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村的秋天和霞光一样的灿烂，尤其是在村西的杉木林中。最耀眼的是野菊花，它们在枯黄的灌木丛中没有规律地绽放着，它不知道我的来临，也不知道我在将她们的同伴一一剪下，然后放在篮子里带走。在它们的世界里，这也许是个冗长的秋天，伴随着流光在晚风中摇摆着，直到雪花的降临和融去……
　　 在它们的周围，常常长有带刺的灌木，我讨厌他们。在篮子里快装满野菊花的时候，我的手也已经被刺破了好几道口子，映出点点的血色，我九岁的小手腕上，很痛很痛……
　　 回到家的时候，暮色已经吞没了我来时的杉木林，当然也吞没了整个东湖，于是我又开始了一天的害怕，希望爸爸能够早点回家。
　　 屋子里比黑夜里的杉木林还黑，我终于摸到了灯。妈妈躺在床上用她那太息般的眼神看着我，我倒了杯水给她后，就取出一把野菊花去了厨房。我把它们的花朵一一洗净，然后放在一个碗里，再把它们炖在有水的锅内，最后烧沸锅里的水，等满屋里都是菊花香味的时候就可以停火了，次日把蒸好的野菊花放在太阳下晒，晒干后就可以给妈妈泡着喝了。那样的事，我一个星期做一次，等她喝完再采点，可是妈妈还是没有能够下床，门口的老中医说要长期的喝才管用，我家买不起药店里的药，当然那些药都还不如野菊花管用，妈妈说她的头已经不晕了。
　　 收到哥哥寄给我“小汽车”（玩具）的时候，已经是妈妈躺在床上的第三十二天（估计）了。我打开那盒子的时候还看到了一封信，我只看懂了上面一句话……“别惹妈妈生气，妈妈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生场大病，记住，哥哥回来买好吃的给你。”妈妈看着那信流出了泪，我把小汽车扔在一旁，抱着妈妈也哭了起来，那时候只是感觉生活没有办法继续下去而哭着。
　　 我总是不能懂事起来。天色明亮后，我就拿着小汽车在外面逛了一逛，小伟、星星还有亮亮都围着我，围着我的汽车看，他们虽然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可是他们的父母就没有舍得买过一件玩具。我不停地在小土丘上“开着”嘴里还发出马达的声音，我不许他们碰一下。直到晚上，星星来找我，说想看看我的车，我突然之间升起了一个念头……把车卖给他们。次日，在他们围到我身边的时候，我说出了我要卖车的事，他们都急着喊着：卖给我！卖给我。我问他们出多少钱，他们一个比一个的价高，最后我以80元的价格卖给了星星。我当时想，他家那么有钱，我卖他800元都嫌少，在我转过头回去的时候，我流出了眼泪，回到家后垛在被子里痛哭了一场。
　　 晚上，妈妈入睡了，我轻轻地打开了她床头写字台的抽屉，里面有很多一样的药盒子，那以前是妈妈一直吃的药，我拿出了一个。
　　 次日，我告诉妈妈说我出去玩了，结果我跑到了十里外的镇上，买了两盒那种药和一面小的镜子（给妈妈躺着梳头），还多了五毛钱，我就买了两个包子吃了。去时我是问了很多人才知路线的，回来时却忘记了路，行人都很匆忙，不愿意答理我，我就这样麻木地走着，直到夜色覆盖了这一方水土。后来我辩出了前方黝黑黝黑的一片，那个像梦中魔鬼居住的地方，正是村西的杉木林。它的那边就是村子了，可是我怕，怕这黑夜里的林子，我不敢在它的身边路过，就在那时，我突然听到村子有喊叫的声音传来，我以为是妈妈发动村里人在找我，我于是一跃而起，没有绕到林子后面小路走，而是朝着林子跑去（那样最近）。记得那时跃过土坟，跃过壕沟，最后跃过了整个林子的时候，村子的叫喊声已经没有了，我回过头看了看，没有发现魔鬼……
　　 等我跑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妈妈，我刚想说什么，她把手指放在了嘴边“嘘”了一声，还让我坐在了她的身边。我们就那样没有说一句话，不一会儿，月亮已经渐渐升了起来，邻家的屋顶上飞来了几只黑色的鸟，在我数清它们的时候，它们都又飞走了。夜色中本来很可怕的影子，一到明亮的月光下就不再那么恐惧。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夜晚，在妈妈的身边，时光和月光一样地静谧着，由于过度的劳累，我躺在妈妈怀中睡着了……
　　 两个星期后，妈妈完全的康复了，妈妈说如果不是我那两盒药，她就好不了，我高兴的在台阶上跳个不停，其实也不竟然，因为她在那药之前就能下床了。我于是也恢复了学业，晚上也就去老师那补课，可一个星期后就放了寒假了。
　　 在一个下着小雪的午后，哥哥回来了，他为我买了几本小书，还有我最爱吃的巧克力，等他看到妈妈清瘦的容颜时，他背对着妈妈，面朝着我流泪了。后来他看到了地上的枯黄的野菊花，好像已经明白了一切。哥哥告诉我说那辆车是他边读书边打工挣来的钱买的，要我好好珍惜，我惭愧地告诉了他车子的去向，他没有责怪我，还说以后等他有钱，为我买辆真的。
　　
　　
　　 还有十天就过年了，星星、小伟他们都快乐疯了，而我却一直没有快乐起来。爸爸说要到腊月二十八才放假回家，接到他电话的妈妈一脸的无奈，我们就这样靠着哥哥挣来的点钱继续着生活。
　　 腊月二十六的时候，李厂长（村塑料厂厂长）上门来要债了。妈妈和哥哥在中堂里和他交谈着，我躲在一旁偷偷地看着，他长有肥大的肚子，把哥哥特别为他买来的烟抽了两口就扔在了地上，他的嘴里总是反复地说着这句话……他（指我爸爸）不敢回来了！在他走后，妈妈身子一软，做在了凳子上。我一气跑到了伟伟家，在他的小房间里，我不停地和他乱说着，最后终于说到了酒和烟，后来也终于决定了明晚在塑料厂仓库旁的草垛旁会面。回到家后，我的心神老是不定，吃饭时还把碗打碎了一个。
　　 次日，晚饭后，我偷出了茶几上的香烟和火柴，在仓库边上的草垛旁等到了手拿酒瓶的伟伟。西天的霞光早已经成漆黑色的了，我们喝着酒抽着烟，呛的树梢上的鸟儿“噗噗”飞走了。我问他道：“伟伟！你恨不恨李王八（李厂长，村子里都这样背地里称呼他）？”他犹豫了一会说道：“是他让我爸爸下岗的，当然恨！我长大了一定要报仇！”我一把把他拉了起来说道：“好！那我们现在就报仇，放火烧了他的仓库，怎么样？”他吓的往后一退，说道：“被抓到的话我们就死定了。”我把他拉到了身边，在他耳朵旁轻轻地说道：“我们把烟头扔在这里，火会顺风烧到仓库，他们只会想到，烟头是过路人随手扔的。”他被我三言两语地说动了，于是我们就将烟头扔在了草垛下，走时我们也带走了酒瓶。等我们到家后，村后面已经传来了喊救火的声音，我哈哈大笑着，妈妈看着我莫名其妙。等我们全家赶到时，火已经将仓库烧掉了一半，没有闻到烧塑料的臭味，救火的人说：里面幸好是空的，我在仓库的门口处看到了李王八，他已经有点发傻了……
　　 李王八就没有查的出是人故意放的火。
　　 腊月二十八，妈妈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说爸爸没有买到回家的车票。下午我和哥哥一起去了镇上，在农行里取出了一笔钱，那是爸爸出去半年的工资。我们买了一些简单的年货，还为我买件新衣服，最后顾了一辆小车颠簸到了家中。晚上，妈妈将没有用完的工资送到了李王八家。
　　
　　
　　
　　 春节终于过去了。大年初二，爸爸回到了家中，他衣袖上的水泥沙浆感觉还没有干就把我抱了起来，说道：“长高了啊！”我都已经十岁了。
　　 两天后，小丽（小我一岁的邻家女孩）的爸爸突然病重，送到医院，被确诊为肝硬化中晚期。以后日子我和伟伟哪都不去，只管陪着小丽，她只知道哭，和窗外的雪花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下来。我们帮她整理空荡的家，帮她扫开门前的积雪，帮她着起炉火，最后打开她早已经完成的寒假作业开始抄一部分。她已经没有泪了，同时也没有了声音……很少说话，以前疯疯癫癫的小女孩几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不会说话的人，她只是呆望着窗外的积雪，从早晨到黄昏，最后告诉我们说：“等外面的雪融去了，我爸爸也就去了……”一周后，雪还没有完全融去，她的爸爸被送了回来，医院的人留下了五个字：料理后事吧。我和伟伟都去看她爸爸的最后一眼，他爸爸的目光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慈祥，只是不再那样的灵光了，嘴角处还一直保留着淡淡的笑容。
　　 次日清晨，天色刚刚亮，小丽妈妈来到了我家送给了我一颗玻璃球，上面映着一个“文”字，她说是小丽爸爸出差时带回来的，他现在已经去世了，这是他临走时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我收下了，我的泪不知不觉就来了……
　　 开学了，小丽家搬到了前村她舅舅家。
　　 爸爸也已出去打工了，哥哥的大学也早已经开了学。妈妈整天在田地里劳作着，周末有时还带上我，我家的田在杉木林旁边，在那里还可以看到林子里插有白布条竹竿的新坟，有时我也会去跪拜一下，希望他的在天之灵能够帮我尽早理解他留给我的那个字。
　　 时光真的是飞快，我家种在东湖河两岸的白杨树已经有我脚腕那么粗了，收割机在它们的旁边来回地作业着，然而在河的另一边，还是一片无际的金黄，小丽家的麦田就在那片无际的金黄中灿烂着。妈妈顾来了收割机，为自己家收割完后，也为小丽家收割起来。晚上，小丽和她妈妈叫了车子把麦子再从我家运到前村她舅舅家，于是晚饭就能留下小丽吃顿饭了。
　　 她是那样的文静，我都快不认识了。饭后她们没有立刻的离去，我妈妈和她妈妈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我在看着动画片，小丽坐在我的书桌上，好像是在看哥哥买给我的漫画。
　　 第二天，妈妈告诉我说：小丽和她妈妈去了湖北，以后很少回家了。我没有想到昨晚的一别，会是这样，我一气跑到我的书房，打开了漫画书，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小海哥哥：我明天就和妈妈去湖北襄樊了，在那里可以跟姨妈学画，我爸爸临走时给我的玻璃球上是个“画”字，他生前也一直希望我能够成为出色的画家，我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完成爸爸的心愿。小海哥，你的玻璃球上是个“文”字，在学校里，你的作文一直是那样的出色，你不是梦想着做一名著作等身的作家吗？我爸爸认为你能够成功，所以他也送了你玻璃球。还有小伟，他最喜欢小提琴，而且还在比赛中拿了很多奖，我爸爸也送了他一颗玻璃球，他的上面是“琴”字。我们三个都要好好的努力，好吗？再见了！祝你愉快！小丽
　　
　　 看完后，我将玻璃球放在了书桌深处，将望而生威的《水浒传》翻开了第一页……
　　
　　
　　 转眼，我和伟伟小学和初中都毕了业，进入了同一家高中。
　　 记得我和小伟刚刚回到村口的时候，月色已经浓重了起来。他把他的装有铅笔和橡皮的文具盒拿了出来，放在了我的书包里，对我说了声：没事，就消失在了朦胧的月色中。
　　 回到家后，被妈妈口头教训了一顿，不许我以后再这样晚的回家，还好她没有发现那个文具盒不是我的。
　　 第二天我看见小伟的手上有几道疤痕，在我的追问下，才告诉我说是他爸爸打他的，我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没事的，那时我感觉我一点不像个大男人！
　　 后来我们有一段时间没有去杉木林捉鸟了，不是因为父母的教训，而是因为我们喜欢上了班上的一个女孩子。我和小伟都叫她萍萍，我不知道她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小伟，反正她对我们都好。我们每天放学就一起在校园里的那棵最大的梧桐树下聊天，她说她也喜欢杉木林的那种神秘，让我们以后有机会带她去。
　　 那个秋天天气异常的清爽，我和小伟躺在田埂上，看着天上的浮云。他将书包打开，拿出了一封厚厚的信件，他说是他写给萍萍的“情书”，让我转交给她，我傻在了那里，半天后一句话没说就接了过来，在他闭上眼睛体会秋天的爽朗的时候，我横着泪水走了。
　　 回家后，妈妈告诉我说小伟的奶奶今天突然病重去了医院，我才想起小时侯，从小伟手里拌过半块月饼给我的眼睛深陷的那张面孔！
　　 那以后小伟缺了很多课，每次放学就只有我和萍萍一起去梧桐树下了。我没有把小伟的信给她，因为我也喜欢她，但每次聊天我也没有能够说出什么，因为第一次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就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们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只到夜色渐渐升腾起来，我就把她送到家门口，然后骑上车子往回狂飚，一路上晚风絮絮，让我忘记了小伟。
　　 后来小伟奶奶去世了，小伟成熟了许多。他不再去梧桐树下了，他不等我就一人回家了，但我们有时还会去田埂上躺着，看浮云飘过我们的头顶，只是我们不再去那片杉木林了，我想不只是因为它的遥远！
　　 转眼，四月来临了，学校开始组织春游，全班都交了钱，就我没有交，我也没有向爸爸妈妈开口，我们家的经济条件是不允许我这样的。我看着他们一个个上了车后，就一个人放下书包躺在了梧桐树下，在我仰望上空的时候，看到了一片梧桐树的新叶，青黄色的，在柔柔的轻风下摇摆着，孤零零地摇摆着。在快要睡着的时候，小伟站在了我面前，他说他只想留下来陪陪我，我们无言了。在我躺在梧桐树下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模糊地听到了小伟在我耳边小声地说：小海！我们谁都得不到萍萍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
　　 从那次春游后，萍萍真的就想变了一个人，和班长走的很近，班长是我们班学习最好，最爱整洁的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