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
　　
　　 “长生，路上可要小心。见了你姐姐姐夫该咋说咋说。你穿的衣服太少了。今天太阳好，可是早上还是冷着哪，你这孩子，咋就……”长生的自行车都已经开始滑行了，母亲还在那儿罗罗嗦嗦着，她的话就像一根武林高手手中的绳子试图撵上越来越远的长生，好在长生身手比较矫健，只那么身子一扭，双脚一蹬，轻而易举便摆脱了这根绳子的折磨。
　　 临拐弯之前，长生回头望了望母亲。虽已看不太清楚，长生还是知道，此时她那灰白的头发在晨风中瑟瑟摇动，像旧院墙上的草，枯涩发叉，了无光泽。她那仅存的一只左眼盯着他的身影，一直在痴痴凝望着。总是这样，每每在长生离开家的时候，母亲都习惯这样望着他离开，只是，母亲嘴里那些永远说不完的叮嘱，也只能慢慢像一根老旧而不结实的绳子，再也捆扎不了长生前面的路。
　　 九月十八日，阳光灿烂。长生骑在自行车上，仰脸看看天空，想起了这一句话——事实也正如此，虽时令入秋，可是阳光还是那么灿烂，并且会越来越灿烂下去——直到，直到冬天来临。当然，冬天还早着呢。看着路两边的树叶子渐渐变黄，那些青葱碧绿的色彩不得不被风霜涂抹上一层枯黄色的哀怨，长生有些幸灾乐祸地笑着，轻轻地吹起了口哨，自然是那首烂熟于心的《我心永恒》，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唐欣最喜欢的一首歌。
　　 突然想起了唐欣，长生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甜蜜与苦涩兼有。
　　 他想起了两人一起看《泰坦尼克号》的情景：电影院前人头攒动，长生狠狠心花了三十块钱买了两张电影票——平时他再俭省，也不愿意在唐欣面前丢了面子，唐欣早和他说过两次，要两人到时一起去看这个大片——至少在两周之前大家都在沸沸扬扬疯传这部片子如何如何好看，看过的自然是赞不绝口，没看过的内心早已蠢蠢欲动。于是，为了满足唐欣要和他一起看电影的欲望，他使劲在饭菜上节省，结果三十块钱就被他给节省出来了。
　　 其实三十块钱还是相当值得的，每每想起来，长生嘴角都会情不自禁涌上一丝笑意。
　　 两人坐在椅子上一起聚精会神地看着，当看到罗斯和杰克一起做爱的场面时，尽管电影采取了隐晦式处理，只露出两人的手和汗涔涔的头部，长生还是觉得心跳加速，嘴里发干。他偷偷地望了唐欣一眼，发现唐欣竟然也在偷望着他。后来也不知道是谁主动的，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看完电影后，两人依然手拉着手走出了电影院。唐欣提议去离电影院不远的一块草坪坐坐。这恰也是长生所想的。
　　 两人坐在长椅上，谈着电影里的情节，说着说着，两人突然就没了声儿，空气中弥漫着神秘紧张的气氛，长生把唐欣轻轻拥在怀里，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仿佛两人的心跳一起加速了似的，咚咚咚的声音，像是声声春雷，唤得万物复苏起来。春雷响，春水流，百花盛开，啼鸟轻歌。花香轻轻弥散在空中，星星嫉妒地眨着眼睛偷窥。
　　 那是长生的初吻，好像也是唐欣的初吻——长生听说但凡看是不是一个人的初吻，就看你吻她的唇时，是不是冰凉冰凉的，而事实也确是如此：唐欣的吻冰凉冰凉的，却带着一丝甜意，像是长生最喜欢的大头雪糕的味道，凉的甜的，唐欣的出现，好像是盛夏时分的一根大头雪糕，恰好可以及时消除他内心的躁热，身体的炽热，他轻轻吮一口便醉了，晕了。唐欣在他怀里呢喃不止，像一朵春花不胜春风的吹拂。
　　 那个镜头，自此之后一直刻印在长生的脑海里，反复品味，反复咂摸，那种感觉极像自己的小外甥——姐姐的孩子琪琪吃棒棒糖，糖被他一口一口吮完之后，依然舍不得扔掉那根糖棍子，独自在嘴里吮个不停，直到没了丝毫甜味。糖棍子终于扔掉了，那种棒棒糖的味道却一直令人回味无穷。
　　 长生边走边想，抬眼之间，姐姐的家到了。
　　
　　 姐夫李秀全整个身子陷进沙发里面，正在给谁打电话，一脸甜蜜蜜的笑，好像包糖包子不用糖，直接用那笑容就替代糖就可以达到同样甜的功效似的。看见了长生出现，姐夫赶紧在电话里和那人寒暄了几句，就挂上了，站起来和长生打了招呼。长生却正眼也没看他一眼，就不冷不热地问：“我姐呢？”姐夫就赶紧朝厨房里喊着：“牡丹，快看谁来了！”姐姐牡丹就从厨房里闪了出来，看见长生来了，满脸是笑，赶紧让长生坐下，给长生拿来一罐饮料和一盘苹果吃。
　　 紧接着，两个孩子，姐姐和姐夫的两个孩子，女孩子宝宝和男孩子贝贝，一瘦一胖的，也从厨房紧跟着妈妈蹿了出来，看见长生，两个孩子赶紧跑来喊舅舅，一个个小嘴巴甜的像抹了蜜。长生就把买的香蕉给两个孩子剥着吃。姐夫李秀全搭讪着和长生说话，长生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带理不理的模样，让李秀全很是尴尬。其实这里面是有一段典故的。
　　 其实当初姐姐和姐夫的关系很不好。甚至于差点到了闹离婚的地步。
　　 姐姐牡丹和姐夫李秀全结婚三年，才有了一个小女孩儿，这让李秀全很恼火，因为妻子生不出儿子而今天一大吵，明天一大打，又过了三年，还是没能生出个儿子了，看见了牡丹之后，但凡低头不见抬头见时，那眼睛越发不像眼睛，鼻子也越发不像鼻子。直到有一天，李秀全把牡丹打得遍体鳞伤，卧床不起，正好被放暑假来看望姐姐的长生看到，长生看到姐姐胳膊上脸上脖子上全是青一道紫一道的，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二话不说，跑到厨房里掂一把菜刀，要让李秀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当时就把李秀全吓得钻到了桌子底下去了——只是肚子和屁股太大，还露了半截在外面，多亏了姐姐跌跪在地下死死抱着了长生。长生看到姐姐头发凌乱，眼睛红肿，可怜地哀求着自己，长叹一声，扔下了刀子。
　　 自此，李秀全看到长生，无论是个子还是心理，就自动矮了一截。
　　 可是也是这小子运气好，牡丹过门三年后，居然有了一个男孩子，白白胖胖的，特别惹人可爱。李秀全终于圆了他的儿子梦，自此对牡丹是呵护有家，彻底改掉了以前的旧恶习。而且因为他脑子天生活络，后来转让掉自家的卤肉店，和一朋友合伙开了个建材专卖店，恰遇到这几年建材市场搞得很红火，生意便做得越来越大起来。
　　 “秀全，长生的事，你可得多操操心。”饭桌上，牡丹边给李秀全盛饭边说道。
　　 “没问题，我托朋友探探信儿。实在没好地方去，就到我那门店替我看门推销建材去。他是大学生，脑子好使，肯定有用的。再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要雇佣别人不一样得开工资吗？”李秀全边使劲嚼着猪头肉边应道。他的嘴角里流着猪油，和他那肥胖的脸蛋一起，倒是很相得益彰，却让长生倒尽了胃口。
　　 “我可不去你那建材店，姐夫。实在不成，我就上深圳去，我同学已经在那儿找到工作了，前些天还打电话要我去呢。”长生勉强应道。其实他心里想的是，我才不和你这个暴发户一起做生意呢，要品位没品位，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也太丢我身份了。
　　 “长生，你这是什么话啊？咱娘咋会舍得你离开她啊？咱爹去得早，娘又不肯来这儿住。家里可还得靠你撑着哩。”姐姐赶紧接过话头。
　　 “不吃了，姐。我得去找同学有个事儿，你们慢慢吃。”长生赶紧放下筷子离开饭桌，
　　 拿起茶几上的钥匙就走。
　　 姐赶紧追出来，将一塑料袋又大又圆的苹果强塞给他。“看完同学后可要早些回家，告诉咱娘，过两天我去看她。”
　　 长生一边应着，长生骑车离开了姐家。
　　
　　 吃过午饭，太阳正是稍稍斜向西边儿。长生拿出手机给李为君打电话。李为君出来时，长生差不多已经到了他家楼下。
　　 李为君和长生的交情相当深厚，用句文绉绉的词儿就是“刎颈之交”。两人自从上高一相识相交以来，便理所当然地成了铁哥们儿。长生文才很好，属于书生类型，人长得白净，清瘦，写东西很漂亮。但因为家庭境况有些困窘，不免自尊心特别强，容不得别人哪怕一点儿同情与怜悯。而李为君则和他恰又有所不同。李为君父亲是教育局副局长，家境比较好，成绩也不错，却没那种纨绔子弟的作风，为人特别讲义气，在班里威信很高，是许多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李为君是班长，是班主任的心腹，而长生是语文科代表，属于语文老师的心尖子。两人之前两个关系本一般，但一件事情使两人的交情迅速升温，并且成了不折不扣的铁哥们儿。
　　 因为高中学习紧张，长生住在学校寝室里。这寝室属于八人住，可是另两个因为别的原因，住在亲戚那儿，实际上只住了六个人。长生因为父亲死得早，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特别珍惜这难得的学习机会，所以在寝室里既不像陈子豪那样喜欢抽烟，也不像赵明那样喜欢泡女朋友，赵明路那样天天吆三喝四地结交一些狐朋狗友喝酒，更看不惯张军天天从头到脚一身名牌穿着，还结交了一些狐朋狗友在班里拉帮结派的。相比之下，他的生活几近于寒素——商场大棚下买的衣服，上下加起来也不超过二百块钱。又因为答应别人请吃请喝自己就要回请，所以他除了老老实实地读书之外，业余生活几近于清冷。
　　 为此，大家都给他起外号“和尚”，说起长生，大家就会“吃吃”笑着，说那个和尚又在修行了什么的。
　　 即便如此，长生也不以为怪。他觉得学生最大的任务就是读书，父亲死得早，又没什么靠山，没有个好爸爸，就得学好数理化。为此一门心思扑到了学习上，别的倒也不放在心上。
　　 可是一件事情的发生，搅乱了他正常的学习生活。寝室那个爱穿一身名牌的家伙，名叫张军的，有一天突然在寝室丢了五百块钱，据说这钱他原本准备买一身李宁运动装的，却莫名其妙地丢失了。张军自然要调查的，于是要求搜查大家的包，还有床。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大家自然纷纷应和着。于是张军便理直气壮地开始搜查大家的东西。
　　 令他没想到，也令大家没想的是，搜到长生那儿时，居然卡壳了！长生拒绝被搜查，他坐在自己床上，望着张军，冷冷道：“因为我没拿你的钱，所以你不许搜我的东西。”
　　 张军愣了一下：“什么意思，如果你没拿，就不怕搜。”
　　 “我没拿，所以不许搜。”
　　 大家为了息事宁人，纷纷劝长生道：“算了算了，你还是让他搜一下吧，这样大家都没事儿了。”
　　 “我就是不让他搜。你的东西丢了，我又不是贼，为什么让你搜？我就不让搜。”长生的口气很硬，然后置别人的劝告于不闻不问，拿了一本书开始读起来。
　　 张军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很不忿，想要发火，又没什么证据，便骂骂咧咧地向学生处报告去了。
　　 然而事情还没完。长生第二天吃过午饭进班去，走到教室便听到大家在议论什么小偷啦做贼心虚啦什么的，等他走到教室里，大家一下子噤了声儿，纷纷回到自己座位上来。可是望向长生眼角的余光分明有了些嘲讽有了些冷淡。长生坐下来，打开课本，可是他分明发现有几双眼睛悄悄地盯视着他，在议论着什么，等他去捕捉那眼光时，却发现大家赶紧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将眼光又溜开了。
　　 长生稳定心神，想认真读会儿书，可是怎么也觉得不对头。他猛地回过头，看到张军似笑非笑地将眼光朝他身上轻轻瞄了一下，便蜻蜓点水似的滑开了，很有些戏弄的意味。他再朝别人望去，发现大家望向他身上的眼光奇奇怪怪的，便再也忍不住了，他忽地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张军面前。
　　 “你在背后议论了我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眼睛里的寒光，直射入张军内心。
　　 张军好像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身子：“我没什么意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你是不是在背后说我是小偷，你有证据没？”
　　 “是不是小偷你可是哑巴吃黄豆，自己心里清楚，还用得着证据？”
　　 “你……”长生气极，一下子抓住了张军的衣服，朝他胸前就是一拳。这一下子可不得了，教室像炸了窝一样，张军握着拳头忽地就站了起来，张军的几个狐朋狗友全扑了上来，眼前就要有一场厮打，而且长生是敌众我寡。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声吆喝：“住手，我看谁敢动手？”大家的眼光一下子聚到一起，原来是班长李为君。
　　 在众人乱成一团时，李为君一直不声不响。直到此时，他才露了面。
　　 “大家有事找班主任说去，别在这儿捣乱课堂。”李为君冷着脸，“仗着人多势众就明着欺负人家，这和地痞流氓无赖又有什么不同？”
　　 “你……”张军气得涨红了脸，“你没看见是他先打我的，怎么成了我欺负他了？”
　　 “是你先在班里散布流言的，说长生偷了你的钱，这事儿你别赖人家。人家长生是什么人，我敢用人格担保，他要是偷了你的钱，我李为君当着大家的面倒着走路。你被偷又没什么证据，敢诬告人家，信不信我告到校长那儿，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李为君直盯盯地望着张军。
　　 张军本想还嘴，可大概忌惮他那当教育局副局长的老爸，再加上他可又是班主任面前的红人，便使劲咽了口唾沫，顺便就着唾沫咽下了心里那口恶气，恨恨地坐了下来。
　　 看到事情平息，大家也纷纷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后来长生问李为君为什么会相信自己，那样帮助自己。李为君笑道：“我一直对你有好感，老师一念你的作文时，我都特别喜欢，自以为你的人品和文章一样好，所以关键时刻肯定该出手时就出手了。”就此一句，让长生萌生了相见恨晚的念头。两人从此惺惺相惜，成了不折不扣的铁哥们儿。