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林与飞鹰会合。他们利用替江北人赶牛的机会联络了一批小朋友，准备瞅准时机跟日本人对着干，还实行军训，在江心涂捏涂泥泥块往江心屿扔。小朋友们喜欢飞鹰，不爱听霞林指挥，霞林心里老不痛快。飞鹰说，咱们要搞就搞部队式的，玩真刀真枪，与日本人来真枪实弹地干。霞林表示反对，哪有真刀真枪？还真枪实弹？从此两人的心思总撂不到一块，相处总是越来越别扭，却似乎是谁也离不开谁。
　　 一夜之间日本人撤走了，飞鹰与霞林也回到瓯江南岸寻找生计。他们到温州永嘉场给一户财主干活，霞林当二把手，继鹰当三把手。
　　 那个一把手任何农活都会干，年薪12肩谷（一肩等于160斤）；二把手霞林劳力还可以，有些一把手干的事如犁田、撒谷籽、掌握节候、调排农事方面却不会干，年薪6肩谷；一般的三把手年薪通常也有一肩谷，无奈飞鹰体质太弱，能给他吃白饭也就待他不错了。飞鹰不想回瑞安场桥，就在永嘉场安下身来，说好干看牛、挈茶筒、扫地洗碗等下手活，只混口饭吃，不给工钱。
　　 飞鹰这三把手经常受二把手霞林的欺负，而一把手总是护着飞鹰。那天，一把手嗯嗯啊啊哼着小调走远了，飞鹰接上他的调子唱：“三月荒，财主麦饼馅砂糖，穷人没饭吃糟糠，一年到头卵恁光……”
　　 一边把牛拴在土墩的乌桕树上，准备到田头帮霞林干点下手活的，却遭到霞林的一顿臭骂：“我阿爸一世不唱，肚子也混得饱，你唱闹也是卵恁光。”霞林口拙，也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唱，尤其不容忍飞鹰冲着自己唱。
　　 看飞鹰没有接嘴，霞林以为他被自己治服了，就叫他把自己那沾满盐霜的衣服拿去洗了，将草鞋挈到水穴头来。飞鹰认为替他做这些事太过分了，不理他。他发怒扑了过去，一脚将飞鹰踢飞到烂田里。飞鹰爬起来大叫：“皇天三界，把你奶给贼捣的，人打死啰，人打死啰。”
　　 这时一把手出现在田头，他把啄秃了的锄头哐啷放田岸岩上，一板一顿地朝霞林说：“你有本事不要欺小的，欺小的与吃屎没有两样，你以后再以大欺小，把你的头夯扁了。”一把手把锄头脑放在田岸岩上哐哐敲得震天响，霞林竟木讷无话辩解，胀红了脸。从此二把手总是设法暗算三把手。
　　
　　 农闲时节，二把手主动向财主要求看牛，把三把手所干的活当便带了，这样飞鹰闲着，就被财主辞退了。财主念他平时干活勤脚勤手的，不忍心让他白干那么长时间，临别时塞给飞鹰一个红包。飞鹰欲回场桥，又怕在家闲着，吃闲饭，家里负担太重。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他看到一个独臂的卖绡客，顿时计上心来，我飞鹰做做小头生意还不是顶好？
　　 他掮（批发）蜡烛银纸香卖给别人，担着小担子在佛殿和村头巷尾到处转。重五时，要当便带些菖蒲、粽箬卖，十二月带印有灶君、福禄寿喜的红纸卖，春节前带门对卖。菖蒲、粽箬等货色，畚扫糖浆店里就有掮，香纸蜡烛银纸到专门作坊里掮。他卖的东西都是便宜货，一双蜡烛掮价三分，最大的也只有五分，香一捆只有几分钱，叫卖的东西都只叫价八九分，绝少一角的。本钱轻赚头也很细。其实这时的金圆券面额很大，农村钞票少，大宗买卖大都以实物交换，打工、卖树都说多少米，以米论价，老百姓讲不习惯，老百姓土讲，一百说成一元，一元说成一分。飞鹰这样把价钱缩小一百倍叫卖，老百姓都是心中有数，无非是对流通现钞的一种嘲笑，因此飞鹰的叫卖声也就倍感亲切。不过后来果然一千元的金圆券改成一元，这也算是落了老百姓的口。
　　 平时，飞鹰编些顺口溜逗人笑，与人混混熟，打打场面。顺口溜念多了，看到一件事物随口都能编一首，老客户都喜欢飞鹰。
　　 “卖香纸蜡烛喔——菖蒲也有！”他人小声音高，如同知了鸣叫。人们一听他高声吆喝声就乐开了怀。
　　 飞鹰屁股后面跟了一串光屁股的娃娃，他叫“卖香纸蜡烛喔——”后面的娃娃们就齐声接应“菖蒲也有”。
　　 有人与飞鹰搭话，也算友好的问候：“短命鬼，叫起吵死了。”
　　 “嘿嘿，我这一叫鬼也逃去了。”
　　 “飞鹰，今晚哪儿有词唱？”
　　 “太阴宫呐——《十二红》喔——”
　　 “短命鬼，是哪个太阴宫呀？”
　　 “哎，是水心汇昌喔——。”
　　 邻近地方哪里晚上有唱词，他消息灵通。日本人撤退后，水心汇昌又热闹起来，天未黑他就歇下，早早坐着等听唱词。他听唱词《十二红》，听上了瘾。词唱到主人公有难，他哭；唱到喜事来临他也高兴。词中主人十二个老婆的名字，七七四十九个盟兄弟的名字他都一一记得，并在卖香纸蜡烛时，经常在别人道坦头把人召集起来，如数家珍地念给别人听。词里的诗文他会唱，虽不懂意思，却死记硬背的。飞鹰一张嘴边唱边会模拟琴声，唱着唱着竟忘了卖香纸蜡烛的事，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
　　
　　 时川与长庵一起寻飞鹰，根据线索，从温州跨过瓯江，寻到江北，又从江北寻到江南。长庵认定飞鹰喜欢听唱词，因这种唱词源自瑞安，他从少在瑞安长大，就在瓯江两岸各个唱词坛场着手，一个个地方寻，最后在蒲州西寮宫做戏的坛场寻到飞鹰。
　　
　　 第四章回归故里
　　 长庵一家三口回芙蓉后暂住在活鹿园五间两横轩北首二间里，飞鹰改名继鹰。陈长庵夫妇说要靠继鹰养老。
　　 大脚女人董秧闻讯小儿子飞鹰回来了，即飞速向芙蓉赶来，并一路寻思：今非昔比，自己老多了，乍见儿子，自己的情绪能否承受得住？母子相会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呵，母子俩会不会山崩地裂般地宣泄郁积二十来年的思念之情？
　　 及至芙蓉活鹿园，有人告诉她眼前的小伙子就是她儿子时，她简直不敢相信：孩子竟然长这么大了，这是二十来年来一直没有想象到的。孩子长得这么大本应该感到欣慰，只是还有一种非理性的、可爱的小娃娃的印象铭刻在心，但马上还是被自己的理智抹平了。孩子长大应属正常，毕竟他是快成年的人了，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理由呢？
　　 对飞鹰来说，义父义母才是至亲至爱的，从小一直管他们叫爸妈，现在突然一个陌生人以妈的身份出现在眼前，实在难以接受；若要相认，似乎要酝酿一下感情。可是时间不等人，这个曾经模糊地想象过无数次的生身母亲，此刻已以真实的形象出现在眼前。他在别人的指点下怯生生地朝董秧叫一声妈，董秧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冲着他喊：“娒啊——”
　　 母子相认，两人抱头越哭越伤心。可是对董秧来说，预演了十几年的母子相会时那种铭心刻骨的互相呼喊的场面并没有出现，而大感意外。
　　 时川第一次看到弟新妇董秧的真面目，感觉很不自在。上间店行医的时候见到蒙面的她，现在终于以真实的面目出现了。她比想象中的样子还漂亮。
　　 接下去的日子里，董秧作为母亲特有的敏感性使自己不安起来。这个全新的儿子继鹰，在叫义母时那一声妈叫得亲切近乎忸怩，声音润滑而悠长；叫自己的那声妈却颤抖、陌生而且短促的，说到底还是勉强的。她简直无法容忍继鹰在此妈与彼妈在叫法声音上的强烈反差。她痛苦极了，以至怨恨起长庵夫妇来。
　　 经过十天十夜的煎熬她终于还是想通了，退一步想想还是可以原谅的，没有长庵夫妇俩就没有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他们收养的话，也极有可能永远没有与自己相见的机会。不能对长庵夫妇有任何怨恨，有半点埋怨他们的念头也是罪过。当然也不能怪孩子，要怪就怪云横。云横早已死了，这个责任应该由自己承担。二十年了，自己对孩子做了什么？为孩子尽了什么责任？曾经一次次地逼迫云横把孩子归还自己——也就仅此而已——生活多么无奈啊，更无奈的是现实，孩子就在眼前，却有那么多的烦恼。对了，我应该忍痛割爱，或者顺其自然。
　　 董秧突然提出要回山里。大家劝说董秧留在芙蓉，不要进山了，长庵夫妇也说留下来一起住吧。董秧执意不肯，再过一天，稍微收拾行囊即回筲箕湾去了。
　　 大脚女人董秧常与猪都住在筲箕湾，她与猪都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猪都原是女男身。本来被卖了的女人与原来的上家就要割断亲属关系，由于继鹰的出现，她与活鹿园的关系重新密切起来，除鸣蜩舅舅一家、鸣烟堂舅舅一家外，董秧自己平时都按时字辈的身份，相对应地与芙蓉村陈姓族人称呼。四季八节，凡是云横的亲戚她都有些往来。
　　 芙蓉人善于造绰号，继鹰到芙蓉没几天，就被起了一个“矮人国”的绰号，大家叫顺了，就简略地叫他“人国”。也有个别人因为继鹰说话常带一句“一色的”的口头禅，而叫他“一色”。
　　 把继鹰安排停当，时川又要去找云横的大儿子。继刁透露，云横当年把大儿子送到了仙居县城车门外方早家。云横曾经有恩于方早，大概是方早落难云横救过他一命，真实内情不详。云横虽然名义上说是卖儿子，但方早讲义气，说是朋友有难，只是为朋友代养儿子，要飞马坐不改姓，立不改名，飞马依然还叫飞马，飞马依然姓郑——就叫郑飞马，谁敢在我方早头上动土？方家蛮有势力，有个独立团，确实没有人敢在他头上动土。云横就让大儿子飞马拜方早做亲爷。
　　 时川赶到仙居县城打听，才知方早已被游击队打败，全家转移到山底剑门一带养伤避难去了。剑门地处永嘉、仙居两县交界，时川回头来到剑门，从担炭客、背树客那儿打听到剑门早已无人居住，房屋主人也不知去向，线索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