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罗伯特·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
　　
　　
　　 1、喋喋不休
　　
　　 “……朋友，你找人借过钱吗？没有是吧，你知道借钱的滋味吗？是的，你不知道，……有一个朋友跟我说借钱就像求婚，这虽然是一句屁话，说得倒有点对，……是的是的，借钱和求婚是多么相似啊，都是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主题，都是在慌乱中突然说出了一句话，然后是尴尬与沉默，而你就在忐忑不安中等她的一句话，一句话，就那一句话，那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你的生死，决定你快乐还是悲伤，决定你和她的交情，甚至决定你的命运，是的，就那一句话，而那一句话之前的几秒又是多么漫长，那比一个人的一生都要漫长，比人类存在的历史都要漫长，那是永恒，那是耻辱，那是一生都难以抹去的污点，你明白吗，你明白吗？……我朝人借过钱，我现在还欠着别人的钱，你不会理解的，你怎么会理解呢？……从第一次借钱之后，我发誓再也不借钱了，我再也不他妈的借钱了，那天晚上我走在大街上，怀里揣着借来的钱，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和万家灯火，我难过得留下了眼泪，那是我长大后第一次流泪，我已经好久没流泪了，可我那天在天桥上走着走着突然伏在栏杆上哭起来了，我痛哭流涕，不怕你笑话，我确实是痛哭流涕，……我那朋友借了钱给我，没有让我难堪，我并不怪他，我只是为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难过，看这大街上，每一辆车都值几十万，看这周围的楼房，每一平方米都卖好几千，看看身边的这些人，每一个都气宇轩昂昂首挺胸的，为什么我那么穷呢，为什么偏偏我就那么穷呢？……”
　　 “……我最痛恨那些为富不仁的人，我最痛恨那些不肯借钱给人的人，比如说关于钱钟书有一则“美谈”，我记不清是在哪里看的了，是说有人要是向他借钱，他就问人家借多少，然后拿出那个钱的半数给人，也不让人还了，你听到过这个美谈没有，这确实是个美谈，哈哈，多好的美谈呀，……可要是我，我就不要他那个半数，我就把那个半数摔在地上，我觉得这是一个侮辱，他是在施舍吗，他是把人当朋友吗，他够交情吗？最可怕的是他不是拿不出钱来借，而是当作一种惯例，……如果我的朋友没钱借给我，我丝毫不会生气，也许我会与他抱头痛哭，可我不会生气，……可他是一种惯例，你知道吗？就是说不管你的情况怎样危急，不管你怎样难于开口，你借到的就只是一半，我不想借这惯例与一半，不管他懂多少种外语，不管他有多大的学问，我不接受他这一半，我不接受，我宁愿去砸银行，也不愿接受这半数的侮辱，……”
　　 “……也许我这么说对他太不公平，我不知道他是否真是这么做的，可我知道他是个聪明人，我痛恨聪明人，这可能由于我不是个聪明人，……但不管怎样，我们不能全怪他，相反我很尊重他，是的，我很尊重他，我看过他写的小说和学术著作，我还记得里面有一个人叫李梅亭，还有一个叫孙柔嘉，是吧，写得都挺有意思，我很喜欢他，而且在借钱这件事上，我们也不能怪他，他毕竟还拿出了一半给人，刚才我举错了例子，是的，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有人借钱不还，的确有人借钱不还，关于这个我想讲讲我大姐的事儿，……十几年前我大姐开过饭店，就在我们村后面，那儿刚修了一条公路，她家的饭店就在路边。有一天深夜，就在她家门前，出了一起车祸，不是很严重，肇事的司机跑了，被撞的那个司机爬到我大姐家的门口，敲开了门，我姐夫看到了他，连忙把他送到了医院里。几天之后，这个司机从医院里出来了，对我大姐他们千恩万谢，说是他们救了他的命，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然后他就向他们借钱，说是要借3000块钱，那时我大姐家也不富裕，但还是借给了他，这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却从此就不见踪影了，……幸好我姐姐留有他家的地址，还有借条，他是东平人，那里有一个东平湖，不知你知不知道，那地方离我们那里大约有两三百里地，我没有去过，……我姐姐就给他写信，可一直都没有回音，几年前我姐姐和姐夫到那里去过一次，他们见到了那个人，那家伙现在发了，他承包了一个水泥厂，在我们山东卖，还卖到了河北和山西，见到了我姐姐，他却很恭敬，还把他们称做救命恩人，让他的孩子喊他们叔叔阿姨，后来还带他们去游了东平湖，去游了泰山（我不知道那里是否离泰山很近），他只是不提还钱的事儿，后来我姐姐他们要回来了，他才说，现在厂子里比较紧，钱过一段时间就还给你们，——但连这话或许他也没说，我姐夫是个老实人，他总把人往好处想，打扰了人家或许就不好意思开口谈钱的事了，这或许是他安慰自己的话（我姐姐也这么说他），总之他们是无功而返了，……这钱一直到现在还没还，去年我姐姐家盖房子，你知道农村里给孩子盖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不用说你欠人家的钱该还，就是人家找你借钱你也不好意思拒绝，我姐姐就给他打电话，在电话里他说得好好的，他说，哎呀，给孩子盖房这是大事呀，我怎么也得去一趟，那我得去。可是挂下电话就没有他的音讯了，后来我姐姐再给他打电话，对他说，你来不来我们也不在乎这个礼数，你要是忙，把钱寄来就行了，我们现在盖房子缺钱用。那家伙还是那一句话，哎呀，给孩子盖房这是大事呀，那我得去，我怎么也得去一趟。可是直到房子盖起来，那家伙也没来，钱也没有寄来，……你看，竟有这样的人，早知道他借钱不还，我们当初就不该借给他，甚至不该救他，这种人少一个倒也干净，我想起他就生气，他也配是一个人，真是的，你说，他配吗？我真想把他痛殴一顿，真想把他打得满地找牙，……那时的三千块钱，该相当于现在的六七千吧，再加上利息，前几年利息还高，总该有一两万了吧，这还只是存在银行里，要是做个小买卖……，算了，我不想谈钱，我只是生气，即使把这些钱丢了也不至于让人这么生气，我还没见过这么恬不知耻的人，这么恩将仇报的人呢，当年那个肇事司机应该把他轧死，啊，天哪，我说了什么，把他轧死？把他轧死……”
　　
　　 2、沉默
　　
　　 我冷冷地看着对面这个喋喋不休的家伙，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们并不熟识，只是见过几次面，但没有打过招呼，我只是偶尔到这个小酒馆来吃饭，坐在了他旁边的桌子上，他就凑过来滔滔不绝地对我说了这么多。我不喜欢说话没完没了的人，而且他说的那些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看他一直在谈借钱，开始我还认为他是想找我借钱呢，一度我真想打断他的话跟他说，要借钱你就直说，没必要扯到求婚与钱钟书，多了我没有，一二百或者三四百还是有的，我也愿意借给你，只要你别再说下去了。可后来我看他也并不是想借钱，他的眼睛红红的，头发也很乱，倒像是喝醉了。
　　 “……对不起，我能请你喝一杯酒吗？谢谢你能听我说话，我很孤独，请不要笑，我真的很孤独，……我来北京三四年了，一直住在北大西门这边，没有一个朋友，连一个朋友也没有，……我是一个大学生，还差一点考上了博士，不过我不想谈这些，……我想跟你谈谈生活，对，我真正想谈的是生活，刚才我都瞎扯了些什么，借钱！我说借钱干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太穷了，……不过我想说的不是借钱，而是生活，让我们来谈谈生活吧，我现在最揪心的问题就是生活，我问你，你能否回答我这样一个问题，——生活与生活的意义，究竟哪个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说，我现在是该选择生活，还是该选择生活的意义，这就是我现在遇到的问题，……”
　　 “但让我还是从借钱开始吧，不，不是借钱，是贫穷，让我从贫穷讲起……，或许你不知道，就在今年2月份，有一个星期我身上只有7块6毛钱，你知道我这一星期是怎么过的吗？我每顿饭只打两个馒头，然后在食堂的调料盒里舀一点辣椒末和盐，我就这样吃了一个星期，我还不敢让我的同学看见，我躲在角落里，避开吃饭高峰一个人吃，那些辣椒让我每天都拉肚子，……还有一次，我去看一个朋友，出来时已经晚上11点钟了，公交车也没有了，那朋友要给我招一辆出租，我说我自己来吧，可我没有打车，因为我身上连10块钱都没有了，那天晚上我从他那里一直走到我的住处，走了一个半小时，我安慰自己说只当锻炼了身体，可我心里却感到了深深的悲哀，……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我并不是想夸耀自己有多贫穷，这世界上有人比我还贫穷，非洲的一些小孩可能连馒头也吃不上，在《四世同堂》里，馒头就是最好的祝寿礼物了，还有路遥，他的小说里写了一个学生吃不上饭，整天漫山遍野去找土豆，是呀，你了解他们的心情吗？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但我想说的并非这些，你知道，我受过高等教育，本来是不至于如此贫穷的，我大学里学的是日语，研究生念的是中文，工作也还好找，我的同学现在都是小资了，可我还在温饱线上挣扎，……可为什么我要这样，我不能像他们一样生活么？我也不比他们笨多少，似乎也不是没有能力做到和他们一样，可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呢，为什么我要不停地念书，念完硕士还不算，还要再念博士呢？……请不要笑，我来说说为什么，我觉得我心中有困惑与疑问，我想探索生活的意义，想知道怎样活着才更好，可是——，可是我把时间都花在探索生活的意义上了，却没有了自己的生活……”
　　 “……更可悲的是，在探索之后，我没有发现生活的意义，却发现了生活毫无意义，我感到很沮丧，很悲观，有一段时间甚至想要自杀，……请不要害怕，现在我不想自杀了，我要活下去，无论如何我要活下去，不过我可以给你讲一个关于自杀的故事，那是我的一个朋友，也是学中文的，他有一段时间也和我一样绝望，最后跳楼了。在跳楼之前，他还专门找了一个法律系学刑侦的同学咨询，问从多高的楼上跳下来可以摔死而不至于太难看，那是吃着饭在开玩笑的氛围中问的，当时我还跟他在一起，没想到后来他就真跳了，他跳的时候怕摔不死，还在脖子上挂了两块石头，……我赶去的时候，尸体已经搬走了，只在楼下留下了两滩血，后来有人往血上撒了沙子，又用水冲掉了，……冲掉之后，地面还是照样干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他是个认真的人，而我……，不过我不想说了，我们不是说要谈谈生活吗，我们就来谈生活，……首先我要说的是，我的生活从来没有宽裕过，从来没有，我从小是在农村长大的，农村里很穷，那时候更穷，我整天吃的就只是红薯与窝头，直到今天我一闻烤白薯的味道还胃酸，我也不爱吃粗粮，即使它有这个维生素那个维生素，无论你说得怎样天花乱坠，我也不爱吃，我已经吃够了，我已经吃伤了，健康？我不关心健康不健康，吃饱了撑的才关心呢……，18岁以后我上了大学，是家里拿钱供我上的，我不敢乱花，手头也一直很紧，大学毕业后我不再从家里要钱了，就在读书的间隙打零工，我什么都干过，其间的甘苦我就不说了，但打零工的钱很不及时，而学校给的那点钱却连吃饭也不够……，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生活，也是我现在的生活，我对这样的生活已经厌倦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如果仅仅是个人的生活如此窘迫，我也许还能够忍受，可是……怎么说呢，有句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句话说得多么好啊，我要赞美说这句话的人，……你看，我的家在农村，我的社会关系也都在农村，最近我总在想，我一直在学校里念书，是不是太自私了？家里是如此贫穷，如果我大学毕业后去工作，多少挣些钱也还可以接济一下，可是我为了自己的内心和前途（哈哈，内心？前途？），却没有这样做，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的父母今年已经70岁了，他们从来没有过过好日子，一辈子都在农村里作牛作马，他们历经了上个一百年大部分时期的苦难：战争、饥荒、逃亡，还有来自不同人的歧视、欺骗与侮辱，……现在他们老了，我不该让他们的晚年生活过得好一点吗，我不该为他们挣一点钱吗？……前年寒假我回家的时候，我的奶奶去世了，她是我的祖辈中最晚去世的一位。在她下葬的那天，望着残雪中露出的青青麦苗，我不禁感到了人世的无常：一辈辈的人或许正如一茬茬的庄稼，在历经了四季的轮回之后，便不免要走向自己生命的终点了，而现在，我的祖辈这一‘茬’已经故去，接下来轮到的就是我的父辈了，而我父亲的身体又并不好，……我不想给自己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可我现在在做些什么，我在做些什么？……，去年暑假我的父亲病了，是一种很严重的病，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带他去了很多地方看病，可看病是需要钱的，我没有钱，那钱都是哥哥和姐姐们出的，那时候我是多么内疚，多么难过，尤其是面对父亲欣慰的笑容时，我简直无颜以对，我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无能，我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是如此无能啊，……”
　　
　　 3、小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