碰着脚面，里面又不是一包衣服，有一点沉，是什么，刘四，忍不住，加重了脚的劲儿，往前一顶，里面到底是什么？他羞于用手去拨看里面的东西，因为我只是动脚了嘛，并没有动手想偷人家的东西呀，我只是用脚拨一拨，看一看，他心里想。
　　 可谁知脚劲用大了，布卷沿着坡向河边滚去，这可不行，不能作践人家的东西，刘四想着就赶紧捣动着自己的双腿向前跑去，又怕一脚踩上这捆宝贝一样神秘的东西，恰好，在河边上，刘四用双腿，绾着裤腿的黑腿肚挡住了布卷的滚动。这时，来干活的人们已经有在河边洗脸的了，听到动静，大家回头诧异地看着刘四。
　　 “我真的没想拿人家的东西，它自己滚……”刘四陷着肩皱着眉，一脸无辜地向看他的人解释。看热闹的人也感到好奇，甩甩两手的水准备进行当日的开心一刻。
　　 “刘四那是什么？”几个人围了上来，布卷的那一角被掀开了，它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一只红扑扑的面孔，露了出来，脸上皱着横七纵八的皱纹，象一个没牙的小老太太，它睁开了眼睛，疲惫地看了一眼在它的头上方脑袋们，又搭上眼睛睡去了。那黑黑亮亮的瞳仁黑白分明，一汪水一样清澈到底。刘四楞住了，大家也楞住了。忽然一下子又叽叽喳喳开。
　　 “谁丢的孩子？”
　　 “大姑娘生的。”
　　 “将来是个美人胚。”
　　 “是个女孩。”
　　 “大姑娘偷人生的都好看……”
　　 ……
　　 村里一位年老的长者，拄着拐棍，颤微着胡子对刘四说：“还楞着干什么，感紧抱起来，抱回去吧，你命里注定要有儿女的，这个甜橙女就归你了！”
　　 跟着刘四，甜橙在龙港村里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先是像一只小猫仔一样摇摇晃晃地，软软地跟着刘四走，接下来就能拉着刘四的手和他一起并排走了。刘四也更加勤快地给了村子里干零活，以供她吃得稍稍多一点。村子里谁家的废弃不用丢掉的东西，刘四领着甜橙捡回来，在河边洗洗涮涮，一块旧木板可以挡在住一点风，一块破布拾来可以供父女俩人擦脚。经常有一帮孩子跟在他们俩人后面，逗着刘四和甜橙。
　　 “甜橙好吃吗？”淘气的半大小子逗着梳着歪歪的小角儿的甜橙。
　　 “好吃”甜橙认真地看着那些大孩子认真的回答。
　　 “想吃吗？”他们举着橙色沉重的橙子说。
　　 “想吃”，甜橙抿着嘴回答。
　　 “想吃不给吃……”孩子哄然大笑，拥着大大的橙子作鸟兽散了。
　　 甜橙委屈地抬头，看看爸爸，爸爸蹲下来，用满是粗茧的老手，拍拍她的肩，混浊的褐色眼睛望着自己的小女。
　　 “等几天，等几天。”抱上她，二人晃晃悠悠向村边上的家里走去。父亲的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挨饿的年头，到哪里再去多弄些吃的呢？怀里这个飘轻飘轻的家伙，从来就没有吃过一顿又饱又香的饭，人生下来，真的就是又受苦又受难，可为什么还要一定生下来呢。
　　 人生下来及存在的结果就是承受一切苦难的结果，每个人都是如此，生活、生存就是一场经历，一场对于苦难的经历。只是每个人的方式和方法不同，导致有的人看到了结果，有的人没有看到或者绕过了结果。甜橙的苦难在人之初就开始了，其后的一场灾难不知道是不是雪上加霜。
　　 五岁那年，一场持久的大雨使得刘四家屋子倒塌，父女俩在窝棚的一角捱了几天之后，几乎风餐露宿的生活让营养极其不良的甜橙，终于病倒了，她滚烫着小身子，干裂着嘴唇，颊上烧着两块粉红粉红的颜色，昏迷了几天之后，乡里乡亲们帮刘四凑着钱把甜橙送到县城里的医院时，医生说她得了脑膜炎，在医院里，在干干净净的医院里，父女二人第一次走进这么高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