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不吵架的夫妻，也不缺吵架的邻里。
　　 再过五年就步入古稀之年的李老头和刘老头是与我一个村的，他们的家之间隔三户，中间那户便是我家。李老头和刘老头的家门口各长着一颗杨树，十几年了，仍旧和小树苗似的，瘦骨嶙峋。说起李老头和刘老头，全村人无不为他们持续整整一辈子的“战争”哭笑不得。他们家门口的那两棵杨树也因为他们俩屡屡受伤，今天被划破皮，明天被割掉肉。听爷爷说，他们从小就开始你打我，我打你，一直到今天，从来就没停过。爷爷曾幽默地与我说，他们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吵架事业”。
　　 六十五年前，李老头和刘老头出生在现在的这个小村子，贫穷的家庭加上时代的限制，他们都未曾读过一天书，但小孩的顽皮，好动的天性自然地附在了他们身上。他们会为无数个小矛盾吵架，打架，他们也有无数个不吵不行，不打不行的理由。春去秋来，一年四季，岁岁轮回，他们吵着，打着，生活着，不觉长大了，各自成了家，有了儿子，直到今天，都有了如今已九岁的小孙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必有其孙。为了养家糊口，李老头和刘老头的儿子都离开了家门，长期在外打工。小孙子的童年时光注定要和两位老人一起度过。李老头的小孙子叫小福，刘老头的小孙子叫小布。小福和小布果真是李老头和刘老头的孙子，顽皮，好动，爱打架。在学校与同学打，在村里与玩伴打，可谓处处是江湖，到处都能占个一席之地。但，李老头总是教育小福不能和同学打架，一起读书怎么可以打人家呢？每每此时，小福都会撅起他那张小嘴巴，斜眼瞅着爷爷摇头。这时，李老头就会说，不过可以和小布打，而且一定要打赢。听到爷爷这么说，小福总会使劲地去亲一下爷爷的老脸，然后伸出舌头，咯咯地边笑边跳。刘老头教育小布与李老头如出一辙。
　　 的确，小福和小布的关系真是不理想。一天不打架，他们就会浑身不舒服。他们在学校都是好战分子，欺负别的同学，抢人家的小玩具。但他们的好战却并没有引来别的“英雄豪杰”的挑战，因为他们是学校两个不相上下的“黑帮老大”。也正因为如此，小福与小布经常拳脚往来，正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
　　 可是，打架不是长久之计，对教育孩子而言更是要坚决反对的。感情告诉我们，再深的“仇恨”最终还是要被人间的温暖化解。
　　 那是一个雨天，雨下得特别大，下了整整一上午才停，小福与小布吃完午饭后便背上书包去上学了。从村口到学校有三里路，雨后的路上泥泞不堪，小福与小布拖着沾满泥的皮靴在路上沉重地前行着。小福在前，小布在后，两个小身躯在这片汪泥中缓慢挪动着。雨后的路除了泥泞，还有些滑。小布一个不小心，扑通一声滑倒在地，泥水四溅，自然溅到了小福身上。小福见状，哪能作罢，愣是转身向小布打来。小布此时正在拨去身上的泥，见小福打过来，火冒三丈，“我又不是故意的！”小福哪管，直开始对小布拳打脚踢起来。“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实力相当的他们最终两败俱伤。小福的身上已不仅是那被溅的几滴泥点，他倒在泥泞中，看着已完全沾满泥水的衣服，愁眉苦脸地哭了起来。小布则委屈地擦了擦眼泪，从泥水中爬起来，继续前行。许久，小福才站起来，拨去身上的烂泥，一步一步地向学校走去。这样的结果告诉我们，“战争”并未结束。小福爱干净，衣服被弄得从上脏到下，他岂能善罢甘休？小布无意溅脏小福衣服却遭到无理拳脚，他又如何能就此作罢？
　　 夕阳开始西下，下课了。
　　 “小福，我上午不小心滑倒，弄脏了你的衣服，你却来打我，有种现在别回家，咱们去麦地里继续打！”“好，我正想找你呢，把我衣服全弄脏了！”“那就别怪我了！”“你也别怪我了！”听说他们要打架，几个爱起哄的小子便吵吵要去看，给他们加油，这便更坚定了小福和小布“决斗”的决心。
　　 初春的麦子娇嫩不堪，哪能经得起被胡乱踩踏。小福和小布以及那几个小子在麦地里聚集以后，一片绿色的浆糊便浮出地面了。小福和小布脱去外套，竟大人般地向手上吐了吐唾沫，以示要全力以赴，那几个小子向后退了退，一场让人期待的龙虎斗开始了。
　　 小福抡过小布的领子，捶起小布的肚子来。小布也不甘示弱，低下身抱住小福的右腿向上扔去。“小福，加油！”“小布，加油！”几个小子喊着。有为小福加油的，有为小布加油的，还有的同时为他们俩加油的，战争进入“危机”。答案是肯定的，他们是想让小福和小布分别教训一下对方，省得以后在学校还乱欺负人。小福与小布继续打着，揪耳朵，拽头发，抓眼睛，捣鼻子，招式越来越可怕，双方越来越起劲，加油声也愈加响亮激烈。很快，“流血事件”发生了，小福和小布的脸上、脖子上都鲜明地出现了几道血痕，头发也变得鸡窝般蓬乱。
　　 “喂！”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小福和小布连同那几个小子循声望去，只见一满脸胡子男人正在不远处朝他们指手。“那几个小孩干什么的，在地里干什么？”男人五十有余，这块麦地便是他家的。说话间，满脸胡子已向他们走来。“快跑！”一个小子见状喊道。几个起哄的小子很快应声散去。小福和小布怒气未消，拳脚自是没停，半天才缓过神来。见那胡子越来越近，连忙逃窜而去。
　　 胡子走近见麦地已大片被踩烂，愤怒之下，提起脚步径直向小福和小布追去，这着实把小福和小布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开始慌乱，一东一西地奔逃而去。胡子仍不罢休，向东一直追小福。小福见那胡子追来，害怕得大哭起来，脚步更加地快了，愣是把那胡子累了个气喘吁吁。许久之后，胡子才止步。因为太害怕，小福又跑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那胡子早已离去。
　　 夕阳完全西下了，暮色正可怕降临。跑了大半天，小福和小布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方向问题，回家的路更长了。分散后的他们此刻是多么地想有对方在自己的身边，一块儿回家。
　　 小福和小布从刚才的噩梦中醒来之后，看看周围的一切，竟失声痛哭起来。是的，他们迷路了。眼前的漆黑加上泥泞的道路让他们再次害怕起来。
　　 小福和小布都不敢在各自待的地方久留。他们迅速擦干眼泪，开始寻找回家的路。李老头和刘老头在家苦等，不见孙子回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冲击着他们的大脑。他们都各自拿起手电筒，沿着去学校的路找孙子去了。
　　 暗淡的月光挂在天上，不时有黑云游过。浩瀚的天空，只几颗小小的星星在那眨眼。泥水交融的路在月光和星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炫目的白，乍看上去，颇像潜藏着鳄鱼的江面。
　　 李老头和刘老头并未碰上，因为李老头在前，刘老头在后，两人相距有一里路。李老头不知道刘老头在后面，刘老头也不知道前面的那个人是李老头。他们带着焦急的心寻找着孙子，孙子带着焦急的心寻找着回家的路。到了学校，李老头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小福。李老头开始不知所措，慌乱地“小福，小福”地大喊起来。李老头走着喊着，忽然发现地上有一件衣服。那是小福的衣服，胡子走近时，小福慌忙逃窜落下的。看着这件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衣服，李老头更加惊慌了，手电筒向下照到了滴滴血迹，李老头差点没昏过去。他不敢继续往下想。李老头提高嗓门，更加大声地叫起来。李老头不知东西地走着，喊着，跌倒着，爬起着，不一会儿，身上便沾满了烂泥，脏水。“李爷爷！”一个声音让李老头迅即回过头去。“小布！”李老头见叫自己的是小布，惊讶得边叫小布边向小布走来。“小布，你怎么在这，没回家呢，看见小福了吗，啊？”“李爷爷，小福和我跑散了！”“他在哪儿啊，衣服也丢了，地上还有血，这到底是怎么了？”李老头太着急了，对一个九岁的小孩儿直问起来。“李爷爷，小福和我打架了，地上的血是我和他的，你看！”说着，小布转过头去，李老头看见小布的脖子后面有几道鲜红的血印。小布开始委屈地哭起来，“李爷爷，我错了，但小福上午来打我，我只是不小心溅脏了他的衣服。”看着眼前娇小又带伤的小布，李老头竟心疼起来，泪水不禁渗出眼眶，忙说：“孩子，走，我带你回家，起来吧！”
　　 李老头牵着小布的小手走在泥泞不堪的路上，月光依旧不那么灿烂明朗，黑云不尽地从月亮身边游过，鲜绿的庄稼在夜间只剩下黑色，像是瞬间得了可怕的顽疾。“小福，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啊？”李老头在心里一次次地问小福，泪水在脸上流着。
　　 李老头把小布带到了自己的家，他端来热水为小布洗擦伤口，用毛巾在伤口上捂了一会儿给小布包上了纱布。“李爷爷，谢谢你，我以后再也不和小福打架了，我错了！”“孩子，别……说了，是小福……不对，他……不该……打你！”这时的李老头说话已经断断续续，精神甚是恍惚。“小福，你到底在哪儿？”李老头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问。“李爷爷，我想回家，我怕爷爷担心我。”看着小布天真懂事的样子，李老头不由地被感动了，“嗯，好孩子，你回家吧！”
　　 小布走后，李老头拿起手电筒，想着再出去找小福。
　　 “爷爷，我回来了！”小福哭着脸。
　　 “小福，你……去……哪儿了……啊？”李老头老泪纵横。
　　 “爷爷，我错了，我以后……一定……按时回家！”小福哭着，脑袋一颤一颤的，声音发抖。
　　 “好了，孩子啊，别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李老头用袖子擦了擦湿润的老脸，把小福深深地搂入怀中。
　　 “爷爷，我以后再也不打架了，这伤口刘爷爷给我包好了。”
　　 “爷爷，我让你担心了！”
　　 “好孩子，没有，爷爷开心，你长大了！”
　　 天上的黑云不一会儿消失了，月亮又重现了它的雍容华贵，明朗多辉。清醇的星光随着那月光将它飘逸的长发伸向人间，它大概是要去抚平人们心中的伤痕，拂去劳苦大众心中不安宁的思绪，让万物心底那原始的善良浮出人间真情的地平线吧！
　　 我打开房门，李老头和刘老头在我家门口相拥而泣。
　　 从此，有两棵杨树终于可以去亲吻蓝天了。
　　
　　 2011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