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猜花会
　　 花会盛行，芙蓉殿根一带求花会的人就多。捺花会的人围在陈五侯王殿前商量排阵，要找个神僮，企望神佛附在神僮身上，让神上坛——这样就算降神了，降起神来才好求花会。马昭有意将继鹰推向前沿，说：“继鹰什么鬼都不怕，星宿豪光大，他会降神的。”
　　 “继鹰真会降神？”
　　 继鹰并不推辞：“我会降神。”
　　 一个求花会的人说：“你小子会降神？看你这矮人国倒真有点像人精，你有本事把神弄上坛，就立你为神僮。”
　　 锣鼓轻敲，却点点声急。继鹰配合鼓点有节奏地摇头，马昭一边用点燃的三枝香一圈一圈在继鹰眼前转，一边念：“一调天地清，二调日月明，三调黄河现，四调司马大将军，五调五雷公，六调六丁甲，七调狂风起，八调起风云，九调神出位，十调佛光临。”顿了顿继续念：“急急令，急急令，五雷大将军，一雷如解难，二雷霹雳震虚空。”马昭的手用力捺在继鹰的头上，点燃的香在他面前不停地旋转。
　　 有人朝马昭叫嚷：“司马昭，看哪，神上坛了，矮人国神上坛了。”
　　 庆枢利用剪刀在太阳下的反光，在继鹰微闭的眼前照了照，说：“啊，继鹰没有上坛，你们看矮人国……”
　　 继鹰怕露出马脚，顿时一哆嗦，两眼上翻，全身乱颤，大声叫道：“我是本家土地。”
　　 “啊？”马昭一声惊叫，竟然信以为真，赶紧说，“土地公公，今日我等有一事相求，向你求筒花会如何？”
　　 继鹰唱：“左脚高来右脚低，陈世美儿子未配妻。”
　　 有人琢磨，花会单上左脚黄坤山，右脚刘正元，从陈里算起，一溜花会神六个姓陈的，算来该是……一二三……
　　 那一日的花会坦里许多人根据继鹰的“神谕”捺花会，多少都有赢钱，有人摘子3元，捺准，1赔30，赔来90元。惟独马昭与庆枢两人捺了好几注花会，却没有赢钱，别人讥讽马昭只因他学司马祖公爷司马懿回头算，太会算了，心里不踏实，认为继鹰做的一定是假把戏，才没有按他的“神谕”捺花会。庆枢则是跟屁虫，跟着马昭行事，所以也没有好果子吃。令他们更可恨的是，本来推举继鹰为神僮是想害他的，现在似乎弄假成真了。这以后，鸣吟的花会做起来竟被继鹰屡屡猜中。
　　 猜花会是非常刺激的，继鹰善于猜花会，也善于装神弄鬼，还经常哼几句“春日春山春水流”或“停落鼓板养精神”的词文，有人听了继鹰的这些“神谕”，开始捺不准花会，回头细细品味一下继鹰唱的词文，却拍着屁股或脑门恍然大悟，原来继鹰都唱给自己听了的啊，怪只怪自己悟性太差了。
　　 鸣烟这“等鸟蛇”一向是善于看风使舵，等待最佳时机下手的人。他见继鹰真的有能耐，屡屡猜中花会，便按继鹰所猜的捺。鸣烟也捺得最狠，赢得最多。从此，别人都叫继鹰“开口准”。继鹰自己不捺花会，鸣烟认为他不捺花会才猜得准确，也可能是没有心理负担的缘故。
　　 其实继鹰没钱捺花会，也不敢捺花会，怕输不起，只是看花会看得入了迷而已。树林中有许多稻秆堆，像老太婆用的纺缍，很大，外面蓬松，瘦少灵活的继鹰经常爬上稻秆堆看别人求花会。而对鸣吟每日每筒花会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时间一久，他掌握鸣吟挂花会的一些规律，分析哪些花会习惯做多，哪些花会做少，下一筒会往什么地方走，从轻处走，还是往重处走。这也叫点鳌，继鹰掌握点鳌的窍门；鸣吟要做什么花会，他按其惯例大体上都能够猜中。
　　 继鹰还特别会做梦，别人根据继鹰的梦境分析，结果也得益不少。有一次继鹰梦见老鼠，鸣烟分析老鼠做贼，做贼的花会神是郑必德，于是就十元大洋摘子，独名摘在郑必德上。鸣烟捺准了，应赔得300元大洋，鸣吟没那么多钱赔给他，当场花会坛捺掰坛了。鸣烟知道鸣吟是个没根没底的人，要是耍赖不赔钱也奈何不得他，便给鸣吟戴高帽子：“我早就说过，这世上硬气就是打赌人最硬气了。乾隆爷游江南时住在客栈里，他看楼下的人赌得起劲，便对庄家说自己也搭一股，便顾自回楼上歇息。万岁爷搭股哪有不赢之理，结果庄家的赢钱源源不断地送上楼来。乾隆爷心想，自己就这么信口说一句，打赌人就这样讲信用，看来世上的人硬气就算打赌人最硬气了，以后要放开让打赌人赌博……”
　　 鸣吟爱听这称赞他硬气的话，他是头牛，是头蛮牛，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鸣烟，还当场就把自家仅有一亩薄田写了“卖尽契”给了鸣烟。鸣烟这一辈子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大餐。他付清了所有的赌债，得了一亩田，还略有余钱。
　　 继刁知道鸣烟家成为暴发户，嚷着要他请客。他有一个很铁的理由，平时一些零碎铜钱总被鸣烟赢去，这等于自己长年供应他家的开销费用，算起来甚至柿花吃药、买肚兜的钱都是他出的，现在花会坛上赢钱了，不破点财请请客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鸣烟被说得心里高兴，请了客，自然也忘不了请继鹰外甥孙当座上宾。
　　 鸣吟的妻子蒋芷芬知道背后继鹰在捣鬼，瞒着鸣吟屈尊到活鹿园讲好话。活鹿园一班人正在喝酒，她结结巴巴叫继鹰不要替别人猜花会了。继鹰却半开玩笑地说：“鸣吟公婆啊，我看一色的，还是叫鸣吟公别挂花会了，我不猜花会怎么熬得住呵？”后半句是实话。
　　 在座的柿花大笑。蒋氏恼羞成怒：“继鹰，鸣吟迟早会要你的命的。”
　　 柿花笑得更猛了。这时，继刁若有所悟，提醒鸣烟：“花无百日好，人无百日红。继鹰也不会永远猜得准的，好马也会偶失前蹄。打赌就是割卵赌的，别人都说你是等鸟蛇，其实你应该喝草头汤才好。你再赌下去，可别‘牛三吃肉粥’呵。”
　　 牛三好不容易弄到一些肉，一些米，煮肉粥，肉粥煮熟了，牛三高兴，说自己坐着有吃，倒着也有吃了。手舞足蹈，脚一翘，不小心把一锅肉粥踹倒，将要倒嘴的肉粥也吃不成了。这是一出很有影响力的戏文故事。楠溪人用“牛三吃肉粥”讽喻别太忘乎所以，任何事太过分了就会招致彻底失败。
　　 鸣烟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年轻时自己的一贯失败就在于兴头一起就忘乎所以。打赌没有多少法宝，靠的是几代人积累的经验，以及自身的修养和聪明的脑袋，自己年轻时屡屡输给时魏、时孟两兄弟，原因就是这方面的功夫未有到家。他总结出的打赌经验就是从来不塌鸡赌：保持等鸟落口、等鱼上钩的平静心态，输了心也不烫；赢了也不心狠，见好就收。
　　 这次赢了钱后，就准备疏朗一段时间再赌。可是，一向反对打赌捺花会的柿花正在兴头上，要鸣烟继续捺花会。鸣烟说：“我知道鸣吟已没有多少油水，你们也暂时不去杨山湾坦捺花会。鸣吟这头猪不肥，要是肥的话，把他煺白，自己下辈子坐着不干也有吃的了。”看柿花还不甚明白，又说，“我们要留些韭菜蔸，不要连根挖，暂时按兵不动，等鸣吟在花会场上翻了梢，等鸣吟这头猪养肥了，再割他一刀。”
　　 可是柿花不听，管人家赌棍死活干吗？有利可图就继续干，她说：“我是只认‘龇牙’不认人的。”
　　 楠溪人说的“龇牙”就是钞票，人见钞票就笑，不是“龇牙”是什么？结果，柿花在继鹰的神谕下把鸣吟的花会坛彻底捺掰坛了。
　　 花会坛停了一段时间，鸣吟不甘失败，借了高利重新开张。
　　 继鹰猜花会的技术越来越高明，鸣吟做的花会十筒有八筒以上能够被猜准，特别是鸣吟输多了反而会粘筒——某某花会做了，下一筒花会偏要做与上一筒花会一样的花会神名字，这是鸣吟的思维习惯，就像作诗的人平粘平仄粘仄一样。鸣烟为了稳住继鹰不惹事，给了继鹰两块银元，叫他玩“听筒”的游戏。听筒就是花会坛外设立的小花会坛，也就是别人将花会单捺到继鹰这里，继鹰自己不挂花会，看杨山湾坦鸣吟的花会坛拔筒拔下来是什么，就算做什么花会，到时，该吃的吃，该赔的赔。继鹰看花会单数额大的，估计有可能被捺准的，都原原本本地转送到杨山湾坦花会坛，这样，没有什么大的风险，每天略有赢钱。开了财路，倒也快活自在。
　　 继鹰玩“听筒”以后，不再为别人猜花会。花会挂得顺利，赢起钱来也非常快，两三个月后鸣吟的花会坛又起死回生了。估计鸣吟有了一笔可观的赢钱，柿花便叫继鹰好好猜几次，自己到杨山湾坦捺了几次花会，又把鸣吟的血本都赢来了。
　　 从这以后，鸣吟下定决心除掉继鹰及鸣烟一家，斩草除根，只是苦于手头没枪——凡是值钱的都付赌账了，枪也不例外。正在这时，有人向他传信：“你奶爸岁数大了。”
　　 岁大了，这在楠溪有几种说法：一是老人真的岁数大了，高寿了；二是老人岁数大，体弱多病，要人照顾了；三是指死了，相当于某某人“百岁”了这个词。三种不同说法的不同区别主要看传信人的神色。神色悲伤是死了，神色严峻是指病了，神色喜乐说明是恭维寿高。
　　 昌福奶爸岁数大了，看传信人神色轻松，鸣吟猜想多半是病了。
　　 那人随后又说：“你奶爸指定要你去看他。”
　　 鸣吟感到事情比较麻烦，或许奶爸真要归天了。
　　 冯家湾的水碓山上，已只剩下冯昌福夫妇居住，荒草堙没了路径。山坡上，一眼望去，坟比屋多。
　　 昌福咽了气又活回来。鸣吟来了，挣扎着对他说：“鸣吟……有个秘密告诉你……那个猜花会的不但是你的白虎爷……他……正是郑云横的小儿子……飞鹰哪。”
　　 这对鸣吟来说已不是什么秘密，他明白奶爸的意思：“你放心，奶爸，我发誓要对郑家斩草除根。我恨不得一手捏死继鹰，就像捏卵一样。”他想象着继鹰那山老鼠模样的个子，自己用力捏他，他那蛙蟆牯一样的肚皮发出啪的一声爆竹一样的响声。
　　 昌福说：“我这里还有几十两银子……你……拿去买两支勃郎宁，余下的……做花会本。记住……继鹰不除，你……还会破财哪。”
　　 奶妈拿出一包银子，鸣吟推托一阵后还是收下了。昌福又挣扎着说：“鸣吟哪，现在真的黄金印出现了，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办。你干事不狠。听说上次陈素农来祭祖时，芙蓉大宗案桌上摆看的宝物里面就有黄金印。你当时应该在大宗里放一把火，然后乘乱把它掉包的。”
　　 鸣吟听得后颈发热，汗星都出来了，心里说看来这世界上比我狠的人大有人在。
　　 昌福死了活回来，死了若干回。昌福老娘请来方三道士商量对策。方三对昌福老娘说：“他一生作恶太多了，我早就劝他多做善事，死后别人会传颂他的功德的，让人讲句好话不行吗？”
　　 昌福的耳朵非常灵光，他听见两人的谈话，挣扎着说：“干吗？一辈子都没人说我好，我死了就有人叫好了：‘这人死了好，这人死了好。’这不，就是好吗？”
　　 方三毫不客气地说：“看来你不快便，因为你作恶太多了，这我早就对你说过的，要修行，要修行。”
　　 不快便相当于不得好死。昌福似乎回光返照了，高声为自己辩解：“我是萧王殿的殿主爷哩。”
　　 “你又怎么是殿主爷呢？”
　　 “三年前我做过一个梦，”昌福透了几口粗气说，“萧王殿的殿主爷对我说，你来这么早干吗？三年以后你再过来，我这里退掉让你坐。”
　　 方三听后哈哈大笑：“人死不知自己头臭，真是的。”
　　 他吩咐昌福老娘如此这般。他妻子亲自动手，在昌福床头备了一碗盐水，碗上横搁一把磨利的杀猪尖刀。当晚半夜，昌福便断气，撒手人寰。
　　
　　 鸣吟更加坚定了杀人的决心：想把血本扳回来，必须尽快把继鹰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